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身在北京的毛泽东收到了家乡亲友捎来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毛三哥,你还记得少年时和你一起玩耍的张一哥和张四哥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看到这封信,儿时的一幕幕又浮现在毛泽东眼前。
张一哥和张四哥是兄弟,他们和毛泽东都生在韶山冲,长在韶山冲,都是毛泽东儿时的玩伴。尤其是张一哥与主席渊源更深,他大名叫做张有成,毛泽东救过他,他也救过毛泽东。
少年时候的毛泽东,个子长得比一般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常爱和比他年龄大的孩子玩,成了“孩子王”。张有成比毛泽东大七岁,便常是“孩子王”的“兵”,是一对十分相好的朋友。毛泽东从小对水就有股天生的爱好,他家门前的池塘,是他常游泳的地方。有一次,毛泽东带着一群少年朋友,在韶山溪里打水仗,张有成因打水仗嬉戏忘了形,滑进了深水里。张有成不善游泳,进了深水,就像秤砣直往下沉。
说时迟,那时快,毛泽东看到这一情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从下面托起张有成往岸边推,其他细伢子连忙将他抬上岸,将他伏在牛背上,使肚里的水流出来,终于救活了张有成。
张有成为人厚道,善言谈,有胆识。长大后从事木匠营生,手艺高超,尤其善做雕花木床,十里八乡都知道“张木匠”。
毛泽东离开家乡外出求学后,张有成留在家乡谋生,他们之间的交集逐渐减少。大革命后,毛泽东回到家乡韶山开展农民运动,受到土豪劣绅的仇视,成为反动当局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们到处搜捕毛泽东,韶山已不安全,毛泽东打算到湘乡去。但是敌人得到消息,派出团丁跟在后面紧追。眼看追兵越来越近,他们的声音和脚步声已隐约可闻。恰好,毛泽东看到了路边熟悉的房子,那是张一哥的家。虽然多年不见,可对张有成的了解让他确信,张一哥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一定会帮忙。
张有成和毛泽东两位儿时玩伴,就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了。虽然多年未见毛泽东,但小木匠张有成却时常听到他的消息,据说他参加了革命,成了“大人物”,也听说地主团练们恨他入骨,时时在搜捕他。
来不及寒暄,毛泽东急迫的神情已经让张有成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二话不说,赶忙把毛泽东藏在了自己木匠棚角落里。
很快团丁们就来了,他们手持刀枪,恶狠狠地问张有成:“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蓝长衫、蓄西式头的人?”
张有成冷静地回答:“看见了,他从山埂上往湘乡那边跑了。”
团丁问:“你怎么不抓住他?”
张有成说:“那人是个教书先生,我干嘛要抓他?”
团丁说:“他不是教书先生,他是共产党!”
张有成故作吃惊地回答:“他额头上没写字,我怎么晓得他是共产党呢?”
毛泽东的打扮,确实和常见的教书先生一般无二,张有成这番回答没有一丝破绽。他虽然没受过训练,但表情泰然自若,沉着冷静,就如训练有素的地下党一样。
从之后张有成留下的照片来看,他的面相很淳朴,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团丁们不会想到一个乡下小木匠会是毛泽东旧相识,在刀枪之下又表现得如此冷静,所以也没起丝毫疑心,只得骂骂咧咧走了,他们哪里知道毛泽东此时正藏身于张有成的木匠棚里。
毛泽东暂时脱险了,但张有成并不放心。此去到湘乡还有民团的哨卡,考虑到路上的安危,他又特地找来一顶轿子,让毛泽东坐在轿子里,盖上被子,装成伤寒病人,自己亲自领路,口称送去求医。
这一招非常具有想象力,伤寒是传染病,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非常麻烦。大多数人听到伤寒就畏之如虎,根本不敢接近,生怕被传染。守卡的敌兵听说是伤寒病人,要送到县城去求医,怕把病传染给自己,哪里还敢查看。再加上张有成是小有名气的木匠,许多团丁都认识他,更不怀疑,连忙挥手叫抬走。
直到骗过哨卡,到了安全地段后,张有成这才让毛泽东上路。即将离别,他又做了件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将里面包着五块大洋递给毛泽东。
毛泽东见状,不肯收下。他知道,一个农民家,五块大洋意味着是全家的生命钱。张有成是个急性子人,见毛泽东不肯收,不知说什么好,硬以求人的口气说道:“润之先生,出门在外,人是英雄钱是胆,我们兄弟间莫要讲客气,也莫嫌少,是我的心意,留着它,你在路上一定会用得着的。”说罢硬将钱塞进毛泽东的口袋里,毛泽东又从口袋里掏出来,来来往往,搞了好几个回合。毛泽东最终未拗过张有成,将钱收下了。
就是这五块大洋,后来又派上了大用处。毛泽东离开韶山途径浏阳张家坊时,被反动民团抓住了,两个团丁奉命将他押到民团总部。在途中,毛泽东一路上对他们进行宣传,讲了一些革命道理,这两个团丁也是穷人出身,加上毛泽东又将身上的五块大洋给了他们,他们终于放了毛泽东。
事后,张有成才知道,这些团丁是湘潭县团防局局长成胥生奉湖南军阀赵桓锡之名派出的,他们要抓毛润之,并且就地正法。真是好险,张有成心中暗自为毛泽东后怕,此后他从没对别人提及过此事,他与毛泽东一别就是20年,两人再未有机会见面,直到1951年9月4日。
那是令张有成终身难忘的日子。这天清晨,门口的老桑树上喜鹊喳喳叫个不停,张家来了客人,湘潭县人民政府的干部带来了北京来的两位同志,他们传达了毛主席的口信,前来接张有成前往北京参加国庆庆典。
张有成以为自己听错了,建国后许多乡亲都想去北京看一眼,到天安门照张相是他们最大的心愿。甚至有不少人托毛泽东的堂兄毛宇居给主席写信提出这个愿望。对于这些要求,毛主席一概都拒绝了。乡亲们也能理解主席,建国不久,百废待兴,国家还很紧张,毛主席自己都是省吃俭用,更不能用国家的钱来招待乡亲们。
所以,张有成根本没想过能去北京,当来访的同志告诉他,这次除了接他以外,还有毛宇居和文梅清,他这才确信无疑。
毛宇居是毛泽东没有出五服的堂兄,比毛泽东年长十几岁,1906年秋,毛泽东在毛宇居门下读过私塾。毛宇居认为这位堂弟是不凡之材,给了毛泽东以丰富的知识营养。他还保存了毛泽东的《祭母文》等极其珍贵的文物,并将其归还给国家有关部门。毛宇居在村里威望很高,如果说要邀请一位乡亲代表去北京,老爷子无疑是最有资格的。
文梅清是毛泽东表兄。毛泽东二岁时,其母亲就将他寄养在外婆家,全靠表兄表姐带着他玩。并由表兄带入学校,坐下来听八舅讲课。毛泽东后来回乡搞农民运动,文梅清是积极支持者。在革命的峥嵘岁月中,毛泽东许多亲人都牺牲了,包括弟弟毛泽覃、毛泽民,妹妹毛泽建等。文家的表兄已是他不多的亲人,此次接文梅清进京,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大家也都很奇怪,张有成既不是主席亲戚,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农村小木匠,为啥这次偏偏还要把他捎上呢?
这其中的答案,只有张有成自己知道,不过他也不是十分确定。5月份,他曾试着托人带去了一封信,但只是向主席问好,里面并没提到想去北京,难道主席这么快就有了回应吗。
9月18日,张有成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上路了,他们一行从湘潭出发,坐火车到武汉转车后,于23日到达北京。毛泽东听说乡亲们到了北京,很兴奋,当天晚上就赶到招待所看望大家。
当门口一阵车笛鸣过后,大家知道是主席来了。三位乡亲不约而同站起来奔出门外,用浓重的韶山口音喊着“润之”。
毛泽东“啊”了一声,快步向前一一握过乡亲们的手说道:“一路上辛苦了。”
当毛泽东握着张有成手时,他问道:“润之,还认得我吗?”
“认得,认得。哪一个不认得张一哥。”
毛泽东看着张有成饱经风霜的脸,不由得感叹道:“韶山一别,不觉20多年了,你显老了!”
毛泽东说后,转身对随从秘书说:“这些老人对革命都有贡献,要好好招待他们,来一趟不容易,要陪他们到处走一走,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所用之费,记在我的账上。”
转过头又对乡亲们说:“来了就宽住些时日,辛苦了一生,现在解放了,就好好享享福嘛。”
“润之,是享您的福呀!不是您救了我的命,早就不在人间了,多亏您啊!”张有成说出了肺腑之言。
“莫这样子讲,当时也是你的命大。再说,那个年代也多亏你张一哥呀,你冒着全家性命救我,不是你的银元帮了大忙,那一劫我就难逃呀!”
毛泽东和乡亲们谈得非常投机。随后,三位乡亲在北京游玩了一个多月,毛泽东在百忙中,先后来看望了他们8次,一起吃了6餐饭。
国庆那天,三位乡亲购胸前挂着红飘签,以革命老人身份,同英雄模范、外国嘉宾一道,登上天安门观礼台,这些从韶山冲出来的“乡巴佬”,真的见了大世面。
国庆后的一餐饭,是毛泽东在中南海含和堂设宴款待的。吃饭前,他和三位乡亲在含和堂门外合影留念。进屋后,毛泽东将子女们叫到身边,向乡亲们一一作了介绍,叮嘱三个孩子喊三位乡亲为“伯父”。宴后,四位老人从儿时往事到家乡近况,从天南海北到家中的柴米油盐,无所不叙,无话不扯。
乡亲们告别那一天,毛泽东给大家准备了几件礼物,包括:一顶皮帽、一双皮鞋、一件呢子大衣。
毛泽东有自己不收礼的规矩。黄炎培曾给他带过一罐龙井茶,主席得知后退了回去。哪怕是乡亲们送来的地方土特产,他要么是退回,不便退回的就算清价钱,分文不少地把钱寄去。就算不得不接受的外交上礼节性的馈赠,他也是一律交公,专门陈列起来。
给乡亲们这些礼物,都是用他自己的钱购置的,礼物谈不上多贵重,却都很贴心。如果大家了解过主席赠送礼物的习惯会发现,他对这件事是非常上心的,对象不同,总会精挑细选最合适的礼物。
比如他赠送恩师李漱清、罗元鲲等人的,是自己的诗选,与文化人相得益彰。再如他在1961年10月会见黑田寿男等24位日本客人时,书写了一首鲁迅诗作相赠,并对日本朋友说:“这首诗是鲁迅在中国黎明前最黑暗年代写的。”
这首诗本是1934年5月30日鲁迅书赠日本友人新居格的,时隔几十年后,毛泽东赠鲁迅的诗给日本朋友,既有现实意义,又有历史意义。
送给张有成他们的礼物,就实用多了,主席很清楚,这些礼物更适合乡亲们。
在北京,毛泽东和张有成聊天最多,因为他很清楚张有成的性格,这位张四哥还和以前一样,性格直爽,憎恶分明,就像当年怼团丁“他额头上又没写字,我怎么晓得他是共产党呀!”
张有成读书不多,不会说场面话和漂亮话,一直都是有啥说啥,毛泽东通过和他聊天,能了解到许多农村的真实情况,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这些都是他关心的。
所以,临走前毛泽东又交给了张有成一个“秘密任务”,他叮嘱道:“你每年要给我写几封信,不写别的事,就写家中事、村里事、高兴的事和恼火的事。”
显而易见,主席不希望只听到好消息,他更希望知道一些平时难以了解到的农村小事,通过村里的一些家常事,就能了解到农村的真实情况。张有成性格直爽,不懂拍马,敢说敢言,通过他来了解这些是很合适的。
张有成记住了主席的嘱托,回到韶山后,他收集群众的各种意见,写信给毛泽东,反映乡间情况。
毛主席也很认真地对待这些信件,这是他了解农村很好的窗口,对群众的困难和意见,他总是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妥善处理。
不过,对来信中的一些信息,他也会根据实际情况做出自己的判断,比如1952年夏,韶山大坪一带出现粮缺猪贱的情况,乡政府为节约粮食,提出禁酒。张有成好酒,对禁酒感到不满,便在信中倾吐自己的心里话。
对于地方上偶尔出现的缺粮情况,毛泽东也有所了解,张有成的来信让他了解到粮食问题影响到了大家的生活。
毛泽东知道困难是暂时的,应当很快就能缓解。可张一哥的抱怨又不能不回应,作为主席,他更不可能特批张有成开酒禁。思来想去,7月7日,毛泽东提笔给张有成回了这样一封信:
有成兄:
前后来信都收到了,谢谢你。你于阴历五月初一给我的信很好,使我晓得乡间许多情形。粮亏猪贱,近月好些否?文家诸位给我的信均收到,便时请你告他们一声,并问他们好。乡里禁酒是因缺粮,秋收后可能开禁,你们也可以喝一点了。
此复,顺问
安好!
这封回信很有特点,都说文如其人,毛泽东的的书信恰如其人,很能表现出他的特点。收读并回复信件,是毛泽东的一项日常工作。
对于大政方针、国家形势这类书信,毛泽东多运用浅文言体,比如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形成的过程中,他曾一天写七封信,根据对象不同,运用不同的辞藻,
如写给易礼容的一封信,他并非国民党军界政界显要人士,当时不过是在中国劳动协会“工人勇进队”谋到参谋长一职。但易礼容曾经加入中国共产党,“马日事变”后为中共湖南省委代理书记,直至1928年才与党组织脱离关系。毛泽东不忘旧友,更因为对方“从事群众工作并露合作之意”而欢喜。
此番去信不仅是接续友谊,更是托付以重任:“上海工人运动,国共两党宜建立统一战线,共同对付帝国主义与汉奸,深望吾兄努力促成之。”
而在给宋子文的信中,他是这么写的:“寇深祸亟,情切嘤鸣,风雨同舟,愿闻明教。匆此布臆,不尽欲言!顺颂公绥”,宋子文是富家公子,又曾经留美,这样的辞藻气势,与他身份相符,读来令他颇为受用。
在落款的称谓上,毛泽东也非常讲究,比如他在给易礼容的信中,署名为“杨子任”。这是毛泽东与杨开慧结为伉俪时曾用的笔名,易礼容是他们的故人,一看就知道,而且这样落款,别人并不清楚,还能达到为对方免祸起见的目的。
而他称呼师长、民主人士、著名作家学者,又非常谦虚,如“谢老”、“鼎铭老先生左右”、“宇澄先生夫子道席”、“雁冰兄”、“十力先生”等。对党内人士,他通称“同志”。
而对张有成的称呼是“有成兄”,这是他在青年时代称呼兄长朋友的习惯,如“邵西仁兄足下”、“子升学长惠鉴”。主席对张有成保留着质朴的感情,始终待他以兄长之礼。
信件的内容,又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是谈粮缺猪贱的事,这是比较严肃的问题,主席如同回复工作信件一样,
后半部分,笔锋一转,转为对张一哥的安慰。张一哥好酒,主席不能给他特批,但根据掌握到的情况给予了安慰,“秋收后可能开禁”,这时离秋收已经不远,张有成只要再忍一下,很快就能有酒喝了。在这部分文字里,毛泽东其实是放下了主席的一面,更像是一位老友在安慰他的兄弟。这份难得的轻松,在主席的信里很少见。
这封信字数不多,不像其它信件那么讲究遣词用字,但其中浓浓的人情味恰恰是最令人动容的。张有成收到这封回信后,自然是倍觉安慰。没过多久,正如毛泽东说的,粮食增产了,他又能酿点小酒喝了。
可惜的是,这年冬天,张有成忽然得病,不治去世。不过身在北京的毛泽东并不知道,他只是奇怪为什么一段时间没收到张一哥的来信了。直到第二年8月,老家乡亲写来书信,主席才知道张一哥去世了。主席痛失好友,他很快亲笔复信,深表哀悼:有成兄病逝,深为悼念。
之所以这么晚才告诉主席,是因为张家人并不知道张有成一直在和毛泽东通信。自从接受“任务”以来,张有成保持着低调,就如同当年他智救毛泽东一样,他也从未告诉别人自己一直和主席保持着通信,在他看来,这就是顺手帮兄弟的忙,并没什么可炫耀的。
张有成只是个小木匠,有人认为他救毛泽东只是一时的机灵而已。实则,张有成虽是小人物,却有着大智慧。
在他面对团丁凶狠地盘问时,表现出的沉着机智已经让人叹服,稍后赠给毛泽东盘缠,更是高明的一招,这种考虑问题的方式,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举动,已超越了普通玩伴的关系,这是个极其聪明又富有正义感的人。
此后他保守秘密二十多年,从未对人吐露,更是难得的一份操守,绝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在那个年代,有许多比小木匠张有成更有本事的人,他们本来能勇敢承担起历史赋予他们的责任,但许多人却选择了逃避,浑浑噩噩过完一生。
试问,当危险来临时,有几个人能果断作出这样的选择。事后又从不以功臣自居,默默无闻,数十年保守秘密如一日。
因为这样,张一哥这样的小人物更值得尊敬,正像毛泽东说的“那个年代也多亏你张一哥呀,你冒着全家性命救我,不是你的银元帮了大忙,那一劫我就难逃呀!”难怪毛主席会对张一哥念念不忘。他们之间的情义,既包含着朴素的阶级感情,又有少年时的质朴与纯真,是非常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