骨灰拌饭:是资源的再利用,还是人性的无底线

老鄂讲故事 2022-08-19 22:56:36

1

我的职业是骨灰清运工。

这是一项轻松的工作,轻松到每年只须工作一次。

工作内容也极其简单,就是把地球上的骨灰送到骨灰星球上去。

骨灰星球原名不叫骨灰星球,它可能叫阿尔法星球,也可能叫贝塔星球,只因为它被我们骨灰清运工选定了存放骨灰,故被命名为骨灰星球。

地球上的骨灰清运工不多,每人负责一个星球。

我选定的星球,算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我开上飞船一个月,就能轻松打个来回。

最远的骨灰星球则需要一年才能来回一趟。

我的收入还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关键是稳定,又油水颇丰。

那些即将被送上骨灰星球的骨灰的家属,难免委托我给TA们亲人选个好位置,或者挖个坑,入土为安。或者立块碑,在茫茫宇宙中留下名字,也算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对于这些委托,我来者不拒,统统答应他们。

其实他们完全是多此一举,出于对死者的敬畏,我也会善待那些骨灰的,每个骨灰盒都被我按照名字首字母码放得整整齐齐。

但要入土为安或立碑之类,我则懒得为之,反正除了我们骨灰清运工,也没人上骨灰星球去旅游,甚至没人知道骨灰星球存在于哪个象限,哪个区域。

一个垃圾场嘛,谁在意呢?

所以,你送不送礼,丝毫起不到作用;你送多送少,我都照单全收,拍拍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而上了骨灰星球,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啪啪啪啪,把骨灰盒码放整齐,有时在星球上四处转转,便启动飞船,打道回府。

然而今天有人提出一个要求,却让我为难了。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让我带他老婆上骨灰星球旅游一趟。

真是吃饱了撑的,那么多风景秀丽且好玩的星球他不去,偏要去一个堆满人类骨灰的星球。

我本想拒绝他,可随着他一点一点地加价,我还是答应了。

这是违反规定的事,可是谁管呢?

骨灰清运工,说到底和垃圾清运工的性质一样,是个低下的职业。

垃圾车里不准夹带活人,可是倘若夹带了,谁会查呢?都挺忙的,没人来管这些小事。

而且,独自一人穿越太空,确实寂寞,多个人陪伴,倒也不坏,何况还是个女人呢?

我收下钱,拍拍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2

可当我开起飞船,载着那个女人启程以后,我才意识到了麻烦。

那个女人,名叫雪莉,三十岁上下,除了脸色不好看外,长相还行,打扮得也时尚,就是巨能说。

我的职业多少带着些晦气,所以至今未婚,也几乎没朋友,养成了不爱说话的习惯,可她总这个那个问个不停,得到答案后,自己再大发一通感慨。

她问:“骨灰为什么非要送上骨灰星球呢?”

问这个问题,和问垃圾为什么要送到垃圾场一样幼稚,骨灰不送上骨灰星球,莫非要送进大酒店的厨房里吗?

但吃人家的嘴软,我还是耐心地给她解释,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地球已不堪重负,必须要把没用的东西送出地球以外。

一般的垃圾随意丢弃在太空即可,而骨灰毕竟寄托着生者的哀思,就得专门找个存放的地方。

另外,有许多不法厂商经常利用骨灰谋利,比如掺入食品中,曾害死过不少人,所以骨灰还是存放在一个不被地球人知道的地方最为稳妥。

她再问得深一些,我便摇摇头,表示我也不清楚。

我只是个小小的骨灰清运工,没必要知道那么多,就像一个垃圾清运工没必要知道垃圾是怎么产生的一样。

要是天文地理无所不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话,我还需要做这份低级的体力工作吗?

我回答不出,她便自己说起来。

她给我讲她和她老公的恋爱史,说她老公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宠爱她,精细到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表情。

我听得实在厌烦,便提醒她:“飞船上的氧气是有限的,你要一直这么说下去,我怕坚持不到回去。”

她便住了口,开始看窗外的各种星体。

3

窗外一团黑,各种星体闪着光,像一块块岩石在飘浮着。

雪莉看着看着,原本活蹦乱跳的她,神色忽然有些黯然。

“宇宙真神奇啊,”她叹息一声,“可惜我见识不到更多的了。”

我说:“现在的科技,只要有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有见识不到的?”

“对,有钱,还得有时间,”雪莉直视着窗外广袤的太空,“可这两样,我都没有。”

“怎么会?现在的人,谁差钱?时间更多的是。”

“我得了病。”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我一怔:“死灰病?”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有亮光闪动。

她抿抿嘴唇,克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之所以一猜就中,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地球上只有一种不治之症,叫做死灰病。

随着人类的科技水平越来越高,医学越来越发达,各种绝症都像感冒一样,随便吃两片药就好。

所以这个时代没有早死的人,都是寿终正寝。

死灰症例外。

而结合雪莉说的话和她的表情,我料到,她将不久于人世。

那么,她肯定是得了死灰症,只有死灰病才能引发人类的悲伤。

说起死灰病的根源,还和我们骨灰清运工有着密切的联系。

随着地球年龄的增长,各种资源越来越稀缺,有些不法厂商就盯上了一种特殊的资源——骨灰。

他们将骨灰掺入原料,生产出各种物美价廉的食品大肆出售。

一般情况下不会出大问题,现代医学提供了完美的解决方案,只要食用不超量,就能治愈。

买卖骨灰是违法的,但屡禁不止。

前几年,全球最著名的食品加工企业因偷偷地在食品中掺入大量的骨灰,而致数以亿万计的人患上了死灰病。

那家公司的老总及部分高管因此获刑,十年八年不等,而偷把骨灰卖给那家公司的骨灰清运工却都被判了死刑。

我常想不通,想不通的不是为什么生产者不判死刑,而把骨灰清运工判了死刑,由来如此,没什么想不通的。

我想不通的是,既然骨灰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们骨灰清运工却没人管,当局甚至不知道我们把骨灰送上了哪个星球。

骨灰星球是我们自己选定的。

也曾有不少生产厂商来找过我,要高价买我手里的骨灰,我虽然并不崇高,也经常从骨灰的家属那里捞些油水,但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到底没有胆量。

我的地位注定了我的结局,一旦出事,我必死无疑。

患了死灰病的人,可以维持,但维持不了几年。

人类已经研究出来对抗死灰病的疫苗,但价格十分昂贵,又不能药到病除,即使是倾家荡产,最终还是难免一死。

所以,摊上了这个病,顶如废了一个家庭。

4

“他呕心沥血地给我治病,但我还是到了晚期,日子不多了。”

雪莉低下头,抠着指甲。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指甲没有一点光泽,完全呈现出骨灰的颜色。

“他还要给我治,可我不愿意再让他受这个负累了,只想利用最后一点时间,来一次太空旅行。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死前一定要实现。”

我的心被扎了一下。

钱花完了,生命所剩无几,她没有太多的钱报那些豪华的太空旅游团,所以就采用这种方式亲近宇宙。

而我,却收了她那么的钱。

那些钱,她本该还可以买几支疫苗的。

我的心里顿时被愧疚塞满了。

我说:“这趟免费吧,等返回地球,我把钱退给你。”

她摇摇头:“不用,这是你应得的,贪小便宜的人,一般没胆量做大事,你肯定没把骨灰卖给过食品厂。我恨那些人,不恨你,我还要感激你,是你让我实现了遨游太空的梦想,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说起这点来,我倒颇感欣慰,我坑过人,但从没害过人。

这时,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开着我的飞船,载着雪莉,好好地在太空中畅游一番。

然而却不能够,飞船的燃料,舱内的氧气,仅够维持来回,没有多余的。

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只能等下一回送骨灰时,再免费载她一程吧。

下一回,是明年,她能活到那时吗?

“好了,”她甩甩头,仿佛要把脑子里的阴霾甩出去,“出来旅游,就是为了寻开心的,不说那些事了。”

她又活泼了起来,指着窗外问我:“那是个什么星球,好漂亮啊!”

我顺着她的指引望向窗外,漆黑的太空中,杂乱飞行的星体群中,有一块星体特别醒目,通身雪白,像只巨大的雪球。

我经常看到它,并不知它叫什么名字,这不是我一个骨灰清运工所该关心的问题,它引不起我一点兴趣。

我想说我不认识,话到嘴边,却改成了:“那是雪星。”

她叫雪莉,它又是雪白的,我便随口给它取了个名字。

女人总爱追求浪漫,她们的心里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童话,她们爱仰望星空,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星,我便把这颗不知名的星体送给她吧,这于我没什么损失。

“哇,叫雪星啊!”她果然开心了起来,“也带着一个雪字,那上面一定很美。”

她满脸的向往,转头看我,语气里充满乞求:“能去那里一趟吗?”

这个垂死之人的一点小愿望,我理应满足她,于是我向雪星发送了距离探测信号,可是信号还未到达雪星,就显示出一个庞大的数字。

我只能残忍地说:“太远了,我们的燃料根本不够。”

想了想,又说:“下次吧。”

我知道我永远去不了雪星,以我这架即将退役的飞船的速度和它所能携带的燃料,连十分之一的行程都达不到。

我说下次,只是给她一些希望罢了。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我虽然常在太空中飞行,但除了地球到骨灰星球这段行程,再几乎没去过其他地方。

所以太空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我比雪莉强不了多少。

雪莉失望地哦了一声,眼巴巴地望着雪星的方向,直到它从窗口消失。

5

十多天的飞行,我的飞船终于在骨灰星球着陆。

骨灰星球上没有空气,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生物,连山川河流也没有,满地都是深红色的泥土。

我们穿好宇航服,戴好氧气头盔,下了飞船。

我从货舱里往下搬着骨灰盒,雪莉则走向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盒子群中。

所有的骨灰盒都让我按死者的姓名首字母分门别类地码放起来。

有的姓氏人口多,便码放得很高,像高楼大厦。

有的姓氏人口少,只码放了几层,像低矮的平房。

一垛和一垛之间留着通行的走道,整体就像个微缩的城市一样。

这是我的得意之作。

我没能为他们掘坟立碑,但也没让他们流离失所。

我有时还拿来清扫工具,把所有盒子上的积灰清扫得干干净净。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虽然不能替他们消灾,但也不能太辜负他们的嘱托,多少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算消减一些对他们的愧疚。

因为没有氧气,就不存在氧化,那些骨灰盒个个鲜艳如新,上面的照片也没褪色。

它们用材质、色彩、造型显示着各自的身份。

而在我这里,都一视同仁,不管你生前是高官显要,还是普通百姓,我都按照我的规则给他们找好位置。

我把飞船上的骨灰盒都卸了下来,归类码好,雪莉还在观赏着那些盒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挨个看着盒子上的名字和相片。

“这些有什么好看的?”我走到她身后,“走,我带你到处逛逛。”

她没回头,继续查看那些盒子。

“我来这里,除了要实现太空旅游的梦想,还有一个目的。”

隔着氧气头盔,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我要陪陪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女儿。”

“怎么会这样?”我顿时不安起来。

在这个时代,人人高寿,活过百岁是轻而易举的事。

以雪莉的年龄来推断,她的爷爷奶奶或许勉强过了百岁,而她的爸爸妈妈最多超不过六十岁,正当年的时候,怎么会死了呢?何况还有她的女儿。

“他们,”雪莉回过头来,玻璃罩里可见她一张泪光莹莹的脸,“都是那个病。”

“啊!”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我们全家人都爱吃那种食品,只有我老公不爱吃,所以……”

她没说完,就又回身查看那些盒子。

我僵住了,半天不能言语。

吃力地咽了口水,喉间似乎有团坚硬的固态物卡在那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耸动着喉结,费了好大的劲,憋出两行生泪,才觉得爽快些。

“你这样是找不到的。”我说,“我有顺序,你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帮你找。”

骨灰盒太多了,尽管有顺序,也找了好长时间。

五个人,三个姓氏,分在三个垛里。

尤其是雪莉的妈妈,她的那个姓氏的人最多,而且被压在了最下面。

我从飞船里拿来一些工具,把上面的盒子撬起来,又支住,才勉强把雪莉的妈妈取出来。

6

我们把雪莉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以及她的女儿,共五个盒子归拢在一处,雪莉逐个捧着每个盒子说话。

她的声音通过头盔的扬声器在寂静的空间里荡着回音,虽然很低,我仍然听得很清楚。

我不想听,便找来工具,在红泥地上掘着坑。

骨灰星球的土质比地球的土质密度大,掘起来十分费力,这也是我不埋他们的主要原因。

我累得浑身湿透,才勉强掘了个一尺多深的坑,目测一下,应该能容纳下五个盒子。

“雪莉,让他们入土为安吧。”我说。

雪莉没说话,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过来。

我过去把剩下的四个盒子抱过来,整齐地摆放在坑里。

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各占四个角,像四位守护神一样,把女儿保护在中间。

我拿起工具正要填土,雪莉摆手制止:“不用,我自己来。”

她跪下来,双手掬起一捧土,一点一点地搓碎,撒在坑里。

我叹口气,把工具插在地上,蹲了下来,也用手搓土。

土质很硬,很费力才能搓碎,尽管隔着厚实的航空手套,但我还是觉出掌心的疼痛。

雪莉搓得很专注,极仔细,倘若有颗土块搓不碎,她便把它拣出来扔掉。

我虽觉得太麻烦,却也不好指责她,只能帮着她做。

终于,堆起一座小坟来。

雪莉双手合什,祈祷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茫然地望了我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我说:“咱们逛逛吧,宇航服里的氧气有限,别浪费了。”

她点点头。

7

骨灰星球虽然不大,却也不小,依靠步力的话,是无论如何转不了一圈的,于是我们又进了飞船。

为了保险起见,我每次加燃料和氧气时,都要有一点余量,虽不多,但把小小的骨灰星球转几圈,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驾驶着飞船,贴地飞行,我尽量把速度放得慢些,以使雪莉能观赏得仔细些。

我一边给她做着讲解。

其实对于骨灰星球上的一切,我一窍不通,我不知道那些特殊的地质结构是怎么形成的,所谓讲解,只是凭借着猜测和臆想信口胡说罢了。

以前我一个人来时,也经常到处转转,所以知道一些漂亮的地方,就带她去了。

埋葬了亲人的骨灰后,雪莉一直郁郁寡欢,和来时活蹦乱跳的样子全然不同,听了我的介绍,只是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滴——滴——滴——

飞船的报警器忽然响了起来。

我吃了一惊,急忙停车落地,查看仪表盘,又吃了一惊,竟然是氧气低量报警。

我设定的氧气低量报警下限是够我一个人刚好回到地球,然而今天是两个人。

怎么会这样呢?

在出发之前,我分明充足了够两个人来回用的氧气。

我的飞船上没有制氧设备,反正只有我一个人,飞行的里程又不远,充上高度压缩过的成品氧气反而更方便。

一般的民用小型飞船都没有制氧装置,所以当局对于民用飞船的管控极为严格,驾照是很难考的。

偏偏我的飞船,他们却从不查,谁愿意沾染这个晦气呢?

我想,是不是仪表显示出了问题。

我正要检查,雪莉说:“别查了,是我放掉的。”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氧气和燃料,是太空旅行必不可少的能源,比食物更重要,少一样都不行,少一点都不行,这可不是在地球上,随便搭个车就能回去的。

没有燃料,我们寸步难行。

没有氧气,我们坚持超不过十分钟就会窒息而死。

我急忙查看燃料总量,倒是足够。

“我不想回去了。”雪莉淡淡地说,“我的五位亲人都在这里,我留下来陪他们吧。我庆幸在我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他们,尽管只是五个盒子。”

我生气了,大声吼道:“可你为什么要害我呀,我那么帮你……”

“你可以回去的,”她打断了我,语声仍是淡淡地,“我本来想放燃料来着,可想到你还得回去,我不能害你,便放了氧气。我因为热爱太空,所以对航天知识懂一些,玩过不少航天模拟器。现在舱里的氧气足够你回到地球,还有余量。但是两个人用的话,我们就得死在半路上,成为太空垃圾。”

“我不把你带回去,你老公不得吃了我!”我愤愤地说。

她伸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白纸,递给我,说:“这是我给我老公写的信,向他说明了原委,他会理解的。舱里的氧气是我放掉的,他自然不能怪你。我实在没几天日子了,回去还干嘛呀,给他减少些负担吧。”

她的眼眶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在灰白的脸上划出两道水印。

“他/妈的,”我狠狠地捶打着方向舵,骂了句粗话,“怎么摊上了这种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骂她,若是骂他,我略觉不忍,若不是骂他,又确实挺恨他的。

她自己作死,可以去上吊跳河割腕吃药啊,方法多的是,为什么让我来充当这个刽子手?

就算他老公不怪我,就算没人追究我,我怎么能安心过下半辈子?

“你走吧,谢谢你了!”

她带着歉意望了我一眼,便把氧气头盔戴上,打开飞船的门,跳了下去。

她沿着一条直线往前走,身体却摇摇摆摆的,似乎一个跋涉了几天几夜的人,已累得筋疲力竭。

她没带任何食物,用不了几天,她就会被活活地饿死。

不,宇航服上的氧气会提前用完,她会窒息而死。

我倒希望她现在就死,我把她安葬在亲人们的旁边,也算消减了一些罪恶。

8

望着雪莉走出很远,我又骂了一句粗话,戴好头盔,也下了飞船。

远远地望见那滩如城市一样的骨灰盒群,雪莉正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我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她察觉到我追上来,站住了,回过头,问:“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算我倒霉,等你死了我再走吧。”

她苦笑一下:“正想死,还死不了,你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

我叹口气:“好吧,我管不了你,也没能力管,我他/妈的就是小小的工人,不是救世主!”

觉得自己面对一个垂死的可怜之人用这种语气说话,略有些残忍,便缓和了一下语气。

“氧气和食物在计划之外还有余量,等余量消耗完了我再走吧。”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你了。”

我本来是可以向地球呼救的,可是我的通讯设备早坏了,我也一直没去修。

做为一个骨灰清运工,我觉得那些设备完全无用。

我干这行十来年了,从没人利用通讯设备给我发过什么指令。

我的存在与否,地球人并不关心,哪怕我死了,立刻就会有别人顶上。

我们到了骨灰盒群旁边,就在雪莉亲人的小坟堆前坐了下来。

骨灰星球上也有昼夜之分,也是二十四小时一天。

几个小时后,天刚黑,宇航服携带的氧气就消耗殆尽了。

雪莉让我走,我还是没忍心走。

不到最后一刻,我还想再等等,或许有个过路的飞船发现我们呢?

毕竟我开上飞船离开,她的目标就太小了,尽管她是自寻死路。

我们又上了飞船,通过压缩机把舱里的氧气给宇航服充饱了,以备不时之需。

氧气储备就又少了些。

我们就坐在飞船里聊着天。

雪莉向我讲了许多往事。

她说她家四代人都有一个飞天梦,都没能实现,而在死后,都实现了。

她家本来攒够了一次太空旅行的费用,计划着抽出点时间,四世同堂一齐遨游太空,可是先后都患了死灰病,钱都花完了,人也先后走完了。

她的女儿刚满四岁,死状极惨,浑身的皮肉都钙化了,像一副石雕。

“早知如此,我们就不治病了,”雪莉苦笑了一下,“趁着病情还不严重,趁着还有力气,还有钱,一家人都上太空去,走到哪里死在哪里,一家人死在一起也是幸福。”

我无言以对,只觉得心被紧紧地揪着。

“不过,”她又说,“我们最终还是都上了太空,这样也挺好。”

9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还是没有飞船降落到骨灰星球上,可是氧气下限再次报警,这就说明,我必须得走了。

通过三天的相处,我对雪莉的恨意全然消除了,她是无辜的,我不能怪她。

我能陪她走完生命中最后的三天,也是一种缘份吧。

我终于理解了她的决定,五个亲人先后离她而去,她早已看淡了生死。

而我,明知她去赴死,却没有一点办法,也只能看淡了。

谁都会死,科技的进步,医学的发达,在使我们的肌体强健的同时,也在产生着更高级的疾病和灾难。

就算人类掌握了长生不老的技术,还是难以避免有些人幼年夭折的悲剧。

“我下去了,你赶快走吧。”雪莉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就去旋转舱门上的圆柄。

“把宇航服穿上。”我坐着没动,不敢看她,“好歹让我走远了你再死。”

“不用了,你的氧气不多,说不定用得着。”

我还想再说什么,没说下去,因为我看到夜空中有个闪着灯光的庞然大物,正飞速向地面靠近,越来越大。

我终于看清了,是飞船,是一艘超大的工业用太空飞船。

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叫道:“雪莉你快看,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颤抖的手指向窗外,声调也变了。

我扑过去,摇着雪莉的肩膀,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雪莉只高兴了一下,神色便黯淡了,说:“我原本就是来求死的。”

“行行行,”我不与她争辩,“你求死也好,求活也罢,咱们先去看看再说。那么大一艘船,肯定有许多食物和氧气,你死也要死得体面些,好吧?看在我陪你三天的份上,千万别死在我的面前!”

我双手合什,拜托着她。

她笑了笑,过去把宇航服穿在身上。

我们便打开两道舱门,下了飞船。

那艘大飞船已经降落了,它降落的地点,就在骨灰盒群的附近,强烈的灯光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大飞船上下客比较麻烦,所以我们到了骨灰盒群的跟前,大飞船里才先后下来七八个人,都穿着宇航服,戴着大头盔,一看就比我们的宇航服要高级得多。

他们没发现我和雪莉,我正要呼叫,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有点不大对劲。

我便拉着雪莉藏在一个骨灰盒垛的后面,探出头来,观察着他们。

他们的注意力全被像城市楼群一样的骨灰盒群吸引住了,一个个雀跃欢呼。

“这么多,这得够做多少饼干啊!”一个说。

“看来我们路过这里是对的,”另一个说,“把这些原材料运回去,也算不虚此行了。这段时间,工厂都快停产了,动植物的废料和尸体都没处找去,人类的骨灰又不好收购。这回好了,解了燃眉之急。”

我一惊,这帮人,我原本指望着他们救我们,没想到他们是顺路过来偷骨灰的。

这可如何是好,我一时犯难了。

他们若发现了我们,而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雪莉已是将死之人,而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当务之急,还是溜之大吉吧。

“畜/生!”雪莉低声骂了一句。

我觉出她浑身都在颤抖。

我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心里有些愧疚,可我能怎么办呢?

10

这时,我听到一个人说:“这么多,我们全带不走吧。”

另一个人说:“能带多少带多少吧,反正这里不远,我们专程来一趟也值得。”

又一个人建议:“我们不如把骨灰都倒出来吧,不要盒子,这样就能节约很多空间,能多拉走一些。”

几个人齐声说:“好主意。”

哗啦啦地一片响,他们把跟前的一个骨灰盒垛推倒了,七手八脚地开始往开弄着盒子。

有的好弄,打开了便把骨灰倾倒在地上,把盒子扔在一边。

有的不好弄,他们便使用工具砸碎。

转眼间,他们的面前,便堆起了白森森的一堆,粉沫夹杂着碎渣,荡起一团团白雾。

透过头盔的玻璃罩,我看到雪莉的脸愈显苍白,一如灯光下白森森的骨灰。

她的嘴唇也是苍白的,没一点血色,像一幅黑白素描画,眼睛里却是血红的,那是愤怒,是仇恨。

她的愤怒和仇恨感染了我,我望了望停在不远处的他们的大飞船,拉起她的手:“走!”

雪莉不知道我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被我拉走了。

借着骨灰盒垛的隐蔽,我们绕过那群人,踅到大飞船的旁边。

我看看飞船,引擎还没熄火,机身在微微震动。

依我的经验判断,这艘飞船应是采用的核动力。

飞船的门距离地面大约两米来高,架着一段梯子。

这时,他们之中有个人无意间回头,发现了我们,喊声:“有人要偷我们的飞船!”

几个人扔下手里的骨灰盒,一齐向我们冲来。

我不及细想,抢先爬了上去,拧开门,探下手,冲雪莉喊:“快上来!”

雪莉反应了过来,抓住我的手顺梯爬上,我们刚进了第一道门,把门从里锁死,那帮人就冲了过来。

前面两个人爬上了梯子,拍打着门板,一边大骂着。

我不管他们,急忙打开第二道门,拉着雪莉钻进舱内。

果然是大飞船,光坐椅就有几十个。

我无暇细看,坐上驾驶座,扳动操纵杆,飞船便徐徐上升。

再一加速,嗖地一下飞起很高,性能不是一般的好。

透过玻璃,我望见下面的那些人在地上跳跃着,疯狂地挥舞着手臂。

我的心底涌过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

“爽,真他/妈的爽!”我说着粗话,“活了三十多年,今天是最爽的一次!”

雪莉摘下头盔,高兴得涕泪交加,扶着舱壁站在窗口往下望。

随着飞船继续攀升,那些人缩成一个个黑点。

她高兴了一会儿,便平静了,说了声“谢谢你”,又说:“不过,你还是把我扔下去吧,从这么高摔下去肯定死了,和我的亲人团聚了。我不想回地球,他太难了。”

我瞪了她一眼,沉声说:“乖乖地坐好,我们不回地球!”

她疑惑:“不回地球去哪?”

我看看仪表盘,指着前方:“到雪星去!”

这是一艘当今最先进的飞船,采用核动力,燃料充足,速度更是我那艘飞船的几十倍,且有完善的制氧设备,永远不必担心氧气不够用。

我回头望望后面的货舱,堆满了各种太空食品。

他们用骨灰做食品,而他们自己吃的,绝不会含有一点骨灰。

我得意地笑了。

本故事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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