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生疼。阿香紧了紧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指腹触到袖口磨出的毛边 —— 那是去年深秋用小宝穿旧的棉裤改的。她哈着腰把最后一板豆腐搬到门前的板车上,木轮子碾过青石板路时发出 "吱呀吱呀" 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门在呻吟。呵出的白气刚出口就凝成了霜,落在她手背的冻疮上,针扎似的疼。
"阿香姐,今儿豆腐可要给我留两块!" 街角卖菜的刘婶子掀开棉帘探出头,鬓角的银簪子随着动作晃了晃,簪头雕的玉兰花落了片花瓣,"昨儿个我家那口子从码头回来,鞋底子都磨穿了,进门就嚷着要吃你家的卤水豆腐,说比县城里老字号的还香,咬一口能尝到豆子的甜津儿呢!"
阿香笑着应了,眼角的细纹里都浸着暖意:"婶子您放心,给您留的准是刚出锅的热乎货,多给您搭两瓣香菜,翠生生的,配着豆腐吃着爽口。"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上的补丁 —— 那是用丈夫生前的蓝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熬过无数个孤夜的念想。自打五年前丈夫在黄河决口时救人淹死,她就靠着这手祖传的豆腐手艺,把捡来的弃婴小宝拉扯到五岁。要说苦是真苦,三更天就得摸黑起来泡豆子,石磨 "咕噜咕噜" 转一圈,仿佛就碾过一道岁月的痕,可街坊邻居都念着她的好,豆腐总不愁卖,日子倒也能对付。
小宝趴在门槛上啃窝头,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硬邦邦的窝头,鼻涕冻得亮晶晶的,往下滑了又滑:"娘,等我长大了,帮您推磨!" 他说话时,窝头渣子顺着嘴角往下掉,落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阿香心里一暖,用袖口给他擦了擦脸,触到他脸上的冻疮,像触到一块粗糙的砂纸:"咱小宝最懂事,等开春儿送你去学堂,识了字将来能做大事,不用像娘这样整天围着磨盘转。" 正说着,院角的老槐树突然 "咔嚓" 断了根枝桠,惊得窝里的寒鸦呱呱乱叫,翅膀扑棱棱带起一阵雪沫子,落在窗台上的陶罐里,沙沙作响。
这天半夜,豆腐坊后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叫声里带着股子狠劲,像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阿香举着油灯推开门,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映得她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冷风卷着雪粒子直往脖子里钻,灌得人脊梁骨发寒。院墙根底下蜷着个黄衣女子,发髻散乱,几缕头发结着冰碴子贴在脸上,裙角沾着暗褐色的血渍,胸口的衣襟上结着层薄冰,像是在雪地里滚了很久。
"哎哟,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阿香顾不得害怕,赶紧蹲下身,触到女子的手,冰凉得像是块生铁。她咬着牙把人搀进灶房,灶膛里的余火还没灭,添了把柴,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那女子脸色雪白,睫毛上挂着的冰晶在火光下闪闪发亮,像只怕冷的蝴蝶。对方腰间坠着块雕花玉佩,狐狸的眼睛处嵌着点红,像是滴了滴血,在火光下泛着莹润的光,细看那狐狸的爪子,竟像是在微微动弹。
"大妹子,快喝口姜汤暖暖。" 阿香吹凉了汤碗递过去,指尖触到碗沿的豁口 —— 那是去年腊月小宝摔碎的,她用铜钉钉了三道箍。姜汤的热气扑在三娘脸上,映得她睫毛上的冰晶化出细小的水珠,滚进鬓角的碎发里。阿香忽然瞥见她手腕内侧有道焦黑的伤,伤口呈蜿蜒的枝桠状,边缘翻卷着青紫色的皮肉,像被雷火炙烤过的树皮,还隐隐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混着姜汤的辛辣在灶房里打转。
"我叫阿香,你是从哪儿来的?" 阿香放下汤勺,往火塘里添了块松枝,噼啪炸开的火星子蹦到三娘裙角,她却浑然不觉,"这天寒地冻的,你瞧你衣裳都冻硬了,要不我找块旧布给你裹裹伤口?" 说着就要去翻柜子里的碎布头,却听见三娘突然轻喘一声,捧着碗的手指节泛白,指腹深深掐进碗沿。
外头的夜枭又叫了,这次更近,声音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刮,听得人后颈发紧。三娘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瞳孔在火光下缩成细缝,鬓角的发丝无风自动,沾着雪粒的睫毛簌簌颤动:"大姐别问了......" 她喉结滚动,像是咽下块冰碴子,"我本不该连累你,可实在走投无路......" 话未说完,院墙上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像是有人踩过积雪的屋顶。
三娘猛地站起身,粗瓷碗 "当啷" 摔在灶台上,姜汤溅湿了阿香的袖口。她解下腰间玉佩时,阿香触到她掌心的温度 —— 明明外头冰天雪地,她的手却烫得像刚煮熟的鸡蛋,玉佩更是热得发烫,贴在掌心像揣着个小火炉。"明日卯时前莫要出门,切记切记!" 三娘把玉佩塞进阿香手里,指尖划过她掌心的老茧,"若有人问起,就说从未见过穿黄衣的女子......"
话音未落,灶房的木门 "吱呀" 晃了晃,冷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吹得油灯火苗歪向一边。三娘转身时,阿香看见她裙摆上的血渍突然泛出金光,像融化的雪水渗进布料,转瞬又消失不见。她冲出门的刹那,鬓间的玉簪掉落,阿香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簪头,就见三娘的身影在风雪中踉跄了一下,竟似有半透明的狐尾虚影在身后一闪而过。
雪越下越大,阿香追出两步,灯笼的光在雪地里照出几串脚印 —— 那脚印比常人的小,前掌有五个清晰的趾印,后跟处却拖着浅淡的毛边,像狐狸踩过雪地留下的梅花印。她刚要细看,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来,再低头时,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只余下几星若有若无的金光,像撒了把碎金子在雪地里。
攥着温热的玉佩回到灶房,阿香发现玉佩背面的 "黄" 字此刻泛着微光,手指擦过狐狸眼睛的红点,那红点竟像活了般流转了一下,吓得她手忙脚乱把玉佩塞进围裙兜。灶膛里的火快灭了,她盯着案台上摔碎的粗瓷碗,碗沿的缺口处还沾着三娘的姜汤,突然想起方才触碰时,那女子手腕上的焦伤,竟在她递碗的瞬间,隐隐有愈合的迹象。
掌灯细看那玉佩,正面的狐狸活灵活现,红眼睛像是会说话,盯着看久了,竟觉得狐狸的尾巴在轻轻摆动;背面刻着个 "黄" 字,笔画里嵌着些细雪,摸起来温温的,像是揣着个小太阳。说来也奇,打从得了这玉佩,豆腐坊的生意竟像开了挂 —— 往常一天卖两板豆腐,如今不到晌午就卖空了,县太爷家的管家特意坐着青呢小轿来,胡子上挂着霜,笑着说:"我家老爷办寿宴,点名要你家的豆腐,说这豆腐带着福气,吃了能延年益寿呢!" 街坊们背地里议论,说阿香得了宝贝,可阿香只是笑笑,把玉佩收在贴身的荷包里,触手的温热让她想起丈夫的掌心。
小宝到底是孩子,得了新鲜物件便爱显摆。打从玉佩挂在脖子上,他便总把领口敞着,露出红绳系着的狐狸玉坠,在豆腐摊前蹦蹦跳跳。腊月廿三祭灶那日,阿香忙着给街坊称豆腐,没留意小宝蹲在青石板路上,跟卖糖人的王老汉比划:“爷爷你看,这狐狸的眼睛会动呢!” 玉坠在冬日的弱阳下泛着光,狐狸眼睛的红点流转,倒真像活物似的眨了眨。
王老汉的糖摊旁,正蹲着陈癞子的跟班狗剩。这小子整日游手好闲,专替主子打听闲事。他眯着眼瞅见玉佩,见那狐狸雕工精细,红眼睛又格外惹眼,立刻想起前几日县太爷家管家来买豆腐时说的 “福气宝贝”,心里便留了根弦。待小宝跑开,狗剩凑到王老汉跟前,捏着半块芝麻糖哄道:“大爷,那小崽子脖子上的玉佩,可是从他娘那儿来的?”
王老汉常年在街角摆摊,最见不得这些泼皮欺负孤儿寡母,当下把糖锅一推:“小娃娃的玩意儿,能有什么稀奇?” 狗剩却不死心,趁阿香转身舀豆浆时,故意撞向小宝,一把扯住玉坠的红绳。“让我瞧瞧!” 他粗声粗气地嚷,小宝吓得尖叫,红绳在拉扯中绷断,玉佩 “当啷” 掉在豆腐筐里。阿香回头看见,赶紧护住儿子,把玉佩塞进围裙兜,心跳得厉害 —— 方才狗剩指尖触到玉佩时,那狐狸眼睛的红点竟倏地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星子。
自那日后,阿香再不敢让小宝戴着玉佩招摇。她寻来丈夫生前打鱼用的青布,缝了个贴身荷包,把玉佩裹得严严实实,临睡都要摸一摸是否还在枕头底下。可镇上的风言风语早像春芽般冒了头,卖炭的张大爷送柴时特意绕到后窗,压低声音说:“晌午见狗剩在‘顺风楼’灌黄汤,逢人就扒拉袖口,说您家玉佩能聚财气,连骰子都能掷出个满堂红呢。” 刘婶子来买豆腐时,更是把竹篮往案板上一磕,银簪子跟着晃了晃:“昨儿个我看见陈癞子那厮在巷口堵狗剩,巴掌甩得‘啪啪’响,准是逼问玉佩的下落呢!”
阿香攥着舀豆浆的木勺,只觉得手心里全是汗 —— 原是那日小宝被狗剩扯断红绳时,玉佩的红光在雪地里闪了三闪,偏巧让街角卖炊饼的王二瞅见了。消息便顺着热乎的炊饼香、酒肆的猜拳声,像滚雪球似的越传越邪乎,到了陈癞子耳里,早成了 “得此玉佩者,金银能堆成山” 的传言。她每日天不亮就磨豆子,却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连小宝咳嗽一声,都要慌慌张张去摸荷包。
腊月就这么在提心吊胆里过去,转眼到了正月十五。阿香看着镇上家家户户挂起灯笼,红柿子似的映得雪地发亮,心想着人多热闹,或许能冲一冲晦气。她坐在门槛上给小宝扎兔子灯,红纸边边角角都是从旧年历上剪的,正往灯肚子里糊面糊呢,忽听青石板路上传来 “踢踢踏踏” 的脚步声,混着浓浓的酒气 ——
“都说豆腐西施得了宝贝,让爷开开眼呗!” 粗哑的嗓音像把破锯子,锯得人后颈发紧。阿香抬头望去,只见陈癞子晃着酒糟鼻站在门口,刀鞘上的歪龙纹在灯笼光里活似条吐信子的毒蛇,两个跟班缩在他身后,袖口还沾着腊月里扯断小宝红绳时蹭的豆腐渣。她这才惊觉,原来从狗剩在酒肆嚼舌根那日起,这伙人便盯着时机,专等灯会上人杂时来抢宝贝,倒衬得满街的红灯笼,像极了悬在头顶的催命符。
阿香心里一紧,把小宝往身后护,触到他小小的肩膀在发抖,脸上堆出笑,声音却有些发颤:"陈大哥说笑了,我一个穷寡妇,能有什么宝贝?不过是做点小本生意,养家糊口罢了。" 手却悄悄摸向案板上的菜刀,刀柄上还沾着早上磨豆子的残渣。怀里的玉佩突然发烫,烫得她心口突突直跳,像是揣着个烧红的炭块。
陈癞子三角眼一瞪,抬脚就踹门,门板 "咣当" 一声晃了晃:"装什么蒜!老子早打听清楚了,你那玉佩能招财,得了它,老子能开个当铺,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话没说完,突然 "嗷" 地一声惨叫 —— 他踩着的青砖 "咔啦" 裂开道缝,露出下头黑漆漆的地缝,一股子寒气往上冒,脚脖子当场就肿成了发面馒头,青紫色的筋脉突突直跳。两个跟班吓得脸色煞白,像见了鬼似的,扭头就跑,鞋底在雪地上打滑,摔了好几个跟头。陈癞子抱着脚在雪地里打滚,嘴里直骂娘,鼻涕眼泪混着雪水,把脸弄得脏兮兮的。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再没人敢来豆腐坊闹事。阿香却发现玉佩上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像蛛丝似的,从狐狸的爪子延伸到尾巴,摸着硌得慌,像是心里缺了块什么。清明那日夜里,她刚吹灯躺下,灶房里突然飘来幽幽的叹息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在耳边响起:"恩人,我本是山中修炼的狐仙,五日前遭雷劫坠地,多亏你相救......"
阿香猛地坐起来,只见月光下,三娘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被雾气裹着,腰间的玉佩碎成了几瓣,狐狸的眼睛处那点红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那日我被仇家追杀,玉佩替我挡了三劫,如今它寿数已尽,我也该回山了。陈癞子心术不正,偷了我半块碎玉,终会遭报应......" 她说话时,声音里带着股子眷恋,像是在告别一个老朋友。话音未落,窗外炸响惊雷,一道蓝光闪过,玉佩化作一捧莹白粉末,顺着阿香的指缝簌簌而落,像是下了场无声的雪。她呆呆地望着掌心,听见小宝在梦里嘟囔:"狐狸姐姐,别走......" 声音里带着股子哭腔,让人心头一紧。
天亮后,镇上传来消息:陈癞子昨夜醉酒跌进山沟,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碎玉,身上竟有几道被抓挠的血痕,像是被野兽撕咬的,周围的雪地上,还有几串狐狸的脚印,围着他绕了好几圈。刘婶子赶来时,正看见阿香蹲在院子里磨豆子,阳光照在她发间的白霜上,亮闪闪的,像是撒了把碎银子。
"他呀,就是遭了报应!" 刘婶子往灶台上搁了一筐鸡蛋,鸡蛋还带着母鸡的体温,"阿香你别怕,咱们街坊邻居还能让你娘俩饿着?你看,这是张大爷今早送的柴,够烧半个月的;李秀才说,开春儿就教小宝认字,不收束脩......"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件新棉袄,蓝布面,针脚细密,"我家大妞去年没穿完的,改改小宝穿着正合适,你摸摸,里子絮的新棉花,暖和着呢。"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豆腐坊的生意渐渐冷清下来,可阿香的案板前总少不了送东西的人 —— 卖炭的张大爷每次来,都要扛两捆干透的槐树枝,说烧起来火旺;说书的李秀才路过,总会教小宝认几个字,用树枝在地上写,"人" 字像个张开的怀抱,"善" 字像朵盛开的花;就连码头的船工们,路过也要捎袋新收的黄豆,说这豆子饱满,磨出的豆浆稠。
那天傍晚,阿香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的豆浆,白生生的,像是一锅月光。突然想起三娘临走时说的话:"人间最暖是烟火。" 她抹了把眼角的泪,把刚出锅的豆腐分给围在灶台前的孩子们,豆腐颤巍巍的,盛在粗瓷碗里,冒着热气,孩子们呼着气,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沾着豆腐渣,像群小麻雀。小宝举着豆腐跑出门,灯笼的光映着他红扑扑的脸,像极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兔子灯,蹦蹦跳跳的,把夜色都照亮了。
雪又开始下了,老槐树上的积雪扑簌簌掉下来,砸在窗台上的陶罐里,发出 "嗒嗒" 的声响。阿香摸着空了的玉佩绳结,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阿香姐,给我留板豆腐!" 声音带着股子急切,像是怕晚了就买不着了。她应了一声,手里的刀落下去,雪白的豆腐块儿颤巍巍的,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就像那年冬夜里,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暖了人心,也暖了这漫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