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漫天的风雪,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在边疆的日子。
"老李,你这是要放着金饭碗不要啊!"那是78年的深冬,王建国急得直跺脚,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冻得通红的脸都快贴到我脸上了。
新疆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营区,卷起几片枯黄的杨树叶在空中打着旋。
远处的天山积雪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站在连队的操场上,掏出上衣口袋里已经揉得发皱的信纸,这是前天刚收到的家信。
妹妹李小萍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急切:"哥,娘的病越来越重了,整天咳得厉害,连饭都吃不下,我得辍学去砖厂打工了。"
"爹的腿疼得连地都下不去,地里的活全耽搁了......"读到这里,我的手不由得有些发抖。
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三年前的那个场景。
75年春天,我参军那天,娘在村口送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肯落下。
那时家里实在太难,爹因为年轻时在煤矿干活落下的腿疾,只能靠给人修自行车赚点零花钱。
全家就靠娘在镇上摆个小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再种几亩薄田度日。
"当兵好啊,有口粮不说,还能减轻家里负担。"记得娘拍着我的肩膀,硬是把哭腔压在嗓子眼儿里。
"小萍还小,你在外头好好干,别惦记家里。"说完还塞给我一个破旧的帆布挎包。
挎包里装着两个煮熟的红薯,还有一件她连夜赶制的棉袄,每一针线都缝得那么细密。
来到部队后,我遇到了王建国,他是老班长,比我大两岁,河南人,性格爽朗。
第一次见面,他就哈哈大笑着说:"这不是来了个老乡吗?瞧这小子,倔劲儿足!"
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最要好的战友,他教我叠被子、擦枪、练队列,我帮他写家信、记账本。
那些漫长的夜晚执勤,要不是有他在旁边讲着家乡的趣事解闷,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
记得有一次野外拉练,我的脚磨出了血泡,疼得走不动道,是王建国二话不说,把我背在背上走完最后十里路。
从那以后,我就把他当亲哥哥一样,有啥好吃的都先想着他,就连从家里寄来的腊肉也要分他一半。
"你小子运气好啊!"王建国常说,"赶上好时候了,你看现在兵团多好,地广人稀,机会多得是。"
确实,78年的政策活了,军转政策也好,分配到兵团工作那是铁饭碗,每月工资能顶家里半年的收成。
连队里好几个战友都眼红得很,可偏偏这个机会砸在了我头上,指导员说我表现好,可以优先安排。
"老李,你要是为了家里的事发愁,咱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王建国递给我一支烟。
"要不这样,你先留下来,等站稳脚跟了,再接家里人过来?现在兵团条件多好,家属也能安排工作。"
我摇摇头,深吸了一口烟:"建国,你是不知道,我妹妹才十五岁,正是上学的年纪,要是我不回去,她就得去砖厂干活。"
"再说,爹娘的身体......"话没说完,嗓子就哽住了。
想起临走时娘那双已经有些发抖的手,还有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准备摆摊的身影,心里就一阵酸楚。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指导员说明了情况,他听完后坐在那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小李啊,我理解你的难处,这样吧,你先回去看看情况,要是觉得还想回来,我给你留三个月的缓冲期。"
这话给了我一线希望,可我心里清楚,这个家我要是不回去,怕是就要散了。
消息很快传开了,有人说我傻,有人说我不懂得珍惜机会,也有人默默地给我塞了两包烟。
晚上,战友们张罗着给我摆了个饭局,王建国买了两瓶二锅头,特意让炊事班加了个红烧肉。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这些年的趣事。
"来,老李,敬你一个。"王建国端起酒杯,眼圈有些发红,"这些年,你小子可没给咱们连队丢脸。"
我一口喝干了杯中酒,辣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想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踏上了回乡的火车,窗外的戈壁滩上,寒风卷着黄沙呼啸而过。
一路上换了好几次车,颠簸了将近五天,再次看到家乡那片熟悉的土地时,天正下着蒙蒙细雨。
远远地,我就看见小萍站在村口,像个小大人似的撑着把破伞在等我,她还是那么瘦小。
回到家,屋里飘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娘躺在床上,脸色发黄,看见我回来,挣扎着要坐起来。
爹坐在炕沿上,腿脚僵硬,却还是挣扎着想站起来,那一刻,我感觉他们似乎一下子就老了许多。
"傻孩子,那么好的工作咋就不要了呢?"娘眼圈红红的,"现在回来,能找啥好工作......"
我心里一痛,赶紧岔开话题:"娘,你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事儿我来想办法。"
后来,我在乡镇企业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好在离家近,白天在厂里干活,晚上还能帮着家里种地。
慢慢地,家里的日子也见好,我攒了点钱给爹治腿,又托人找了个老中医给娘调理身体。
小萍也重新回到了学校,每次看见她穿着蓝色校服,背着书包从田埂上走过,我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直到85年春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王建国写来的。
他说要来看我,说他现在在兵团当了个小领导,这些年也结了婚,有了个儿子。
那天,我特意去街上买了两瓶老白干,让媳妇炒了几个可口的菜,都是些家常便饭。
王建国来的时候,腰带明显紧了一圈,而我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岁月在我们脸上都留下了痕迹。
"老李,这些年过得咋样?"他还是那副爽朗的样子,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们又像当年一样喝起了酒,聊起从前的日子,聊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时光。
"说实话,"王建国晃着酒杯说,"那会儿我真觉得你傻,这么好的机会说放弃就放弃。"
他告诉我,这些年他在兵团也挺好,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前两年他爹生病,他因为工作走不开。
等赶回去的时候,人已经走了,这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有些事儿啊,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院子里传来阵阵蛙鸣,我和王建国坐在那里,静静地喝着酒。
小萍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城里当了老师,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还总说要我和她嫂子搬去城里住。
可我知道,这片土地才是我的根,就像那天山的雪,看似冰冷,却蕴含着无尽的温情。
谁说选择就一定要分对错?有时候,放弃,未必是种失去,而选择,往往就是一种坚守。
窗外的风雪渐渐小了,我却始终记得那个在边疆的深冬,记得那个做出选择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