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徒弟
关东腹地, 西辽河畔有一座商埠小镇郑家屯,古镇西街,有一幢古朴奇伟的大酒楼,名曰: 聚盛成。
这聚盛成名响牌儿亮,除了酒楼气魄恢弘, 更主要的是酒楼里有一位挂头牌的大师傅, 他就是当年给奉天盛京将军曾祺当过三年厨师的刘登榜,人称刘二爷。
一年正月十五, 聚盛成门前大街上人头攒动,秧歌成群,聚盛成三楼上燃起了鞭炮。
二楼柜房里,瘦削精干的大掌柜马子甫, 正倚在太师椅上悠然地用牙签剔牙,一边听着窗外隐隐传来秧歌锣鼓, 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面案上的帮手老师傅杨永山,向他推荐一位锦州老乡:“大掌柜,此人名叫杨殿福, 早年也是山东海阳县司马庄人氏。 论屯亲他该叫我个叔叔。他专门练成了一宗看家绝活儿——水馅包子!”
马子甫头不抬眼不睁地听着。忽然一怔,“水馅包子?!”
杨永山笑道:“大掌柜。这是京奉路上有了名的呀!这孩子生来头脑机灵,凡事肯钻。他用料独特,自成一家!在沟帮子和锦州、奉天一带,食客们没有不知杨殿福的!”
“你把他吹成神又有啥用?”马子甫冷冷一笑,端起水烟袋咕咕抽一阵,鄙夷地问, “杨殿福既然在锦州那么有名气,为何忽然蹦到郑家屯来?不错, 咱面案上刚好缺人手。不过,你可知咱这聚盛成是啥地方?没两手绝活进不得! 就算你这小同乡有点功夫,谁知道咱刘师傅看上看不上呀?”提起刘登榜来,杨永山不禁打个顿。
因为他非常清楚刘登榜是个目中无人,清高自傲的主儿。 平日眼睛里揉不进沙子。让他点头收人,绝非易事。 但想起杨殿福远路投奔他来,眼下尚无站脚之地, 只得继续苦求马子甫道:“大掌柜,千万收下他,刘师傅也得听您一句话呀!”
马子甫应允下来:“好,就把面子给了你! 不过还要看刘师傅他相中相不中! ”
杨永山千恩万谢,退出柜房,到东街的悦来客栈去接杨殿福去了。
这杨殿福二十多岁,生得虎头虎脑, 浓眉阔目。红润的脸膛上显出青春的朝气。 他头戴一个珊瑚顶帽身穿马褂长袍。他初来到这关东有名的水旱码头,处处觉得新奇。
一路上, 杨永山不住地叮咛他,“这聚盛成可不比你在沟帮子的小店,你初来乍到须处处谨慎。切不可多行一步路,切不可多说一句话。特别是刘登榜这人, 更须多加小心!”
进了酒楼,他举目一看,酒楼果然气魄, 朱红地板擦得光亮照人,雪白的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 楼顶上纱灯彩灯,交相辉映。
他刚在后宅安顿住下, 就见杨永山喜孜孜跑来,说:“殿福,快,刘二爷要见你! ”进了厨房,只见高大的面案前,坐着一瘦一胖两个人。
经杨永山引荐,杨殿福才知道那瘦小清瘦的人就是大掌柜马子甫,他后面那个五大三粗,黧黑脸膛, 蛤蟆眼鹰鼻子的大汉,就是赫赫有名的刘登榜!
杨殿福暗暗一惊,见那刘登榜高鼻阔唇, 满腮黑森森的络腮胡子,令人望而生畏。
“你就是杨殿福?”马子甫以审视的目光盯视着不卑不亢的杨殿福,指着刘登榜说:“不是吓唬人,刘二爷的手艺曾得过奉天将军的嘉许! 在东三省红了半边天!你能在他手下帮忙,三生有幸呀!”
杨殿福心生反感,有心发作, 却被杨永山以严厉的目光制止。
“听说你是专会弄水馅包子?”杨殿福正在难堪, 忽听那边刘登榜粗嘎地哈哈大笑。 他的脸腾地涨红了,他万没想到刘登榜居然这般放肆无礼, 盛气凌人。
刘登榜大咧咧地走上来, 斜睨着他问: “学了几年手艺?”
杨殿福甩了一句: “从小就鼓捣!”
“嚯,口气不小呀!”刘登榜面露愠色, 他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如此不恭。 他霍地冲到案前去, 挽起袖口随手从案板上抓起一块雪白柔软的面团,轻轻一抻,那面团立时象着了魔一般,在刘登榜的手里,忽而变成俨如龙须的长丝,忽而又圈成了反复套扣的长卷儿。
刘登榜忽然停下手来,问杨殿福道:“小师傅,这是啥功夫?”
杨殿福不屑地瞟一眼,却不答话。
刘登榜越加恼火,又操起一把雪亮的片刀,在一块擀得薄薄的面饼之上,唰唰的削起疙瘩来。转瞬之间,已削成无数雪片。看得马子甫和杨永山都目瞪口呆。
刘登榜扔下刀,回头再问。“这是啥?”
杨殿福还不答话。刘登榜讥讽地冷笑一声,“告诉你。 这叫炒疙瘩,南方人称它棋子面!见识见识!”
他拍拍手上的面尘,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闭目阖眼地拿起黄铜水烟,咕咕地抽起来。
马子甫见他这神态, 心里明白了几分,忙向杨永山一告眼神, “带殿福到后院去吧!”
等两人出了门,马子甫问道,“二爷,你瞧这小师傅咋样?”
刘登榜将水烟袋 “咯”地一墩,手一扬:“不中!”
马子甫劝道。“我看这小师傅倒也老实, 又有杨永山的面子,我看你还是委屈收下吧!”
刘登榜眼一瞪,火了:“我告诉你说, 这小子是朽木棒子,不可雕也!你瞧他呆呆傻傻不说,还浑身的傲气!一问三不知,连撵褶花,削疙瘩都不懂, 还能上面案?”
马子甫一时进退两难。刘登榜见他这样。才叹口气说:“你是掌柜,实在留他, 顶多也只配烧火打杂!不能让他干俏活儿!”
马龙谭慧眼识高手
杨殿福在聚盏戎住下度日如年。
一天。面案上正忙着,马子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对杨永山说:“刘二爷呢?快,县衙上传过话来, 听说来了贵客!要马上备个食盒送去!”
杨永山怔住了, 以往县衙要用聚盛成的食盒,一般全由刘登榜一人操办, 根本轮不上杨永山插手。 可是今天刚好刘登榜去了奉天。马子甫冷手抓热馒头,只好委派杨永山代劳。
马子甫刚走,杨永山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是想让等在后宅心烦意乱的杨殿福趁机露上一手!
与这聚盛成酒楼隔着一条街, 便是辽源县的县衙门。
这一天恰好是东边道镇守使马龙谭将军前来巡视。
县衙后院,有一处恬静安谧的小套院, 那便是马龙谭将军的下榻之地。
天将中午时分, 侍卫忽报:“马子甫大掌柜亲自将食盒送过来了!”
马龙谭正饥肠辘辘,急忙传令撤去宣纸和文房四宝。
只见聚盛成的老板马子甫笑眯眯地带着两个伙计,将两个沉甸甸的大食盒抬进客厅来。
马子甫先将酒馔菜肴在八仙桌上一一摆开,马龙谭定睛一看,均是当地的风味佳肴。
急忙又开启了另一个食盒。捧出几碟热气腾腾的包子来。
马龙谭信手操筷,夹起一只雪白的包子,只见那包子象雪团一般白,浓香扑鼻。
马龙谭刚咬一口,那包子里就“吱”地一声喷出油来。马龙谭可称得上是奉系军阀中的“美食客”, 南北榴炒,川菜鲁点,全都品过。
今天他手托着包子仔细打量,发觉这包子非但样式美观, 且提褶匀称,皮儿薄,馅儿稀。咬一口仔细品味, 觉得这包子既水灵又好吃,几口咽下一个包子,顿觉异香在口,马龙谭也顾不得保持斯文,连连抚掌叫绝:“美味,上乘之品!”
鲍县长和众客见马龙谭如此推崇 ,也都狼吞虎咽起来,客厅里响起了一阵赞叹之声。
马龙谭忽然对鲍知县说,“这聚盛成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不知这包子出于何人之手?”
马子甫不等鲍知县开口,急忙凑上去说,“回禀将军,还能有谁,面案名师刘登榜在关东谁不知名?”
鲍知县摇头说: “不对! 我敢打赌,刘登榜决然蒸不出这种包子来!”
马子甫不敢撤谎,急忙改口说: “对对,大概是杨永山的手艺吧!”
鲍知县还是摇头不依,“更不是。杨永山也蒸不出!”
聚盛成那几个面案师傅的手艺, 我统统知底! 蒸这水馅包子的,必是高出刘登榜一筹! ”
马龙谭眼睛一瞪:“马掌柜,为何不说实话? ”
马子甫慌了:“这就怪了,难道我们聚盛成还有比刘登榜还精通面案的手艺人吗?”
马龙谭捋须沉吟,口中余香犹在,说:“马掌柜, 你还敢糊弄本官?刘登榜的面食我没少用,还不知他那本事?今天的水馅包子,配方别致,火候滋味别出一格,非刘登榜可比! ”
马子甫被马龙谭一番话说得茫然无措, 他知道聚盛成酒楼里除刘登榜一人技艺超群,难道还有谁敢与他比高低?听马龙谭命他请出高手厨师, 不由犯了难。
他急忙辩解,谁知他越是分辩马龙谭越是多疑,到最后马龙谭动了肝火,拍着桌子道: “马掌柜!限你三天之内,把这面案高手请出来。 届时我要让全县名流士绅, 品尝美味!如你不能从命, 本道尹决不依你!”
马子甫从县衙回到 “聚盛成” 酒楼后,只觉得心虚气短,忧心忡忡。
刘登榜回来了, 一看马子甫唉声叹气的样子,不知出了什么事, 马子甫叹息一声,急忙将事情细说一遍,刘登榜冷冷一笑:“也许是马道尹发了神经病,大掌柜, 既然这样,何不把杨永山喊来问问? ”
马子甫方才恍然,忙让伙计到后边面案上叫来杨永山,杨永山见火侯已到,说道: “事到如今,也只好实言相告。那天我案上的活儿多,忙不过来,忙乱中也只好请我那老乡帮忙。大掌柜,那包子是杨殿福替我蒸的。不知出了何事?”
两人听了杨永山的话,好半天大张着嘴,既惊讶又震惊。他们感到事情太蹊跷了,那个杨殿福连起码的面案知识都没有,怎能蒸出让马龙谭拍案叫绝的水馅包子?
刘登榜心怀叵测地说:“大掌柜既这么说,就把杨殿福喊来,我倒要领教领教!”
杨殿福当场献绝技
杨永山吓得心里怦怦乱跳,急忙奔后院去了。 须臾。门帘一擦,大步地走进一个人来。
马子甫和刘登榜这才郑重地打最杨殿福, 见这年轻人果然生得浑身虎气。浓黑的眉毛下,忽闪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衣饰虽然粗陋,却也大方,器宇轩昂。
他手托着朱漆描金方盘, 上托着一个小笼屉。放在案上一掀笼屉,里面原来是一屉热腾腾的雪白包子!
刘登榜见杨殿福不卑不亢地站在八仙桌前,心中无名火起。
他和马子甫咬了咬耳朵, 决计让杨殿福当众出丑。
刘登榜干咳一声,矜持笑道:“小师傅,你既然有蒸包子的手艺,又有人说你是面案高手, 面案之功自然无所不精,无所不通!敝人知道, 世界面食在华夏, 华夏面食在山西。小师傅你干脆给咱弄几样山西的面点来,也好见识手艺!”
杨殿福望着盛气凌人的刘登榜,嘿嘿一笑说:“刘二爷。我虽不敢称高手, 可我身为华夏国民,如何不知山西面食的花样翻新? 最有名的是抻面!山西面食。古来就有一面百样的传说,炸、炒、 蒸、煮、烤、烙,样样都有学问。我杨殿福不是海吹, 一面何止百样?我也许能做二百样也不止!山 西的抻面不说,还可广制成辽宁的春香饼,广东的菊花糕、 江苏的油香卷、云南的雪花酥!河南的玫瑰团圆糕、 北京檀香饼和湖南果馅椒盐饼, 不知刘二爷让我作哪一样?”
刘登榜见杨殿福胆敢当众抢白, 恼羞成怒,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叫道:“好! 我要看你最拿手的绝活儿!”
杨殿福道:“我就给您来碗桃花面!二爷,我以为面案技艺好孬,不在乎原料! 既便最次的面粉也许能打出上乘的美味!我敢保证我抻得出好面条来!”
刘登榜气得眼睛发蓝,七窍生烟,喝道: “有种!我给你一盆包米面,谅你也抻不出好面条来!”
杨殿福冷笑:“我这桃花面正是需要玉米面呢! 二爷,我保险把它抻得均匀,不折不断条!不信试试看!”
刘登榜脸色铁青,万没想到杨殿福如此倨傲无礼,一股激忿热血涌上脑袋,脸面胀得发紫,决计再难他一难,说。“小师傅!你有五把操!可是山西的面食不过一小般,山东的面点才上讲究。你既是山东人,何不指教一二?”
杨殿福面不改色,叫声“不敢当!”就如数家珍地说道:“二爷,山东有句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老家的油炸面点,自是华夏一绝!它不以上等面料,而杂以高梁、黄豆、地瓜、豌豆合面,油炸而成的面点, 酥甜嫩脆,余香满口!不瞒二爷说,我炸过鸳鸯酥、 马蹄脆、花儿饼、梅花糕、佛手酥、眉毛酥、火烧、饽饽、黄米面枣糕、 玉米面蒸饼、水饺儿、糖薄脆、板搭撒子、烧智蚀, 炸蛋包儿,这都是山东有名的面点,可成席筵! 刘二爷,有一种炸糖皮儿,最为酥甜可口的, 不知您可愿品尝?那聊城的炸四股,更是面食之最了! 不知二爷让我作哪一样!”
刘登榜咄咄发问,杨殿福对应如流,马子甫听得张口结舌,杨永山眼巴巴地注视两人唇枪舌剑地论争。
崔会长游说大酒楼
一贯不肯服人的刘登榜,自那日被杨殿福驳了面子,心里憋气窝火,当夜就卧床不起。
刘登榜十三岁就在奉天进了大饭庄投过名厨为师, 下过苦功,也见过世面。
光绪三十年他被吴大舌头从奉天请到郑家屯后,在古镇所有酒肆饭庄的厨师中, 成了手屈一指的佼佼者!他活了四十八岁, 从没见过杨殿福这样咄咄逼人的对手!当初他以为杨殿福不过是个下流的 面案帮工,没撂在眼里。
谁知他的水馅包子, 居然得到马龙谭的赏识,压了他一头!千悔万悔, 他自悔不该当着众人的面与杨殿福争斗食经。
他原以为提几个怪问,给对方一个难堪, 煞煞他的威风。
不料这毛小子竟然比自己见多识广, 口若悬河,结果弄巧成拙,弄得个灰溜溜的下场。
这天早上, 他的表兄,县商务会长崔景鑫,来看刘登榜。刘登榜 “哇”地一声哭道: “表兄!郑家屯这地方我不能呆了!”
崔景鑫见刘登榜哭哭啼啼,拍着膝头说: “表弟放心, 有我崔景鑫在,非要给你转回颜面不可! ”
第二天,,崔会长浑身火气地进了聚盛成大酒楼见了大掌柜马子甫,拱手笑道:“大掌柜,恭喜了!”
马子甫忽见崔景鑫进来,气色不对, 惊愣不解地问:“崔会长话从何来,我有什么喜哟?”
崔景鑫气咻咻往太师椅里一坐, 翘起二郎腿,讥讽地叫道:“听说大掌柜外请了高人,你这酒楼更是人材荟萃呀!”
马子甫情知来者不善,言语中带刺, 忙说:“崔会长,您是说新来的小师傅? 面案上倒有一套,昨天连刘二爷也没考住他!”
崔景鑫厉声咳嗽一声,没好气地打断他:“大掌柜, 没想到你这酒楼也跟妓院一样,前客让后客呀! 看来登榜他也只好另谋出路了?”
马子甫吓了一跳, 情知崔景鑫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急忙陪笑脸说:“这是什么话?我聚盛成怎可没有刘二爷呢?离了他谁为我撑门面?”
崔景鑫说,“好!既然如此,你为啥偏把杨殿福留在酒楼上?”
马子甫道:“崔会长苏知我心中苦楚?实不相瞒,我看杨殿福确是身怀绝技,如赶他出门,久后必要遗下笑柄!再说马龙谭将军亲口吩咐,后天他要亲自到聚盛成来,品尝杨殿福的水馅包子。我如不留下他,行吗?”
崔景鑫用鼻子“哼”一声。“你留下他,又把登榜摆在哪儿?没听说一个槽子上难栓两头叫驴吗?”
马子甫左难右难地一蹙眉,忽然他灵机一动,拍拍光亮的脑壳说:“有了!”他俯在崔会长的耳边悄声一嘀咕, 崔景鑫的脸上顿时绽开了阴险的笑纹。
小师傅违心赴密约
这天傍黑时分, 聚盛成酒楼里灯火阑珊。
杨殿福正在杨永山下榻的房里闷坐,忽见门帘一撩, 杨永山兴冲冲地跨进门来说: “殿福,马掌柜已经答应下来,决定正式聘你到酒楼面案上当师傅了,专门干你的拿手生意: 水馅包子!只是刚才大掌柜有句话,让我务必领你到刘二爷家去认认门!去去就来。殿福。 只因那天你几句话冒犯了刘登榜,他回家心里窝火,就害上了伤寒!唉,日后你既然留在酒楼里,难免与刘登榜磕头碰脸地打交道,去瞧瞧他的病也在情理之中呀!”
杨殿福拗不过,只好违心地随杨永山出门。来到东街,
弯弯绕绕地拐进几个胡同,来到一个高门楼下。进了院门, 杨殿福见刘登榜的院宅十分宽敞气魄,被仆人引进客房,杨殿福才发现早已有几位客人先到了,都是古镇商界名流。
唯独不见刘登榜。杨一杨殿福正在疑惑之际,忽见门帘一挑,马子甫和几个女眷搀扶着一个病恹恹的人进来,杨殿福一看,正是那天盛气凌人、当众考问他的刘登榜。
两天不见, 刘登榜变得憔悴苍白,一脸病态。众客急忙起身让座,一片恭惟之词。
马子甫在一招呼刘登榜说:“二爷!您看那是谁?”
刘登榜瞟了瞟呆立在一旁的杨殿福,吐口胸中恶气说:“好好!有他来瞧看我,我这病也就立时见好了!”
客房里紧张的空气顿时变得欢悦轻松,商务会长崔景鑫急忙欠身说: “只要你的病一好,聚盛成就可开张了! 那聚盛成离了你不行!”来客七嘴八舌地响应, 一片阿谀之声。
崔景鑫和马子甫偷偷交换个眼神, 众客也都心领神会,吹捧得更加热烈。
杨永山感到有点不对味, 杨殿福有心借故走开,崔景鑫却为杨殿福把盏敬酒说,“耳闻小师傅初来古镇,手艺高超。敝人身为商务会长,今日有幸在各界商贾、名厨高手之前,敬你一杯!”
马子甫见火候已到,说:“古人说:同行出冤家!今日我当着刘二爷面上把话讲清!小师傅来聚盛成,初来乍到,事事都要请大家多加关照。”
刘登榜心领神连连领颔顿首说:“照办照办!”
崔景鑫说:“方圆百里, 哪个不知你刘登榜的大名?只要你提携小师傅一把, 保他杨殿福从此交好运。依我看, 日后杨殿福何不就称你刘二爷为师吧?如何?”
杨殿福愕然一惊, 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马子甫让他来刘门探病的真因。
崔景鑫又说: “二爷, 既然大家一片好心, 你还是把杨殿福收下吧!”
杨殿福听了,心如火焚,他端起一盅酒, 仰脖“吱”一声喝干了,今天的酒席原来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圈套, 违心认师,那他日后将是永生的耻辱,如果回绝众人,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他紧蹙着浓黑的眉毛,双眼盯住踌躇满志的刘登榜,忽然“噗”一声把口里的酒喷了刘登榜满脸满身, 众人大惊大哗,酒席一片狼藉……
回到聚盛成后宅, 杨殿福倒头便睡。杨永山凑过了劝他说:“殿福, 来, 事到如今我看还是认了师吧!贤侄,你还年轻,哪知谋生人的苦处?刘登榜在郑家屯根基牢固,你纵然身怀绝技,可人在屋檐下,怎好不低头?”
杨殿福深深理解杨永山的苦衷, 但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一口恶气,说:“认师事小, 祖传手艺易人事大!再说我的手艺早已学成, 岂能无端认他刘登榜为师?!”
杨永山叹道,“可是,只要你想在聚盛成落脚,非要答应这个条件不可呀!”
叔侄俩叽叽咕咕的唠了半宿,也没拿出个万全之策来。
杨殿福勇跳樊笼
这天,在一片鞭炮声中, 一块黑底匾额在喝彩声中悬上了“聚盛成”酒楼的门楣之上, 鎏金大字:“刘登榜亲传弟子杨殿福” 给大酒楼平添了喜气。
二楼朝阳雅座, 八仙桌旁贵客云集,正中坐着东边道镇守使马龙谭、 鲍子璋县长和几位达官贵宾。马子甫和刘登榜今天容光焕发,战战兢兢地守候在娄口,小心地伺候着。
“古人说青出于蓝胜于蓝,果真此言不谬!这杨殿福多大年纪?”
马龙谭呷了一口木樨青豆茶水,饶有兴致地问。刘登榜凑上说: “这些年他鞍前马后的跟着我,别的没学成,倒偷去了蒸包子的手艺! 嘻,没想到这孩子鼓捣的水馅小笼包, 却得到了大将军的称赏!连我这当师傅的也脸上光荣呀!”
马龙谭“哦”了一声。 鲍县长见马龙谭神情漠然,笑道:“后生可畏! 你刘登榜强将手下无弱兵呀!”
刘登榜裂开大嘴哈哈大笑,有些飘飘然了。
刘登榜和马子甫又凑上来, 喋喋不休地劝酒。马,龙谭厌恶已极, “叭”地一声摔了筷子: “我要马上见杨殿福! ”
马子甫和刘登榜见马龙谭动了肝火,急忙应允一声,跑下了楼去。来到后厨, 两人都吃了一惊,只见面案上仅有杨永山一人在紧张忙碌着,唯独不见了杨殿福。
马子甫大惊,杨永山双手一摊:“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一清早就匆匆出门了呀!”
马子甫问道: “他可在后宅?”
二人急忙向后宅奔去。 来到杨殿福下榻的小厢房里一看, 发现杨殿福的衣物行李已杳然不见,北墙上有几行毛笔字,
正是杨殿福留下的亲笔:
“人穷志不短,
天无绝人路。
此地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
马子甫和刘登榜立刻傻了眼了。
眨眼严冬已尽, 春风和煦。
二月初二那天,古镇郑家屯东街,忽然响起了一阵“哗哩叭啦”的鞭炮炸响,只见一家新饭馆开张了。它铺面虽小,仅有两间门市,但招牌却格外醒目,一块天蓝色的匾额之上,镂刻着 “真正杨殿福水馅包子”几个篆字。开张不到三日, 杨殿福的名字已在小镇传扬开来。
就在杨殿福水馅包子铺的斜对面,便是刘登榜那气势森严的大院。 两扇包着铁皮的黑漆大门依然终日的紧闭,知内情的人都知道, 院主人自杨殿福挑幌开张那天起,就气得大病复发,卧床不起了。
原来刘登榜是患了牙疼病。有道是“牙疼不算病 ,疼起来要命”他每日只能以流食维持。
杨殿福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恨不得一拳将杨殿福捣死,方解心中之恨 ,刘登榜一口恶气不出,决心不惜一切拆杨殿福的台!
他重金买通了县城的花子头儿赵老亚,请他出面为 自己搬去眼中钉!
翌日果真传来了好消息, 那赵老亚亲率着一伙泼皮无赖,来到杨殿福包子铺一顿狠砸, 直将门市捣个稀烂。那块“杨殿福水馅包子铺” 的匾额被砸成两截。
可是不出几日, 刘登榜又听到了杨殿福重新开张营业的消息。尤为令人不安的是, 一大批食客自愿出钱出力,为杨殿福修理铺面。重新油漆镂刻了 “杨殿福水馅包子”的巨匾。而且每日都有食客, 自愿在包子铺前代为巡守,使赵老亚一伙地痞无赖望而生畏。
于是,刘登榜又和表兄策划了一条毒计。
一天,几个商务会的差人气汹汹地闯进包子铺,不容分说封了铺子,直到这时, 杨殿福才知道这种种奇怪现象的背后有人作梗。
杨殿福性情刚直,认准一理是八条老牛也拉不转的。包子铺他开不成, 他就干脆挑担走街串巷。只要传来他: “水馅包子味!”的叫卖声,小街上立时便挤满了人。
商务会长崔景鑫气得暴跳如雷,他把桌子拍得砰叭山响。刘登榜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那狭窄的心里怎能容得下一个越来越威胁他的杨殿福呢?于是他们又商量了一条毒计。
第二天上午,古镇的长街上游人如蚁。杨殿福照旧上街,刚在闹市上摆好玻璃亮匣, 县衙的一群捕快们,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过来, 不等杨殿福醒悟,已将他的玻璃亮匣捣得稀烂,杨殿福正欲询问评理,一根粗绳已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径直押进县衙里来。
鲍县长见杨殿福叫屈,就拍案怒喝:“杨殿福,现在有人告你私通胡匪,以卖面食为名,暗送情报, 可是当真?”
杨殿福连声大叫: “冤枉啊!”
鲍县长拍起惊堂木,喝道:“大胆刁民!本官既要捕人,必有证据!大刑伺候! ”不等杨殿福叫出声来,就被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揪住,上了夹棍。杨殿福昏厥倒地, 人事不省了……
杨殿福蒙冤后,他的同乡叔父杨永山,终日忧心如焚,想到当初引荐杨殿福进聚盛成酒楼,本是一片好心,谁知引出如此大祸。他越想心越不安, 但自己也无回天之力。
眨眼来到端阳节,马子甫忽然喊来杨永山,让他将一个特备的食盒送进县衙里去。 那是专为鲍县长内眷备下的节日佳肴。
杨永山进了县衙,曲曲折折拐进了月洞门。来到后宅,将大食盒送到厨房。 刚好迎上鲍县长华服艳丽的三姨太。
杨永山见三太太高兴,趁机说: “只可惜我那小同乡不在, 如他能亲自为太太蒸上一屉水馅小笼包子,保您大开胃口!”
三太太说: “早就听说杨殿福的水馅包子好!为何将手艺人下了大牢?”
杨永山“噗通”跪下哭求道: “杨殿福本是本份人,新来乍到,怎能与胡子私通?”
杨永山见三太太动了恻隐,便将刘登榜如何忌贤妒才,设计暗害等情, 细说一番,说到痛处已是泣不成声了。
三太太心地慈善,听杨永山说得入情入理, 就将杨殿福的冤情暗记心中。
乐极生悲刘登榜落魄
这是端午节后一个初夏的傍晚。聚盛成二楼典雅餐座里,踌躇满志的刘登榜满面堆笑, 令他头疼的对手杨殿福下了大狱,搬去了他心头的一块巨石。 顿感格外轻松。
今夜,他要在这里布下酒席, 名为宴请高朋贵友,实则是祝贺击败杨殿福的胜利。 眼下宾朋已至,只待开筵。
忽地,县衙一个侍卫神色慌张地闯进来,向马子甫和刘登榜说道:“马大掌柜!因县大牢里忽然死了一个囚犯,鲍县长他不能来赴筵了! ”这突然的消息,真是大煞风景。
马子甫和刘登榜正唉声叹气,忽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人, 正是商务会长崔景鑫。他进门便哈哈大笑:“登榜!天理报应呀!你猜刚才县大牢里死的那囚犯是谁? 他就是杨殿福呀!”众客阿谀奉承,弹冠相庆,盛筵在厅里排开。
古人说:乐极生悲。转眼已是民国十三年仲春。百年古镇郑家屯面貌依旧。屈指算来,杨殿福在这里消声匿迹已是十几个年头了。
城东的刘宅里房屋破败,满目萧然。 年过半百的刘登榜再也不是当年模样,变得面目枯萎,消瘦憔悴 。光秃秃的前额已过早的谢顶了。 越加显出几分龙钟老态。脸颊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皱纹纵横, 胡须连鬓。只是他那两只鹰枭似的眼睛,还依然保留旧日灼灼逼人的神采。此时他辗转在榻上, 呆望着空荡荡的旧宅,倾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一股苦涩的潮水过心间,他痛楚地闭上了眼睛。
刘登榜脑际思绪如潮,默默地追忆着这十几年来令人心酸的巨变。
杨殿福被他折磨死在狱中后,满以为从此在古镇上所向无敌了,可以一辈子称霸面案,为所欲为。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他走红的好时机,民国八年的冬天,一个狂风大作的夜里。
聚盛成酒楼忽然失了一场大火!从子夜一直烧到次日下午,把个古色古香,建筑恢弘的大酒楼烧成了一片瓦砾灰烬。
这场大火过后,大掌柜马子甫变成了一个呆呆怔怔的疯子,每日疯疯癫癫,在一片焦土废墟上仰天哭嚎。
聚盛成酒楼是他赖以生存的发财之基, 它彻底毁灭不但使马子甫疯癞,而且也使刘登榜失了靠山, 从此闲赋在家,一撅不振, 如今他终日躲在这阴森空旷的陋宅里,唏嘘悲叹,傍徨无计。
这天崔景鑫来串门, 依然摆出过去商务会长的傲然模样,哈哈呀呀地说: “我们总不能坐吃等死呀!再说你不比我,你到底是有手艺的人呀!”
刘登榜叹道:“手艺有屁用?聚盛成一倒, 我也只能喝西北风!”
崔景鑫道:“你何不再把老牌子再挂出来?总可以唬一气!”
刘登榜颓然说: “我那牌子早就臭了!”
崔景鑫道:“你何不换块新招牌?你真是两耳不听窗外事呀!难道你就没听说, 如今通辽杨乃庚水馅包子一下子红得发紫呀!”
刘登榜精神陡然一振:“杨乃庚?这名字好耳生呀! ”
崔景鑫说: “耳生?你这个人呀,如今杨乃庚的名字, 不用说通辽,就连奉天一带,也都家喻户晓呀!”
刘登榜老毛病又发了,又恨又忌妒:“他算老几?吹得太神儿了! 我就不信杨乃庚有那么大本事!”
崔景鑫说: “这杨乃庚的水馅包子,确是威名远扬。 听说他蒸的水馅包子,皮儿薄,馅儿稀。一咬满口流油!又鲜嫩又水灵!”
刘登榜听着表兄的话,心里痒痒的:“表兄,你把杨乃庚捧上了天,与我何干?”
崔景鑫鄙夷地一笑:“你呀,榆木疙瘩脑袋! 刚才你不还说自己那块牌子不香了吗?”
刘登榜恍然大悟道:“哦,你是说让我到通辽找杨乃庚?”
崔景鑫吸口烟说:“对喽!如今你要在郑家屯东山再起,重开旧业,过去的老牌子谁买你的帐?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
刘登榜听了表兄的话, 陡然象注上了一支强心剂,黯淡的眼睛豁然一亮!
这一天春阳和煦。在通辽旧街马龙谭官邸里,正在举办一次家宴。马龙谭把一位名厨请到了家里,他款待的客人是张学良将军和夫人于凤至女士。
原来,马龙谭移职通辽,认出杨乃庚就是杨殿福,同情他的遭遇,给了他五百大洋,在通辽开起了水馅包子铺。
紫檀餐桌四周围坐着马龙谭将军的旧部和当地的商贾政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马龙谭举杯向张学良劝酒说:“汉卿,你可听说名厨杨乃庚的名字?”
张学良说:“早有耳闻,只恨无缘面会。”
马龙谭道:“此人正在灶上为您蒸水馅包子,那是他的拿手好戏!”
张学良说:“真是不虚此行,腾溪老,何不快快请上来!”
马龙谭以手挡过,说:“不忙!知已难,知味也难!汉卿, 这杨乃庚是我最赏识的面案高手,他的水馅包子堪称关东一绝呀!吃上一回便想第二回!真是上乘美味,余香满口呀!杨乃庚历经坎坷,手艺高超娴熟,品尝他的水馅包子别具风味。”
两人正谈着,门帘一撩,见两位女侍手托朱漆描金方盘,将两屉包子端上桌来。
马龙谭以筷子挑开屉笼,顿时,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张学良操起筷子挟过一只雪白的水馅包子,咬了一口,满口异香,他连称:“好好!腾溪老,如此妙手,可否让汉卿见一面?”
马龙谭捋须笑道:“好好!”
杨殿福正在灶上忙碌,忽然,门外匆匆闯进一个人来,告诉他:“郑家屯来个拜师的老头儿!他带着许多厚礼,百般苦求,任我们如何劝说,他执意不肯离去,非要给您磕头拜师不可!”
杨殿福愣然一惊,忙问: “他贵姓?”
来人说,“他姓刘,报号刘登榜!”
“啊?是他?!”杨殿福猛听刘登榜的名字,大吃一惊。他浑身的热血涌上了头,杨殿福万没想到,当年的仇人刘登榜,居然来到他的门下拜师。
杨殿福极力克制着胸中怒气,随侍卫拐过几道曲折回廊,来到前宅大客厅,见过了张学良将军。
马龙谭见杨殿福气色不好,问道:“乃庚有何不快之事?”
杨殿福气得胸口起伏,欲罢不能,脱口说:“现在刘登榜落魄潦倒,想重新开张,极想借我杨乃庚一块招牌。请问将军,我如何应付?”
马龙谭听罢愣然, 大怒拍案:“胡闹!不知羞耻的东西!决不能轻饶!”
杨殿福说:“可他非要缠住我拜师!”
马龙谭吼道:“岂有此理!亏他想得出来?他见你红起来,也来趋炎附势?呸!”
张学良问:“刘登榜是何许人?”
马龙谭把从前的故事说了一遍。张学良忿然道:“如此小人也有今日!”
马龙谭见杨殿福气得脸面煞白, 拍案怒喝:“殿福!休要为这势利小人气坏身子,如今恶有恶报,他自己投上门来,决不客气!当年他的罪恶就该严惩追究, 你心中的仇恨由我来为你解恨!”他说罢吩咐侍卫: “来人,马上拿我的名片,让稽查处将刘登榜收监查办。以牙还牙,也该让他尝尝蹲牢坐狱的滋味!”
是夜, 杨殿福回到他道里的“包子铺”,往事历历,百感交集。他已得知刘登榜被稽查处的警察押走,投入监牢,心胸开朗,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胸间多年积愤, 顷刻化作云烟。真是冤有头债有主!他躺在榻上思来想去,辗转了整整一夜。
天明时候, 他披上外衣,对众人说: “我要面见马督办!”
妻子忿然道:“就该向马督办再进一言,这刘登榜恶贯满盈,既已打入牢狱,就该重判极刑!才解心恨!”
两个弟弟也齐声叫道:“就是刀砍枪崩,也决不为过!”
杨殿福大手一挥,压住众人说道:“休要乱言惑我!我找马督办自有话说,你们大家马上为我备上一个认师的香案。切勿忘了,还要备下一桌好酒菜!”
众人听了杨殿福的话,都愕然一惊,且瞪口呆。不知杨殿福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都疑惑地望着杨殿福大步匆匆地跨出了房门,直朝马龙谭的官邸而去。
马龙谭见杨殿福大清早便来求见,深感疑惑。忙问,“殿福, 那刘登榜已下大牢,你还有何仇恨?”
杨殿福道: “老将军!今天我是特来请您放他出狱的!”
马龙谭一惊:“放人?”
杨殿福道: “请老将军看在殿福面上, 还是下令把刘登榜放了吧?”
马龙谭大惊大惑, 以为耳朵听错了,杨殿福苦苦求道: “这刘登榜当年忌贤妒能, 确实干些伤天害理的坏事! 我被害入监险些断送性命, 我一直耿耿于怀。老将军, 可这毕竟也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如今他既已成了落魄之徒, 又是前来慕名拜师的, 我怎好在他倒霉之时, 再雪上加霜?岂不坏了手艺人的德性?!”
马龙谭说: “这不关你的事! 本督办惩恶扬善是为官宗旨, 要我放人是办不到的!”
杨殿福说得声泪俱下道: “老将军嫉恶如仇,为我伸张正义,殿福没齿不忘! 但是刘登榜当年不仁,我却不能不义!看在我与将军多年交情,还是开恩放人, 以遂我的一点心意吧!”
马龙谭深为所动,泪在眼眶里打漩,他扶起杨殿福,哽咽道:“殿福呀,我依了你!”
杨殿福回到“包子铺”后宅,验看了香堂。问妻子道:“酒席可已备下?要丰盛一些!”
妻子道:“香堂就依了你,酒席还是免了!”
两个弟弟凑过来说:“大哥, 当年你进聚盛成时,刘登榜百般刁难,今日我们何不考他难他一番。将他羞辱出门,岂不痛快!”
“住口!”杨殿福瞪眼睛吼道: “手艺人不可无德!老二,老三, 你俩马上雇辆马车,到狱里亲自将刘登榜接进家来!”
两弟兄哪里肯依, 还企图拦阻,但见杨殿福决心已定,只好悻悻而去。
刘登榜正在狱里胡思乱想,忽见牢门哗啷啷开启,两个看守将他押出,开了镣铐。出了狱门时,见街口上停着一辆玻璃马车。他刚刚钻进车里,那车夫吆喝一声,马车疾疾地朝长街驶去了。 马车在 “包子铺”门前停住了。
刘登榜正在疑惑, 见铺子里迎出一群人来,堂屋里香案灯烛,两旁皆是贺喜的条联贺幛。
众人落座,刘登榜战战兢兢地环顾几位商界士绅, 心里有些不安。问道: “不知谁是名厨杨乃庚杨师傅?”
商会冯会长说: “你们原本是老相识, 如何竟不认得?”
刘登榜回头一看, 见后边走来一位敦厚的中年汉子,冲他叫声: “久违久违!”
刘登榜听声音极熟,与杨殿福四目相望, 顿时吓得脸面煞白, “妈呀”一声叫,跌跌撞撞后退, 跪倒在地上: “你是……杨殿福? 见, 见鬼了! 见鬼了……”
“我不是鬼! ”杨殿福大笑: “当年我根本也没死呀?”
冯会长急忙将刘登榜扶起, 说: “你没想到你要拜认的杨乃庚就是当年的杨殿福吧? 这次也是他把你从狱里救出的。”
“啊!”刘登榜惊惧失色,凝望着杨殿福红润的脸膛,奇辱钻心, 羞愧难当。他忽然大叫一声:“殿福,我不是人呐!”
忽然挣脱众人, 发疯一般地朝墙上撞去,杨殿福急忙上前救护,可刘登榜已重重地撞在墙上, 额上一股鲜血沿面颊往下流淌昏厥倒地,
“登榜大哥!”杨殿福将他抱起,连连呼叫。刘登榜渐渐苏醒,苦泪婆娑,忽然抱住杨殿福哽咽哭道:“殿福,混浊老泪, 活该我刘登榜有这一天呀!”一串扑簌簌滚过他枯黄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