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铲平后的垃圾山,彻底变了个模样,学员们把它分作数块,成了各个小组的“责任田”、“自留地”,有的学员在学习园地里写诗说:昨日战犯害人民,今日“土改”地三分,洒下汗水盼丰收,破除四旧做新人。更有人说:共产党的政策好,教导大队分地了,破除四旧种菜蔬,比比干劲谁的高。
神智时而清晰的侯吉珲看了看那几首打油诗,说了一个字“屁”,神智时而不清晰时的侯吉珲看了看那几首打油诗,说了两个字“放屁”。不过,无论神志清醒与否,侯吉珲的字体依旧是整个教导大队学员中最好的,没有之一,因而,这种上学习园地的东西,多数还是出自他的手迹,于是便有人逗笑他说:“老侯,就是屁,那也是从你手里、嘴里出来的?”侯吉珲不恼怒,随口便回了一句:“放屁哩,你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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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侯吉珲的地方,便会充满了欢乐,因为侯吉珲没有学习任务,没有改造任务,也没有劳动任务,甚至没有交代罪行的任务,他所有的便是吃喝睡觉,跟着大伙跑来跑去,如同一只放了长线的风筝。比起另外一个患得患失、胆小怕事,不敢多说一句话的病人王伟杰,侯吉珲好玩得多,最低,好多学员是这样认为的。
杨伯涛所在的第3小组,“分”到的土地是临近围墙的一片土地,种的是长豆角,已经缠绕着众人搭建起来的豆角架,伸出长长的颈须,努力地向上攀爬着,有几棵已经吐出了白色的花蕾,用不了几天,一根根如同小蛇样的豆角,便会挂满架子了。然而,大墙内的人们,更喜欢静静地站在不高的围墙里边,听着大墙外边的声音,那里人来人往,有男男女女说话的声音,小狗欢快的叫声,孩子闹人的声音,老人吐痰的声音,甚至偶尔还会听到,有人内急,冲着墙头撒尿的声音。而这个乐趣,也只有侯吉珲这个病号才能完全地享受,因为他没有劳动任务,别人干活的时候,他就坐在大墙根处的一块大石头上乘凉,乐呵呵地看着大伙干活,独享着大墙外的声音。
今天依旧是个好日子,虽然身处大城市之中,但人们的心中似乎能感受到原野里丰收的景象,想象着大片大片的麦田被收割的场景,想象着家人们美好的生活和喜悦的脸庞,想象着有一天自己在自家的土地里挥舞起镰刀,收割着属于自己的丰收。侯吉珲在菜畦边转了两圈,便又坐到了那块大石头上,静静地听着,来自外界神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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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汪,汪汪……”是两条小狗嬉闹的叫声,侯吉珲笑了,好奇地跟着“汪汪,汪汪”起来,引得外面的两条小狗,“呜呜”了几声,居然拍打起墙头来。侯吉珲伸了伸脖子,看了看菜园里忙碌的学员们,并没有人注意他,于是又学着外面的小狗“呜呜”有声,可他却失望了,外面的小狗已经走远了。
侯吉珲若有所失地坐在那里,出神式地听着外面的声音,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突然,有一串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甜美的声音吟哦着:“臭水沟渠成新景,活水源源奔前程,奔前程,奔前程……”
侯吉珲的眼皮动了动,内心里笑了起来,心想,肯定是一个年轻的女知识分子,在为自己的新作寻觅灵感的,她要写的,肯定是北京城的变化,抒发共产党新政给这座古老都城带来的影响,于是,随口说道:“待到来年三月天,人面更比桃花红。”
侯吉珲猛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那个甜美的声音重复着自己的诗句,“待到来年三月天,人面更比桃花红,人面更比桃花红,韵味倒是可以,不过……”
侯吉珲笑了,姑娘的意思好像是说,不能写出她对新中国盛赞的激情来,于是改口说道:“龙须沟唱幸福歌,大国泱泱东方红。”
“好,好,好,这个好!”外边那个甜美的声音又传了进来:“这个,真是好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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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大墙外面喊起哨兵巡逻的脚步声,那个甜美的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一串清脆的脚步声,也由近而远地去了,侯吉珲支起耳朵,极其认真地听着,直到没有了一丝声响,他才怅然若失地站起身来,呐呐地说了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泪眼荷锄掩落红,对面相逢不相识,犹有知音唱后庭。”说着话,侯吉珲麻木地站起身来,顺手摘了一根嫩嫩的黄瓜,无意识地放到嘴边,咀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