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泼水节》是二年级上册的一篇课文,它的注释,从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有一些令人生疑。
注释如下:
“本文选自《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编者锺庆,选作课文时有改动。”
这是因为《难忘的泼水节》是一篇充满着热情洋溢语言风格的课文,用语也颇为华彩,课文中有很多精致的充满比喻的用语,而《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典型的是一个说明文体书籍,怎么也难以想象,带着浓烈感情色彩的《难忘的泼水节》,是来自于一本说明文垫底的《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
更进一步,课文注释里,只是标明了《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的编者,而我们知道,编者,仅仅是一种改编者,他并不是真正的作者,所以,把一个编写者作为文章的作者,显然进一步加重了课文注释的不妥。
面对这种迷雾重重的困惑,我们首先必须找到《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看一个究竟。
《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是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于1978年12月出版的,页数84页,是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但是,《难忘的泼水节》首次进入小学教材,是在1978年8月出版的《全日制十年制学校小学课本:语文第二册》中。
因此,《难忘的泼水节》在教材中出现的时间,要早于《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的出版时间(要早4个月)。
这更加毋庸置疑地证明了《难忘的泼水节》是不可能出自《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的。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还是来看一看《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中的相关章节。
《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中有一篇文章,叫《欢度泼水节》,全文如下:
——一九六一年四月,正是西双版纳凤凰花盛开的时候,周总理来到这里,和傣族人民一起欢度傣族的新年——泼水节。
四月十五日——泼水节的那天清晨,身穿节日盛装的傣族人民,和各族兄弟肩并着肩,个个手里拿着泼水用具,欢乐地向市中心广场汇集:广场上摆着许多高大的水桶,桶里早已储满了澜沧江的清水。
周总理穿着对襟布扣的白衣衫,大腰身的咖啡色裤,头上扎一根水红色的包头巾,一身地地道道的傣族装束,也来到了市中心广场。
开始泼水啦!每个人都用一根柏枝,蘸着银碗里的水,互相洒着。在欢腾的人群里,周总理也欢乐地用柏枝蘸着水向人们身上洒去。
傣族的风俗,水泼得越多越热烈,就表示越亲热。各族人民觉得蘸着碗里的水洒,远远不能表达对周总理无限热爱的感情,于是就改用大盆来泼水,警卫人员担心总理受凉,就用雨伞去挡。周总理立刻要他把雨伞收起来,笑着说:“傣族群众的水,每一滴都是热呼呼的,我一点都不感到寒冷”。还说:“只有尊重民族风俗习惯,才能和各族人民心连心啊!”说罢,总埋放下了银碗,也端起一只脸盆,把一盆盆清水向各族群众泼去。
在明媚的阳光下,到处是水花朵朵,笑声串串,总理和各族人民 起,互相泼水,互祝吉祥,这水啊,把周总理和各族人民紧紧地联在了一起。——
这本书中的这一节文章,明显与现行课本里的《难忘的泼水节》毫无共同之处,没有任何在文学描写上的相似的地方。
因此,我们可以基本确定《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不是《难忘的泼水节》的来源。
由于《难忘的泼水节》首次出现在教材中的时间节点是1978年8月,那么,我们寻找《难忘的泼水节》的真正源头,只能从这个节点向前溯源。
这样,我们就找到了白族作家张长的一篇散文《泼水节的怀念》,此文首发于1978年第3期《人民文学》。
这篇文章的刊发时间,早于教材出版的时间点,在时间线上,没有任何逻辑上的悖论的狙击风险。
这篇散文的作者张长的简历,在当年的一篇散文选里,我们可以看一下:
张长(1938、11——),白族云南大理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协理事。著有散文集《紫色的山谷》小说集《阴错阳差三部曲》等。《空谷兰》获全国短篇小说奖。
他所写的《泼水节的怀念》分两小节,第一节叫《泼水》,第二节名为《凤凰花开了》。
第一节《泼水》里有这样一段话:
——幸福啊!一对傣族青年夫妇回忆起1961年的泼水节,到今天两颗心还泡在甜甜的幸福里!——
这实际上变成了《难忘的泼水节》中的最后一句话:“幸福啊,一九六一年的泼水节!”
实际上,这一节也曾被有的教材收入课文。比如曾经的沪教版小学语文四年级上册:
而第二节《凤凰花开了》才是《难忘的泼水节》1978年版的真正来源。
我们重点关注一下第二节《凤凰花开了》的开头部分:
——凤凰花开了!泼水节到了!
记得那年泼水节,一朵凤凰花就象一小团火焰,一树凤凰花就象一支燃烧的火把。满街盛开的凤凰花呀,照得整个黎明城都红彤彤的。寨子里最有学问的老康朗说这是一个最吉祥的日子。孔雀在今天开屏,白象在今天走出森林,月亮和星星也在今天获得光辉。吉祥的日子里,傣家人的心花啊开得比凤凰花还好看——开在孩子的笑靥上,开在小伙子红红的脸庞上,开在姑娘的黑眼仁里,甚至老咪涛眼角上滚落的激动的泪水也仿佛是盛开的心花上洒落的露珠呢。
人们为什么这样高兴?这样喜欢?因为敬爱的周总理从北京来和傣家一起过泼水节了。“咚—哞!咚——哞!”一大早,象脚鼓就响着一种欢乐的鼓点,大瓣大瓣的凤凰花瓣在鼓声里颤抖着,飘落着,和着一串串的欢笑,很快就撒了一地,象是专门在敬爱的总理脚下铺下一张美丽无比的大红地毯。总理来了,他踩着鼓点,踩着为他铺撒的花瓣,在欢歌笑语中和我们跳象脚鼓舞,和我们一道泼水。总理端着大盆的水,笑啊、泼啊,把他的祝福撒向群众、撒向人民……然后,他走了,凤凰花落英缤纷,他仍然踏着那红彤彤的花的地毯走了,他说,十年后他还要回来和我们再过一次泼水节。——
这才是《难忘的泼水节》1978年版的最初原型。
下面,我们摘取两文的关键词语句,作一个比对,可以看出教材编写者,是如何把一篇散文,抽出核心语句,组装成一篇言简意赅而又感情保真的小学课文的。
首先我们看一下1978年首次出现在教科书里的《难忘的泼水节》课文内容:
上海、浙江、北京、天津四省市小学语文教材联合编写组编.的”语文 (第四册) (试行本)“(1982年)
难忘的泼水节
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开了。傣族人民的泼水节又到了。
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人们特别高兴,因为敬爱的周总理来到黎明城,和傣家人一起过泼水节。
一大早,人们打起象脚鼓,从四面八方来了。红通通的凤凰花瓣撒满地面,象是铺上了鲜红的地毯。
周总理来了。他在象脚鼓的鼓声里,踩着凤凰花铺成的红地毯,笑容满面地来了。你看,总理穿着傣族人民的服装,象傣家人一样,端着一大盆水,笑啊,泼啊,向傣族人民祝福。傣族人民笑啊,泼啊,向周总理致敬。
幸福啊,一九六一年的泼水节!
难忘啊,一九六一年的泼水节!
1978年教材里的《难忘的泼水节》与今天部编本里的同题课文,显然文字少许多,但文章的结构没有变,现行的课文,是在1978年版的基础上,润色加工而成的,这意味着现行课文,都是在1978年的基座上去锺事增华的。虽然添加了更多的细节描写,但没有改变1978年版本的定性与定调。
因此,1978年版是《难忘的泼水节》的一个基本面,而这个基本面,是从张长的散文改写而成的。
下面用“张长文”与“1978年版”分别代表张长的散文《泼水节的怀念》与1978年教材中的《难忘的泼水节》。
第一组:
“张长文”:凤凰花开了!泼水节到了!
记得那年泼水节,一朵凤凰花就象一小团火焰,一树凤凰花就象一支燃烧的火把。
“1978年版”:火红火红的凤凰花开了。傣族人民的泼水节又到了。
第二组:
“张长文”:人们为什么这样高兴?这样喜欢?因为敬爱的周总理从北京来和傣家一起过泼水节了。
“1978年版”: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人们特别高兴,因为敬爱的周总理来到黎明城,和傣家人一起过泼水节。
第三组:
“张长文”:一大早,象脚鼓就响着一种欢乐的鼓点,大瓣大瓣的凤凰花瓣在鼓声里颤抖着,飘落着,和着一串串的欢笑,很快就撒了一地,象是专门在敬爱的总理脚下铺下一张美丽无比的大红地毯。
“1978年版”:一大早,人们打起象脚鼓,从四面八方来了。红通通的凤凰花瓣撒满地面,象是铺上了鲜红的地毯。
第四组:
“张长文”:总理来了,他踩着鼓点,踩着为他铺撒的花瓣,在欢歌笑语中和我们跳象脚鼓舞,和我们一道泼水。总理端着大盆的水,笑啊、泼啊,把他的祝福撒向群众、撒向人民……
“1978年版”:周总理来了。他在象脚鼓的鼓声里,踩着凤凰花铺成的红地毯,笑容满面地来了。你看,总理穿着傣族人民的服装,象傣家人一样,端着一大盆水,笑啊,泼啊,向傣族人民祝福。傣族人民笑啊,泼啊,向周总理致敬。
两相比对,1978年版课文《难忘的泼水节》完全是在张长的散文《泼水节的怀念》的基础上改写而成的,核心语句与修辞特点都是一样的。张长的散文,提供了《难忘的泼水节》的基调与色度,构成了《难忘的泼水节》的感情充沛的文本特征。
但是,我们也注意到,这种改写的尺码也是相当大的,所以经过这么一番改写之后,原文的真面目便被遮掩得七零八落,难露真容,致使多年来,《难忘的泼水节》一直找不到它的真正的源头。
这种从一篇长篇散文里摘取出寥寥几句的改写流程,使人想到《葡萄沟》这篇课文,也是从一篇长篇散文中,抽取了几句话,组成了小学课文。这里多少能够折射出小学课文的编写规律。经过这么一番寻章摘句的改编,往往原文的踪迹无从捉摸,也使新产生的课文,找不到它们的真正的生父。
1978年版《难忘的泼水节》与今天的部编本在文字上还是有较大差距的,而发生这种内容上的升级换代,也不是发生在目前的部编版编写过程中。因为目前部编本里的《难忘的泼水节》早已有之。
在部编本最初的注释里,是这样标注《难忘的泼水节》的来源的:
“本文选自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小学语文实验教科书”。
“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小学语文实验教科书”这套教材的编写时间大致在2001年,当时《难忘的泼水节》出现在二年级下册中。
但部编版的《难忘的泼水节》首次出现在教材中,在时间点上还要早一些,大致出现在1997年,也就是说,增饰的《难忘的泼水节》首次出现的时间是在1997年前后。
新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增加了周总理的外貌描写与泼水细节的段落。
这里的几个关键词,的确可以在锺庆的《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中找到相关语句,但是,《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是编写的一本书,也就是说它是根据别人的文章改编的,如果追溯这一新增加部分的源头,就能够找到分别发表于1977年1月7日《云南日报》与1月10日《人民日报》上的《金孔雀开屏的时候》(署名刀国栋)与《周总理在西双版纳的日日夜夜》(集体署名)。
这两篇文章其实是同一篇文章,只不过一篇标注了个人,一篇以集体名义发表。这篇文章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可以说后来的表现周总理参加泼水节活动的文章,大多数都改写自这篇回忆录。
锺庆的《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一书,就是根据这篇回忆文章改编的。
部编本《难忘的泼水节》里较1978年新增加的部分,都可以在这篇回忆文章中找到关键词出处:
比如,部编版本课文里的外貌描写段落改写自下面的部分:
——周总理来的第二天早上,就到澜沧江畔观看赛龙船和放高升。他穿着对襟布扣的白衣衫和大腰身的咖啡色裤子,头上扎一根水红色包头巾,一身地地道道的傣族装束。——
对照一下部编本教材:
——周总理身穿对襟白褂,咖啡色长裤,头上包着一条水红色头巾,笑容满面地来到人群中。他接过一只象脚鼓,敲着欢乐的鼓点,踩着凤凰花铺成的“地毯”,同傣族人民一起跳舞。——
教材里泼水细节的段落改写自下面的部分:
——在泼水节那天早晨,周总理来到曼厅寨视察,看到一群傣族贫下中农在荔枝树下跳象脚鼓舞,也接过一只象脚鼓,和贫下中农合着拍子一起跳起来。在开始泼水的时候,周总理和各族群众都用一根柏枝条蘸着银碗里的水互相洒。——
对照一下部编本教材:
——开始泼水了。周总理一手端着盛满清水的银碗,一手拿着柏树枝蘸了水,向人们泼洒,为人们祝福。——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的结论:
1、 目前部编本《难忘的泼水节》的注释:“本文选自《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编者锺庆”,与文章的真正来源差之千里,而且课文《难忘的泼水节》出现的时间,要较它的源头书籍《永恒的纪念:周总理的文物》成书要早,除非时光倒流与时间隧道成立,方可出现这种先出现的文章、选自后出现书籍这种“时间颠倒”现象。
2、 现行的部编本《难忘的泼水节》课文是从张长的散文《泼水节的怀念》中提取出架构,构成了全文的框架,然后,又从《金孔雀开屏的时候》或者也称着《周总理在西双版纳的日日夜夜》的回忆文章补充了细节,融会贯通,融为一体,形成了目前的课文,奠定了目前课文的情感浓烈的质地与基调。
一句话,目前部编本教材的课文来源出处,既不合逻辑,也不符合事实,期待修改时,能一举拿掉这两个错误。
我就是当年第一批学习《难忘的泼水节》的小学生。
语文课本不应该出这样的错误
写的有理有据,就是太费脑子了,有点学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