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午夜闯关西
西边的天幕慢慢拉了下来,太行山北段的崇山峻岭被越来越重的夜色笼罩着,逶迤的盘山公路与幽暗的山色已经难分彼此。
老屌开着那辆解放牌141串车,小心翼翼地行驰在陌生的山间公路上。他从反光镜中看到天际线与山色融为一体,伸出左手打开前大灯,两束明亮的灯光瞬间穿过昏暗的夜色,一会射向天空,一会射向路面,一会射向漆黑的山体,一会射向幽暗的悬崖。发动机沉闷的“嗡嗡”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响着,萦绕着,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像被夜色催眠了一样,如同行走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的世界里。
这里是晋煤外运的一条支线。
老屌这趟山西长途的活儿,是他的同门师兄、那位某长的儿子给揽的。
早在老屌改行学司机之前,这哥们就已经发现灰头土脸的轮胎工并非他这样的人的人生该有的样子,早早就利用父亲的路子进了当地的信用社上班,并且利用人脉关系从事煤炭中介生意。
他们关系不错,买车的款项是他让主任想法从本来很紧的贷款指标中破例抠出来的。至于平时隔三岔五地,每当遇到周转不灵的时候,只要一句话,就能多少贷出来一些应应急,实在还不上的时候,也可以商量着延一延,缓一缓。
说实话,老屌虽然出身命苦,但也总有贵人相助,除了抚养和照顾他的亲戚,师兄一家对他也真不错。老屌很想认师兄的爹当干爹,但是考虑背景差距太大,一直没好意思开口,不过暗地里他一直在按照父子间那种关系相处着。
在这次出车前,老屌早就听说过山西交警的历害,加之对这里的路况不太熟,实在不想出这趟车。听人说,那儿太那啥,有去无回的,没事也得掉层皮。
这一趟,他主要是不好意思驳师兄的面子,当然也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马上就有一笔贷款在月底到期,这次数额实在太大,到目前还没什么进项,他合计着能不能与师兄商量一下,看看以贷还贷行不行?
“估计有点难”,他想:“如果不行的话,就得向‘龙头会’那里借高利贷了。”
这是老屌最不想走的一步。此前有过一次,因为只差半天没能按期还上,自己借别人的房产证被压着差点没要回来,幸亏当时师兄出面调解并付了利息,又给老屌救了急。
“恩人呀!”他心里念叨着。
这次出来之前,山西的朋友对师兄说,那边是常年活,可以调些车过去挣运费,愿意一起坐庄当中间人。师兄也很重江湖义气,听后没太多想,便找到了老屌——心里虽然有一万个不同意,但他怎么能拒绝呢?
不出所料,毕竟人生地不熟,来的时候每走一段就得打听一下路线,但还是绕了不少冤枉路,也不出所料地,空车还被罚了好几回。
老屌私下骂着:“他娘的,名不虚传呀!”
在煤矿装煤的时候,他没敢像在老家那样一串车拉三十多吨,而是按车辆规定核载九吨的标准,只是装了将近一倍十六、七吨的样子。他想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罚款,或是被半路治超载的给卸了煤。
老屌抓紧装车空隙,向矿上的人打听就近又安全的回程路线。听说,在离煤矿一百多里的朝东方向那条国防公路车少,难走,可直达冀晋交界。“只要出了这一关,马上就到河北界了。”他决定走这条近路。
连续行驶了四、五个小时,拐过了一个山口之后,盘山路开始一路向下。
上山容易下山难。老屌右手抓紧档把,用力一拨,换成一档,开始用变速箱和发动机的怠速反向拖滞前行速度。将右脚轻轻放在刹车上,路顺着山路稳稳下滑。
再走一段,在前面目力所及的地方,似乎隐隐约约有成片的灯光。
走到谷底,周围好像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这是一个大路口,从各个分支公路汇集过来的车辆似乎越来越多,越走越慢。
根据经验判断,在这种咽喉要道,前面如果有灯光,一般是遇到公路站卡了。
老屌的判断没有错。
(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
已近午夜时分,前面比较平坦宽阔的山坳地带,灯光亮若白昼。这是一座跨省综合执法站。
本着肥水不外流的原则,通过这里的车辆来回都要检查,不过主要是查出晋车辆。除了收取一般的过路费,还有晋煤外运项下的专项管理费。有超载车辆,会进行罚款,同时,会不会被卸煤要看运气。
山西之所以闻名,正是因为这里很像历史书中所说的“地方割据势力”,风吹不进,雨打不进。往近了说,从“阎老西儿”那时候就形成了,如果再要往远了说,其实历史上的大唐帝国,李渊、李世民父子,就是从山西太原起兵和发家的。这与山西东靠太行山、西依黄河所形成的天然形成的封闭环境有关,利于培育和发展地方势力。
离执法站还远,但前面的各种运煤车辆早已排了几列纵队,将路面和路基占得满满当当。因为争抢道路互不相让,发动机轰鸣声与喇叭声此起彼伏,与嘈杂的呼叫声和喊骂声混合在一起,让人忘记了疲劳和寂寞。
这是执法站一天中最红火的时候。
老屌抽出右手,用力捅了捅右座上打着呼噜睡得正香的跟班——三楞:“别睡了,前面有卡子,快下去看看什么情况……”
三楞老实巴交,能吃能睡,但干活也不偷懒,经济上还靠得住,不鬼老板,不报瞎账。在事业上没有野心,甘愿受死罪,就想着挣点钱赶快娶个媳妇。
老屌并不喜欢和这种性格的人打伙计,但因为是他的大恩人——亲戚介绍过来的关系户,同样得不看僧面看佛面。
从睡梦中被捶醒,三楞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想了想,然后条件反射似地问道:“咋了?又有劫路的了?”
“这种地方劫个屁呀,是卡子,下去看看情况!快点回来!”
车辆缓速移动,三楞打开车门,从右侧跳了下去。
老屌一人开着车,慢慢汇入了站前的车流当中。
借着灯光,老屌远远就看见一座座山头一般的黑煤堆,那全是从过往车上卸下来的。“不知道这么多煤,最后都弄哪去了?”老屌每次路过这类地方都会这么想。当然,他也不是不懂,只是想骂娘。
随着车流继续向前挪动,站前的开阔地上密密麻麻排列了七八队,一辆一辆排着等待过检。
他早早瞅准车流较少的一队,摆正了方向,紧跟着前面的车,排在车队后面的尾巴上。这时,前面的车辆好像原地不动了。
老屌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环境,发现前面有几辆车斜着停在路面上,有几个穿制服的人员正在与几个司机模样的人大声叫唤着。
三楞还没有回来,老屌有点着急,但只能在车上随着前面的车辆一点一点继续向前挪动。
车上挂着“冀”字头的牌子,这是很显眼并且非常容易引起检查人员注意的。但是没办法,看着检查人员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的叫骂声,老屌心里有些打鼓,焦急地望着车窗外……
他不信佛,不信道,更不信邪,但这会儿却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将如来佛、观世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念了个遍。
也许真是老天有眼,老屌的车还真的没发生什么意外,顺着车流慢慢挪到了收费站前十几米的地方。
“阿弥陀佛......”
(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
看到前面的车走了,老屌加油门上了收费通道,向前滑行到离收费出口边沿一两米远的地方,准备停稳交费。
谁知道,在平整的通道口边沿,这时候从地下“唿”地一下长出一排粗壮的钢刺来,有十几根的样子,每根有二、三寸粗,约二、三十公分长,像张大血盆大口的虎鲸的一排獠牙一般,笨拙而凶狠地对着车辆的前轮胎!
车要是没能及时停住,这玩艺儿一下子就会直接扎进前轮胎。那家伙,后果想都不敢想......
老屌之前只听过江湖传言,有的说这叫“拒马”,有的说叫“铁棘”,说是用来防止汽车冲卡用的,但他真的还是第一次见。“眼见为实,这地方真是厉害得要命呀。”
此情此景,就是免费让他冲卡,他也不会冲。但是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确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老屌见状,赶紧用力猛踩刹车,车随之身前后摆动,只听后面挂车的三角拖架顶着前面主车的尾钩,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车上的煤块也被摇得哗哗往下掉。
对老司机来说,这场面显得有些难堪,也引起了执法人员的注意——一看就是陌生的外地车,这正是他们最想要的。
一个制服人员发现这边有异样,马上跑过来,死死盯着驾驶室,骂道:“日你娘,想死呀?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转到车前,一看车牌子,更火气十足,“王八蛋,下来!”
老屌刚才的那点救急式的宗教信仰瞬间没了踪影。他悻悻然下了车,慢吞吞走到制服人员跟前,正想解释,这时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低声说:“过来!”然后抢先一步靠在驾驶室与车厢没有灯光的缝隙处,“懂不懂规矩?你娘的凭什么吃喝在外呀?”
一听骂娘声,无异于伤到老屌的痛处,他顿时火气上升,下意识攥紧了右手。
这时,一阵冷风夹着黑灰吹到脸上,他只好眯起眼睛,低头擦拭。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过来,松开右手,伸进内衣口袋摸来摸去,摸到几张已经被汗水湿透的新十元,用袖筒藏着抽出来,从中捻出两张,卷成卷递给对方。
对方的手也缩在袖筒里,迎过来,接过去,在袖筒里用手指一搓,感觉不对,“你娘的,打发要饭的呢?拿来!”话音刚落,硬生生从老屌袖筒里把剩下的全部抢了过去。
“赶紧开走,那边来人了。再不走就卸煤!”说完一步跨到外面的灯光范围,冲着那边的人大喊:“走了,走了,没事。看下一辆!”
那边的人也心领神会,没有过来。
老屌吃不准这里的水深浅,怕真的被卸了煤,更亏。二话没说,赶紧上了车。
这时,三愣不知从哪里找了过来,满头大汗地上了车,说:“旁边有卸煤的和罚款的。”老屌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还用你说?赶紧走!”
重新发动汽车,他忽然发现,前面那一排狰狞的“拒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温柔地消失了,收费通道一如往常地平坦。
车辆交费,顺利通过,老屌长出了一口气,“他娘的!”
他心想:人家这脑子还真行,连这么高科技的东西都想得出来,不服不行呀……
走出一段之后,他将车交给三愣开着,自己披上衣服倒一边睡觉去了。(金仲兵(小说):老屌的煤炭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