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父亲和三叔这辈子再也不会说话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从梦里被惊醒，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屏幕上是母亲的号码，她的声音急促而慌乱：“你爸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快回来！”我一瞬间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甚至连细节都没听清。
挂了电话，我从床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套上衣服往家赶。
家里住在乡下，隔着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平时开车也得两个多小时。
一路上，我的手心全是汗，脑子里反复放映着父亲的身影。
他是个倔强的人，年过六十却总不肯歇着，家里的老房子漏水，他硬要爬上去修。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三叔会出现在医院里。
当我赶到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
母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嘴里不停念叨：“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正安慰她，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三叔。
他一身满是灰尘的衣服，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脸上的焦急甚至超过了我。
“嫂子，哥怎么样了？”三叔的声音有些颤抖。母亲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会来，半天才说：“医生还没出来。”
我站在一旁，心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三叔和父亲已经整整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了。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三叔是最小的弟弟，比父亲小了整整十岁。
听母亲说，小时候，父亲特别疼三叔。
家里穷，父亲总是把好吃的留给三叔，冬天的棉衣也是父亲穿旧了再给他改小。
后来两人一起长大，父亲去当兵，三叔在家务农。
每次父亲回来探亲，都会给三叔带些新鲜的东西，甚至连自己的津贴也偷偷塞给他。
那个时候，三叔是父亲最亲的人。
可谁能想到，亲兄弟之间，竟然会因为一套老房子，闹到互不来往。
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爷爷去世后，留下一套旧宅。按照村里的规矩，老房子应该由父亲继承，可三叔那年刚结婚，嫂子怀着孩子，没地方住，父亲就让出了房子，自己带着母亲和我搬到了村头的老仓库里。
原本，这件事说不上什么矛盾，可三叔却执意要把房子翻修，说是房子太旧了，住着不安全。父亲当时并不同意，觉得翻修的费用太高，家里拿不出钱。两人一来二去吵了起来，最后甚至闹到了村委会。
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三叔却性子直，两个人当着村里人的面红了脸，甚至动了手。从那天起，父亲和三叔彻底断了联系。
我小时候，总觉得三叔是个“坏人”。
每次过年，三叔的家只隔着一条巷子，可他从不来我们家拜年，父亲也从不提他的名字。母亲跟我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可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去听村里人议论，说三叔翻修了房子后又卖了出去，拿着钱搬去了县城。
那几年，父亲变得很沉默。每次从村里经过那套老房子，他都会停下来，看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可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放不下三叔。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眼神空洞得让人发慌。我问他：“爸，你是不是想三叔了？”他愣了一下，摆摆手，说：“别瞎说。”可那天晚上，我听见他在屋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父亲也渐渐老了。每次回家，他都会问我：“你在县城有没有碰见你三叔？”我心里清楚，他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惦记着。
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三叔一直守在旁边。
手术做了四个小时，医生说父亲头部有轻微出血，腿骨也骨折了，需要住院观察。我和母亲一直守在病房里，三叔却比我们还要着急。他特意去镇上买了些父亲爱吃的东西，还找人托关系，让医生多照看。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见三叔掉眼泪。
他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低着头，双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的。我走过去，轻声问：“三叔，你怎么来了？”
他愣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血丝：“你爸摔下来的事，是村里人告诉我的……我本来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他说。
“你不知道，当年那套房子的事，我其实一直很后悔……”三叔的声音哽咽，“你爸那时候对我那么好，可我却为了点钱，跟他翻了脸。我其实早就想跟他说清楚，可又不敢开口。”
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么多年，三叔也一直在后悔。
父亲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我和三叔。
他睁开眼，看了我们一眼，似乎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三叔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哥，你别生气，我听说你出事了，就赶过来了。”
父亲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嘴里嘟囔了一句：“谁让你多管闲事。”可我分明看见，他的眼角湿润了。
接下来的几天，三叔几乎每天都来医院，一会儿给父亲送饭，一会儿帮他按摩腿。父亲嘴上不说，可态度却软了下来。
有一天，三叔提着一袋水果走进来，父亲突然开口了：“你嫂子说你最近手头紧？以后别总来回跑了，车费也贵。”
三叔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没事，我这不也是想多看看你嘛。”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他们。
父亲出院那天，三叔坚持要送我们回家。车开到村口，他突然停了下来，对父亲说：“哥，以后有什么事，你就喊我。我这些年没尽到弟弟的责任，以后一定补回来。”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走，回家吃饭。”
我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并肩走进家门，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有些感情，兜兜转转，终究是割舍不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