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珠,你执意要毁仙基,弃长生,受万雷噬心之苦,只为下凡尘吗?”
“是的仙官。”
“却是为何?”
自是为了天蓬。
他惯会哄人,10万年间,每日都送我一颗星星。
有一天,那方银河铺满了,天蓬攥着我的手说:
“做神仙有什么好?相思不得,苦甚万世轮回。”
我信了。
所以他被贬下天宫,我不惜一切代价下凡。
化身蜘蛛精,等在他取经路上,只为与他见一面。
他失了神位,失了容颜,失了神力,却仍是我挚爱的天蓬。
瑶池中,我求他留下。
他盯着猴子远去的背影,目光复杂:
“阿珠,待我取得真经,定回来寻你。”
我又信了,痴痴苦等500年。
寿命将尽。
天蓬,你为何还不来?
1.
“且收拾一番,与我同去拜访你师叔。”
“娘亲莫非还念着那负心汉?师叔的血针续命之法,其中苦楚便是地府的阎罗听了也怕!您却生生挨了500年——”
收养的二女素来口快,哀恼地望着我:
“娘亲怎就不能放下这执念?”
我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笑说:“走吧,莫让你师叔等急了。”
我也曾想过放下。
金针续命的疼不是人挨的。
可我总觉得,天蓬明天就会来。
二女叫我放下执念。
却不懂,那方银河是多么迷人璀璨。
“500年了,那头瘟猪定是将你忘了个一干二净!”
师兄一见我,就讥讽地笑起来:
“师妹啊师妹,可怜你为他弃了神仙不做,在这腌臜地苦等500年,人家却取了真经成为高高在上的净坛使者!”
“莫再爱了,待那瘟猪真的来了,便与我一同杀了这个负心汉可好?”
师兄恨他恨得疯魔。
500年前他是黄花观的百眼魔君,深爱着盘丝洞的大姐。
日子幸福安乐,直到那几个取经的家伙到来。
姐姐们贪念长生不老,想吃了唐僧肉。
我深知她们只是路上的一难,是和尚取经路上的垫脚石,苦苦相劝,却劝不动她们对长生的执念。
可长生有什么好?
活生生的人,被时间消磨掉所有情欲,宛如只知开花结果,周年复始的树。
那漫长的10万年间,若不是天蓬。
我怕是早已成为血肉木头,忘了人的滋味。
“天蓬,别走.......我们已落凡尘,莫再被天庭管束,哪怕只相守数载春秋可好?”
我在姐姐们的尸体中,满眼期盼地看着天蓬。
我想他定会应允。
是他送了我一方银河,哄我与他一起下凡。
他怎么会不要我呢?
可他只是收起钉耙,别过身。
望着猴子远去的背影,不敢看我:
“我还需先取得真经......”
“且就在这儿,好生等我,我定会回来寻你。”
我又信了。
身心灵魂,500年日夜煎熬。
这次血针续命,我生生疼昏过去。
再醒来,看见师兄脸色暗沉:
“你这具身子,只能再续最后一次了......”
我呆坐在院子里,痴痴望着满目星河。
夜尽天明。
二女为我披上外衫:“娘亲,你只剩最后一年寿命,还要痴痴等那负心汉,苦苦折磨自己吗?”
我摇了摇头:
“不等了。”
我要去找他。
亲口问问,为何失约不来寻我?
2.
师兄说,天蓬去了小西天。
我的身躯已不年轻了,法力也大不如前。
遭遇奎木狼,连反抗之力也没有,便被捉住。
“上次相见还是500多年前在天宫的时候,你竟还能将我认出来?”
我手中攥着有大神通的血针。
却未动手,想知道奎木狼捉我是为何?
干瘪蜘蛛可不好吃。
“怎不记得?若不是你,她又怎有勇气投胎凡世,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他人身兽相,满眼恨意,似是想要将我活撕了。
500年间,我听说了很多事。
我为天蓬下了凡后,仙子百花羞也耐不住神仙断情绝欲的苦,宁愿投凡胎堕入轮回。
与我不同的是,她成为人间公主,忘了奎木狼。
可奎木狼却忘不掉她,也违抗天规下了凡。
他去找百花羞,凶恶的兽相把对方吓得大哭。
奎木狼不死心,将百花羞掳走,日日夜夜讲述往昔,好生相待,却被百花羞视作疯子。
忆到这儿,他双眼发红:
“可我能怎么办?我若想恢复容貌,须得放下她回到天庭。可我又如何放得下?”
“我只能苦修内丹,让她服下忆起前世,才得续上情缘!”
“可是那个猴子、那头瘟猪,却夺了我的内丹,喊来天兵将我捉走......”
转眼500年过去,奎木狼又闯下凡尘。
可这次,她的百花羞历经数次轮回,早已彻底遗忘前世种种,如何也再难以记起奎木狼半分。
“所以你捉我,是怪她学我下凡,要杀了我报仇?”
他大笑起来,捧起酒坛狂饮:“仇?呵呵......我与你有何仇?我恨的是天庭的狗屁规矩,恨的是天蓬!”
“他自己也满身情债,他明知我的苦,为何就不能体谅半分?”
从奎木狼这儿,我知道了很多天蓬的事。
宝象国那一难,奎木狼曾找上他哀求,说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只望唤醒百花羞的记忆,与心爱之人再见一面。
天蓬却说:
“待我取得真经,净化你的俗念,便没有这般多的烦愁了。”
说罢,他捏碎奎木狼的内丹。
“听见了吗?天蓬早已不是你相熟的那个天蓬了,苦苦等他500年又如何?”
奎木狼咧牙笑起来:
“他只想逃了这份苦,清心寡欲,做他的自在神仙!”
我摇了摇头,不敢信。
奎木狼定是在骗我。
恍惚中,我想起曾经天蓬身披银甲,高大伟岸的身影。
每日我都能瞧见他俊朗星目中,那银河般好看的笑。
后来他的笑容中,有了悲伤。
“神仙有什么好?相思不得,苦甚万世轮回。”
望着那方被繁星铺满的银河,他攥着我的手,第一次说得这般直白。
那时......我以为他有意叫我下凡。
心中萌芽出的凡念,一下子野蛮生长起来,再难遏制。
“可......若是我会错意了呢?”
我下意识喃喃。
若是他从来都只是想逃,想远离我,避开这份苦呢?
我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500多年的记忆一下子混乱起来,仿佛灵魂都被撕裂。
这般痛苦,比血针续命,更甚百倍。
“天蓬!”
“若是如此,你为何骗我,叫我痴痴苦等你500年?!”
3.
奎木狼要随我去找天蓬。
他想看看,天蓬的真经究竟有没有斩断他的情欲。
见到我这个故人,会不会再动凡心?
而我。
只想再看天蓬一眼。
“这就是小西天么?满地白骨,十城九空。可笑自猴子死后,他黄眉怪,竟也能做这小西天最大的佛了!”
除了天蓬,我很少关心其他事。
这500年间,也只知孙猴子战死了,他的六道神魂遗散在各处。
师兄给我续命的血针,便藏着他的一道神魂,有了无上神通。
拿出来一点,便能让我续命500年。
“那猴子分明能位列仙班,做那与天同寿的斗战胜佛。”
“你可知他为何偏要舍弃,宁愿被漫天神佛打碎肉身,也要跟天庭斗上一斗?”
我摇头。
奎木狼大笑:“自是他不愿叫玉帝佛祖斩断情欲,那般桀骜的人,又怎会甘心成为神佛座前的走狗?”
我突然怔住,心头一滞:“那天蓬......”
“你的天蓬,则甘心做了净坛使者。听闻这500年清心寡欲,可是颇为乖巧,叫上仙喜爱得紧。”
我苦笑。
那他就不是我苦等500年的天蓬了。
也许我的天蓬,早就死了。
我苦苦等的,只是一缕难消的残念罢了。
黄眉找上来,我甚至想叫他也帮我斩断情欲。
但已成大佛的他,又哪里在乎我这小小蜘蛛精?
“姜玉瑶,你自毁仙基,沦落凡尘,本早该转生,却逆天续命500年,当罚魂飞魄散,就此消弭......”
身形巨大,满是佛光的黄眉打开人种袋,巨大的威压使我跪伏在地,抬不起头。
奎木狼扯开兵器,指着黄眉大喝:
“你堂堂大佛,竟与一可怜小妖过不去吗?”
黄眉双手合十:“不见便罢,来我地盘,叫我怎么无动于衷?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我若不诛,愧对这一身佛门袈裟。”
他肥大的身躯愈加庞大,撑满了半个天空。
奎木狼怒目圆睁:
“什么狗屁天道轮回?分明是道貌盎然之辈!也不知那天蓬何在,故人即将身死魂灭,还不来救?”
我被逼出原形,肢体紧紧抓地。
却难以抗衡人种袋的巨力,渐渐节骨碎裂。
我却是不怕。
魂飞魄散,反倒彻底解脱。
只是,天蓬......
你甚至不愿来看我最后一眼么?
4.
“奎木狼,你......”
险些支撑不住,魂飞魄散之时。
奎木狼却巨化身形,撑在我跟前。
“你何故为我,恶了这黄眉大王?”
我与奎木狼无甚交情,也从不记得他是什么好神。
现下他却苦苦对抗着人种袋,面目狰狞:
“呵!想救便救,我既不做神仙,便要随心所欲,即便舍了命又如何?”
“只可恨至死也没能再见她一眼.......”
这一刻,我与奎木狼深深共情。
被吸入人种袋前,他突然望向我,笑得悲凉:
“若是她也如你这般,愿等我500年不投胎转世该多好?我定不做那负心的天蓬,死也不相负!”
他望百花羞是我。
我又何尝不想天蓬是他?
可恨天底下容不下我俩这般痴情人。
诸多执念,不得成全。
“杀!”
我不再等天蓬。
抛出绣花血针,带着猴子的神通袭向黄眉。
过去种种在眼前浮现,都化作一缕缕支离破碎的幻梦。
10万年日日期盼的笑眼。
500年辗转难眠的守望。
终于放下。
“奎木狼,既如此,我们便学那猴子,与狗屁规矩,无情天道痛快杀一场可好?”
黄眉全力对抗血针,奎木狼得以脱身。
却不肯走,仿佛疯魔般大笑起来:
“那就杀!”
“说来说去,都是狗屁天道不肯成全!怨来恨去又有何用?想来你那天蓬,也是一个困在其中,只知逃避的可怜人罢了!”
或许吧。
或许我与天蓬彼此间的情意,从来都不假。
只是我做着美好的幻梦,想将这般情在人间延续。
他却痛苦得只想解脱,才踏上了漫漫取经路。
“不过是猴子一道虚弱的残念,真当我黄眉大佛奈何不得?”
转眼间,黄眉唤来西天众佛,凝出一尊巨大威严的佛像。
我无法发挥血针的全部神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打落,扎在我发间。
奎木狼浑身血污,再无反抗之力。
我俩相视,痛快大笑。
然后闭着眼,等待被打碎神魂。
彻底解脱。
“黄眉,你既已成佛,怎还有嗔?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两个可怜人,抬抬手,放了便是。”
一道满是佛性,仿佛不掺杂半点感情的声音,却犹如天崩地裂般,在我耳旁炸响。
我拼命地抬起头,望向眼前伟岸的背影。
浑浊的双眸,刹那盈满了泪花。
张开嘴,想叫一声天蓬......
却颤抖着,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只心中竭力嘶吼:
‘我已放下,你为何又来沾惹?’
‘连死,也不让我安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