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尧需要一个妻子,选择了我。
婚后三年,我们相敬如宾,过得也算安稳。
他礼貌喊我「梁小姐」,我唤他一声「谢先生」。
我们没有爱情,只有相处中日益形成的亲情。
我原以为,谢璟尧感情淡漠,情感缺失,就像我一样。
后来我知道,他年轻时谈过一场。
为了那人反抗家庭放弃继承权。
与她横渡大西洋,穿越亚马逊丛林,在安第斯山脉的小镇里隐居。
最后被他的家人抓回,强行拆散了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听了很是感触。
问他:「没想过找回她吗?」
谢璟尧灭了烟,淡淡道:「她已经忘记我了。」
1
二十五岁这年,我结婚了。
嫁给一个相亲认识的男人。
有关责任、家庭与回报,无关爱情。
对方比我年长两岁,在当下环境不算大。
他淡漠稳重,总是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老成。
像一本老日历,被丢弃在漫长的时光里。
他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第一次见面我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
无论是望向我手脚的停顿,还是在我对面落座时别开的眼睛。
这样一个人,应该不会来相亲。
可他来了。
我搅弄咖啡杯里的糖,漠然想到,谁都逃不开传统的裹挟。
到了年纪,走上既定的路线。
我是如此,他亦然。
2
我们见面,吃饭,约会,领证。
从民政局出来时,他抬手看了眼手表,声音淡淡:「我晚上回家。」
我愣愣地点头:「好的。」
他抬腿要离开:「公司有个会议,我先走了。」
我礼貌和他告别:「谢先生再见。」
他回答:「梁小姐再见。」
那天晚上,我在去往邻市的高铁上接到他的电话。
临近寒假,高铁上都是学生,睡觉的睡觉,玩手机的玩手机。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动他们。
我没接,点了挂断。
找出他的微信回复。
【不好意思,在高铁上不好接电话,可以微信联系吗?】
微信最上我备注的「同事-谢璟尧」三个字变成「正在输入中……」,再下一秒接收到他的信息。
【可以。】
他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我为他下结论。
【没回家?】
我慢吞吞打字:【出差。】
他回复的时间有点长。
应该是放下手机做别的事了吧。
我也去洗手间洗了个手,回到位置,看见了他的回复。
【去哪里?】
【A 市。】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三。】
【到 A 市给我发消息。】
【好的。】
我和他的聊天很少。
几年来都是如此。
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跟现实中一样。
他工作忙,我工作也不清闲。
我们见面时间不多。
在家只有每周固定三次以上的夫妻义务保持我们的联系。
大多时候,他在他的书房,我在我的书房。
只是夜里,我工作结束,抬头总能看见他站在门口。
系着松垮的浴袍,好整以暇望着我。
我对他点头:「我去洗澡,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会走近,打横抱起我,很体贴回答:「没等多久。」
3
又一次日常交流结束。
他指腹擦过我的眉眼。
「结婚三年了,我们要个孩子?」
我眼神涣散,脑子晕乎乎的。
缓了很久,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孩子?」
他撑着身体,我仰头时正对着他胸膛上的抓痕。
旧的,新的。
都是我留下的。
或许是白日压抑久了。
谢璟尧并不温柔。
起初我保持克制,后面克制不了,抓破了床单。
他收拾整理时说:「下次可以抓我。」
我难得羞赧,支支吾吾:「嗯……」
那天,他揉了揉我的头。
「欢欢,我们结婚了,不用害羞。」
我愣住,回过神他已经收回手。
神色很淡,和平时一样。
谢璟尧笑:「你不是很喜欢孩子吗?我们要一个?」
「啊?」我发出短促的疑问。
「我没有很喜欢孩子。」
孩子可有可无。
我不排斥,也不期待。
只是觉得,孩子到底应该出生在父母相爱的家庭。
生了它,要负责。
他突然提起这件事,我问:「是公公婆婆催生吗?」
他垂眸喃喃:「不想要孩子?」
我点头。
他环住我,很久后才说:「没有催生。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逼我。」
他的眉眼在昏黄的床头灯光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他以前,被谁逼迫,又被要求做过什么事吗?
我有一点点好奇,又觉得这种事多半是伤口。
让人撕裂伤口讲给我听。
怪不礼貌的。
他指尖缠绕我的头发,像是看出了我的好奇:「想知道什么?」
我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他又一次吻了下来。
我在沉浮中偶然与他对视。
眼里浓重的悲伤压得我喘不过气。
那双眼睛,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心脏隐隐抽痛。
我大口喘着气,想从这场被绝望笼罩的情事中抽身。
失败。
失败。
我求饶:「谢先生……」
他一顿,将我更用力禁锢。
我什么也说不出。
只隐隐听见他说。
「欢欢,喊我阿尧。」
4
一早醒来,我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
在床上躺尸,捋昨晚说错的话。
谢璟尧凶,但不会每天都凶。
昨天大概是说错了话。
是因为我拒绝了要孩子的提议吗?
不喜欢昨晚的氛围。
他的情绪太重。
总让我有一种他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的感觉。
好歹是领了证的合法夫妻。
等会儿得和他沟通一下。
说起来,我们虽然是相亲认识,但并不是门当户对。
他是我完全接触不到的阶层。
我家有一家小公司,他是最顶层的豪门。
当初相亲相到他,是一场意外。
我的相亲对象没来,他找错了桌号。
我们阴差阳错碰见,觉得彼此不错,他不在意家庭差距,和我领证结婚。
可差距再大,我们也是平等的夫妻啊。
我撑起身体,揉了揉腿。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并没有尽兴。
否则我应该在床上躺一天,他端来饭喂我,我撒着娇向他抱怨好累。
他放下碗筷哄我,哄着哄着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想得太具体。
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那样的画面。
还好谢璟尧及时进来,打断了我的幻想。
我耳朵微烫,小声和他商量:「你以后可以收着点吗?」
他偏头:「不喜欢吗?」
喜欢。
可他失控时看我的眼神总是奇怪。
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
想起我们初遇的异样,一些狗血故事浮现眼前。
我轻声问:「你把我当成谁的替身?」
声音太轻了,以至于我不知道我到底问没问出口。
谢璟尧也没听清:「我把你什么?」
我摇头:「没什么。」
没有听清的话,就别问了吧。
5
今天是周末,爸妈喊我晚上回家吃饭。
谢璟尧在家,准备出门时他在客厅。
他问:「去哪里?」
「我回家一趟。」
他走到我面前:「不带我一起吗?」
我犹豫。
爸妈不知道为什么很讨厌谢璟尧。
知道我相亲顺利,他们挺高兴,拉着我问东问西。
就是没有看照片。
嗯……应该看了,看到的是我那位没有遇见的相亲对象。
三个月后我带谢璟尧见父母,爸爸拿起杯子砸向他,妈妈摔了筷子。
我迷茫地望着发火的父母。
谢璟尧把我挡在身后。
爸爸把他叫去书房。
我手足无措:「爸妈不喜欢他我分手就好,不要生气。」
妈妈抱着我叹气:「别分了,结吧,我替你们准备婚礼。」
结婚后,爸妈还是不喜欢谢璟尧。
我不想看他们不开心,很少带他回家。
今天也不打算。
谢璟尧拢了拢我的围巾:「欢欢,今天……早点回家。」
我有些愧疚:「我会早点回来的。」
他笑了笑:「好,我送你。」
周末回家,爸妈一如既往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说很好。
天色晚,他们让我留在家里。
我给谢璟尧发消息。
【我今晚住爸妈家,不回去了抱歉】
他回复:【没关系,晚安】
他一如既往地体贴。
我放下手机,去洗漱。
吹头发时,我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翻阅我的日记本。
从前写下的文字变得好陌生。
陌生的字体,陌生的人名。
偏偏描绘场景能勾勒出我一阵又一阵的回忆。
我拿起笔记本,书壳和书本之间,忽然掉下来一张照片。
我什么时候夹的照片?
我捡起。
看清照片,我愣住了。
照片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被裁下,看边角部分的衣服,是个男人。
我翻过照片背面,有一行我的字迹。
【要和口口永远永远在一起。
【2018 年 12 月 7 日。】
姓名被涂黑。
落款时间,八年之前。
6
谢璟尧说他有空,来接我。
我拿着爸妈给我准备的大大小小的东西下楼。
日用品,零食,都是些超市能买到的。
我总说不用,我可以自己买,妈妈不听。
她又提了一袋零食给我。
我苦恼:「这么多东西我吃不完,妈我不是猪诶?」
妈妈笑骂:「你不是猪谁是,下周我和你爸出去旅游,你别来了,零食多备上点。」
「可这么多东西我带不回去呀?」
妈妈推爸爸:「让你爸开车送你回去。」
我笑眯眯挽住妈妈的手,让她旅游多带点特产回来给我。
妈妈问我想要什么,我报菜名报到一半,铃声响了。
谢璟尧说他在楼下等我。
我家楼层不高,在五楼。
我跑到阳台,果不其然看见一楼他的车。
妈妈跟在我身边,看见那辆车脸黑了。
她叫来爸爸:「谢璟尧来了。」
爸爸还在提东西,他凑近一看,把手上的袋子塞给我,回书房重重关门。
每次都是这样。
我好难过。
我扯着妈妈的衣袖问:「你们为什么不喜欢他?」
妈妈的好心情也被谢璟尧的到来打断了。
她轻轻抱我,像是在骗我:「可能气场不合,宝贝和他好好过日子,我们少见他就是。」
可是……
妈妈把爸爸叫出来:「老梁,欢欢东西太多拿不下去。」
爸爸脸色很差,还是帮我提了东西。
他帮我把大包小包放好,一甩袖走了。
我系好安全带,对谢璟尧特别不好意思:「难为你来接我,爸爸今天心情不好,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他握紧方向盘,喃喃道:「他讨厌我是应该的。」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睁大眼睛:「啊?」
车辆启动了。
两侧行道树飞速后退。
早上九点的帝都,周末也是拥挤的。
车在车流里缓缓移动。
我听见他说。
「对不起。」
7
谢璟尧对不起我什么呢?
相亲认识的男女矛盾大抵会比自由恋爱少一些。
发乎情的恋爱和摆上谈判桌的婚姻是不同的。
前者从心,后者从利。
走到相亲这一步,感情之事不重要了。
找一个没有家庭问题,没有不良嗜好,自己不排斥的人草草过完一生。
这是我的安排。
我很幸运,第一次相亲就遇见了合适的人。
我不需要辗转多个餐厅,和不同的男人一起吃饭,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商品般摆出。
父母并没有勉强我,他们只是希望我能找一个稳定的谈着。
我也觉得我应该如此。
在特定的年纪做特定的事。
我的年纪,应该有一个男朋友。
我对男朋友没有期待,他不需要多爱我,只需要和我一样,愿意维持稳定就好。
和谢璟尧结婚前我认真考虑过。
起初我对他的家世并没有概念,后来发现他指缝流下的轻沙,是我家一辈子得不到的财富。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他不愿意,尘埃化作大山,能轻而易举压垮我们。
我不喜欢变数。
他或许会让我的未来变得不稳定。
认识半年时,我提过一次分手。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失控。
他打碎杯盏,热水飞溅,手背烫红一片。
我急忙找药,他一动不动。
我手忙脚乱问他:「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只是垂眸问我:「为什么?」
我愣了愣:「啊?烫伤去医院还有为什么吗?」
「为什么要分手?」
嗷,这事啊。
我低头,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回答:「我们不合适呀。」
我给他列举我们的差距,最后说:「你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
他很久没说话。
烫伤药浓烈的气息弥散在呼吸里。
苦涩的,像夏天香蕉园里的味道。
谢璟尧说:「你担心的都不会发生,我们很合适。」
他草拟了一份对我百利无一害的婚前协议。
我担忧过的豪门公婆刁难也没有发生。
他的父母在国外的精神病院,常年被医生看管。
我和他之间似乎被扫平了一切不合适之处。
平心而论,对相亲而来的婚姻来说,他的让步太多了。
就像是,一定要和我在一起。
权衡利弊,我选择了结婚。
婚后我们很和谐。
三年来有小争吵,没有大矛盾。
争吵总是很快解决,一觉醒来,他会为我做好早餐,在我睡眼惺忪时刻对我说:「早安。」
他对不起我什么呢,他没有对不起我。
反而是我爸妈对他一直有偏见,我总是对他失约。
我才对不起他。
8
堵车了。
周末的帝都,早上九点很是拥挤。
谢璟尧指尖在方向盘上轻点,这是他一贯烦躁的表现。
我问他:「是我昨天没守约回家你生气了吗?」
昨天出门时我说会早点回家。
他或许为我做了一桌的饭菜,临近饭点收到我的信息。
他会很失望吧。
车流彻底停止了。
「我前几天收拾柜子看见你买的东西了。」
我耳朵发烫,声音渐渐小了:「晚上陪你玩,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前些天我的东西找不到,到处翻柜子,发现了一箱没拆的快递。
谢璟尧这么正经的人,竟然买了这么多……
难以置信。
又想起他床上与平时判若两人,好像又不意外了。
我偷瞄他,他正好转头,在躁动的喇叭声里安静望着我。
他唇瓣微动:「我没有……」
他说了三个字,被手机铃声打断。
我转头看向他的手机。
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数字,没有备注。
他随手挂断,屏幕最上方无缝衔接跳出几条短信。
来自刚才挂断的号码。
【阿尧,我回国了。
【你在忙吗?怎么不接我电话?
【我买的快递你收到了吗?
【我寄错地址寄到你家了。
【你拆开看了吗,有惊喜哦^_^】
消息跳动很快。
好在信息简短,我看清了。
我指尖顿住。
家里的快递,没拆的只有那一个。
谢璟尧刚才说的没有是什么?
没有生气?
没有买快递?
他皱了皱眉,拉黑了那个号码,像是无事发生和我继续说:「昨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你没回家。」
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上一个话题那了,视线从他的手机缓缓挪到他的脸上。
我与他四目相对。
我直截了当问:「发消息的人是谁,你出轨了吗?」
谢璟尧错愕,他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出轨,我不会出轨。」
帝都堵车越来越严重了。
或许是知道怎么按喇叭都不能让车流涌动,马路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小声说:「你出轨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拖着你,我们好聚好散。」
闹得歇斯底里太不体面了。
谢璟尧握住我的手,长指穿过我的指缝。
我看见,是一个很亲密的十指相扣的姿势。
他认真:「我没有出轨。过去、现在、未来,我只有你。」
我晃神。
他这话说的,好像表白啊。
「发消息的人是……」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怎么描述对方的身份。
最后他给我的回答大抵是真实的。
「她是我母亲从前为我选的未婚妻人选之一,她是其中最没脑子的一个。我没同意,我没订过婚。」
谢璟尧眼眸闪过冷意,在狭小的密闭空间里,让人不寒而栗。
「她竟然还敢回国。」
我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下意识后躲收回手。
手掌被他牢牢握住,我挣不脱。
我有点慌:「谢璟尧……」
他回过神松手,然后捂住我的眼睛。
视线被他遮挡,周遭的声音放大。
车声,人声,他的呼吸声。
谢璟尧越过座位,轻轻抱了一下我。
「欢欢,不要怕我。」
9
他说他没有生气,没有出轨。
我相信了。
昨天我忘记结婚纪念日也是事实。
道歉前,我翻出结婚证确认了一遍。
他没有撒谎。
好奇怪。
我不是记性很差的人,有关于他的事情却总是忘记。
我发呆想着为什么,谢璟尧从后面抱住我:「老婆,我们结婚三年了。」
嗯,是三年了。
「今天车上说的算数吗?」
我偏头疑惑,倏然看清他手上的东西,脸红了。
他吻着我的脖子:「可以吗?」
我结结巴巴:「真,真的是你买的啊?」
他那个未婚妻人选之一不是说寄了快递吗?
我以为就是这个。
「是啊。」
他偏头,眼里有细碎的光:「老婆,今天可以留吻痕吗?」
我更愧疚了。
把结婚纪念日忘记的人是我,补偿时间他竟然还要询问这种小事。
我咬唇:「可以。」
我被他抱起,客厅的装饰时钟走到九点。
今夜,才刚刚开始。
10
荒唐了一个周末,周二我要出差。
此刻他在帮我收拾行李,卧室灯只开了一盏,不太亮。
我忙完工作端着水杯从书房回去,见状道:「我自己来。」
他刚好将一件上衣拿出,含笑回答:「好。」
我放下水杯,想着衣服怎么搭配,慢吞吞从衣柜拿出,放在床上。
最后把床上凌乱的衣服整理好,发现行李箱放不下。
我弯腰折腾行李箱,他忽然抱起了我,我被放在床上。
他咬着我的脖子:「欢欢,把我放进行李箱里,我陪你出差好不好?」
我轻推他:「别闹,没收拾完。」
他不管不顾撕掉我的睡裙:「迟点我整理,你自己整理,我也得检查一遍,丢三落四的习惯多少年了都没改。」
我轻哼了声:「我哪有丢三落四。」
他掐住我的下巴吻我:「以前不带学生证,现在不带护照,你不丢三落四谁丢三落四。」
我愣住。
学生证?
我后知后觉闻到了一丝酒精的气息。
谢璟尧今晚有个局,喝了点酒。
进门时我问他要不要做份醒酒汤,他神色无异:「只喝了一点,没事。」
我信以为真。
现在看来他是醉了。
醉得浅罢了。
我的学生时代并不认识他。
见我不说话,他微微起身。
朦胧的灯光下,他温柔抚摸我的眉眼。
又是那种眼神。
像是在看我,像是在看别人。
他呢喃:「我现在有能力和你在一起了。」
他想继续亲我,我别过头拒绝:「谢璟尧,我不是谁的替身。」
他倏然笑了,扣住我的手腕,带着不由拒绝的掌控:「喊我阿尧。」
思绪被人撞碎。
港口的船只被缆绳系在岸边。
海水浮沉,船只飘摇。
暴风雨来了。
我不喜欢风雨天。
11
出差的飞机上,我烦躁得要命。
打开手机,关闭,再打开,再关闭。
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我的脸,仔细一看脖子上还有深浅不一的痕迹。
我更烦躁了。
今天我醒得比平时更早,醒时谢璟尧还在睡。
行李箱在我睡着后被他整理好,我一拉就能出门。
我站在熹微晨光里,看床上沉睡的他,最后留了张纸条。
【等我出差回来我们谈谈。】
不知道他看到了没。
我的婚姻在维系三年后,好像要破碎了。
我忘记了结婚纪念日,他的前未婚妻回国。
再是……
他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我想,我们完了。
上飞机前我找律师拟定离婚协议,发给了谢璟尧。
还好没有孩子。
我把自己蜷缩在小小的座位里,手掌捂住胸口。
皮肉下的心脏在跳动。
和平常没有区别。
只是闷闷的。
难受。
我讨厌这种感觉。
12
这次出差去的南美。
合作公司安排了翻译,外加方便交流,双方基本讲的英语。
只是机场门口,我看见了一对异国情侣,他们接吻、拥抱。我们从他们身侧路过时,听见他们炽热的告别。
「Te amo。」
我脚步顿住。
距离我最近的翻译问我:「梁小姐怎么了?」
我笑着问:「Te amo 是什么意思?」
「西语里我爱你的意思。」
我恍惚刹那。
脑海里浮现一些破碎的,我没看过的画面。
雪白色外墙的房子外是一个小院子,秋海棠、欧洲蕨、牛至,自在生长。
十二月,正值夏日,满园秋海棠肆意盛开,粉的、红的开了满园。
风来自大西洋的方向,吹啊吹,从静谧无垠的海面吹到碧绿丛林,带着自然气息的柔和午风就这么降临小院,吹起我的一缕长发。
有人勾住我的发丝,虔诚亲吻。
他在我的耳边一次又一次说:「Te amo。」
起初,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打趣:「你好的意思。」
我缓缓眨眼:「所以,你在我们拥抱时对我说『你好』?」
他面不改色:「是啊,我在教你西语。」
我踮脚环住他的脖子抱怨:「阿尧我不是傻子。」
他将我抱到花架上,低头吻着。
我的眼眸里,除了满园夏意,只剩下他。
一吻结束,我靠在他怀里微喘,对他重复:「Te amo。」
他握紧我的手腕,「再说一次。」
我不配合:「哪有人说两次你好,我不要。」
他打横抱我回屋子,逼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真是的,谁会让人说这么多次「你好」啊。
「梁小姐?」
翻译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我稳了稳身体,想再去回忆那些画面已经迟了。
只有周围说着西语的声音,在我脑中自动转化为我能理解的意思。
真的有人教过我西语。
13
在南美的出差即将结束之际,我的手机忽然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
没有其他内容,只有一句:【梁岁欢,我们见一面。】
国内诈骗不少,更别提国外。
知道名字没什么大不了,我没做过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没搭理短信,反而看着谢璟尧的聊天框失神。
距离我把离婚协议发给他已经快一周了。
那天下飞机后,他给我打了很多电话,我一次又一次挂断。
第十二个电话,我点了接通。
在他开口之前,我先说:「我很累,等我回国再说好吗?」
手机那头是沉默。
我怀疑信号断联之际,我终于听见他沙哑着嗓音回答我:「好。我等你回家。」
自那天后,他不再给我打电话,只是仍然给我发送消息。
都是一些小事。
比如今天晚上有星星,小区楼下多了一只流浪猫,再比如,他今天吃到了一个苹果,是酸的。
诸如此类的很小的事情。
我看完他发的一连串消息后,回复:【我知道了。】
冷暴力不是一个好习惯,很消耗对方的耐心。
可我暂时不想和他交流,只好这样。
现在是晚上九点,国内应该是晚上十点。
谢璟尧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回我消息了。
我抿了口酒店提供的咖啡,叹了口气。
得到了我想要的安静,怎么还不高兴呢?
我撑着头看外头的异国风光,不同风格的建筑下,不同肤色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
与国内大相径庭。
按我出行前的计划,我这会儿应该在逛这座城市。
可惜实在没心情。
我小口喝着原产地的咖啡,等待着公司组织回国的消息。
一道阴影忽然覆盖了我。
我坐着,阴影的主人站着。
我原本以为是服务员路过,阴影久久不散去我才发现不对。
这家酒店的安保做得很好,此刻大厅其他人做着自己的事,不是混乱暴动。
我抬起头,看见是一个女人。
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
这种熟悉很诡异。
就像面对着镜子,你会觉得镜子里的人眼熟,可当另一个自己出现在现实中,只会觉得恐怖。
来人长着一张和我八分像的脸。
她自顾自在我对面坐下,对上我的视线,她露出了一个看似和谐的微笑。
「梁小姐,百闻不如一见。」
我放下咖啡杯:「你是?」
她双手交叉,笑吟吟道:「林雪,你应该听过我吧。」
我沉默了下。
没听过。
她的笑僵硬在脸上:「我是阿尧的未婚妻,阿尧没提过我?」
我若有所思:「前几天给他发消息的是你?」
她松了口气:「是我。」
我「哦」了一声:「我和他已经结婚三年了,你自称他的未婚妻不太合适。」
和谢璟尧有矛盾,也不妨碍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配偶栏上,是对方的名字。
她脸色更差了:「和他结婚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你长着这张脸,你以为他会喜欢你?」
想起谢璟尧看我的奇怪眼神,看见林雪的脸,听见她的话,我应该感到难堪。
奇怪的是,我只觉得好笑。
一种荒诞笑意。
「所以你是说我是你的替身?」
我没等她回答,状似好奇地问她,「他不娶正主娶替身,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原以为她听了这话会破防,结果她只是回我一个诡异的笑。
「当然不是,正主已经死了。」
她随身携带了一面小镜子,聊着聊着拿出镜子痴迷抚摸自己的脸庞。
「你和她只是八成像,我现在可是和她一模一样。」
她拿出一张照片拍在我面前。
「你看,我和她是不是很像?他和你结婚不就是为了这张脸吗,我也有,我现在也有。」
她疯魔般呢喃着。
我低头,看她给我的照片。
映入眼帘的刹那,我手脚冰冷。
穿着碎花长裙的女生被男人压在花架上,背后是雪白色的墙。
欧洲蕨、牛至点缀在盛放的秋海棠之间。
照片上的两人吻得难舍难分。
男人单手握着女方的腰,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的后脑勺。
女方双腿缠绕在他的腰间,阳光下白得发亮的手臂挂在男人脖子上,指甲抓出细长的血痕。
性张力拉满。
男女双方的脸都很清晰。
男的是谢璟尧。
女的是……
是我。
我能想起他的呼吸,他的力道,他在亲吻结束后,玩够了教授西班牙语哄骗我说爱他的幼稚把戏,用我们的母语——中文,告诉我:
「我爱你。
「欢欢,我很爱很爱你。」
14
潮水般汹涌的回忆涌起。
记忆的阀门似乎并没有那么牢固。
我和他的相遇、相知、相爱。
再是被他的父母发现,他的父母控制欲极强,不同意他和最初择定的未婚妻人选之外的人结婚。
我的家世不够好,当然不在未婚妻人选之内。
最初是一张让我离开他的支票。
五百万,够普通人奋斗一生。
我那时候很天真,以为真爱胜过一切,拒绝了他父母的命令。
再后面是车祸。
第一次车祸我只受了轻伤,谢璟尧是那时候问我,要不要跟他逃离。
最是热烈的年纪,我与他一路叛逃。
安第斯山脉下,我和他过了一段很平淡温馨的时光。
后来……
雇佣兵闯入我们的家,生机盎然的小院被砸碎。
谢璟尧被他的父母抓回去,而我落在雇佣兵手里。
最后是没入口鼻的海水结束折磨。
我在冰冷的洋流里飘荡,很是幸运的没有死亡。
谢璟尧的人找到了我,我在医院抢救了很久。
肉体在崩溃,精神也在崩溃。
最后是一位催眠师催眠我忘掉这段回忆。
连着谢璟尧一起忘记。
再后来,我回到国内,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我说呢,记忆里六年前有段时间爸爸妈妈怎么一直在哭。
原来是我受伤了啊。
我指尖轻触旧时相片,把回忆压下。
爸爸妈妈也好,谢璟尧也好, 谁都不希望我想起来。
林雪猖狂笑着, 从我手中夺过照片。
「我现在和她一模一样, 你拿什么和我比!
「不想和她一个下场, 就乖乖听话离开阿尧, 我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都简单!」
我仍然失神看着照片,喃喃道:「我和他提离婚了。」
林雪还在说:「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什么?你们离婚了?」
我垂眸:「出差前提的, 我觉得他把我当成了替身。」
林雪可能没想过我在她出现前就提了离婚, 她喜出望外大笑,笑声引起了酒店大厅里其他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投来视线, 她浑然不觉。
「好好好,离婚了就好。」
她精神状态好像不太正常, 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你什么身份, 给阿尧哥哥当替身很委屈你吗?你也敢拒绝??」
她起身想打我, 我连忙跑。
这种疯子谁遇上谁倒霉。
我还是赶紧跑吧。
15
电梯此刻在高楼, 我没法往房间跑, 只好往外。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会塞牙。
我倒霉了,身后跟着一个疯子,出门遇上街头帮派械斗。
国内械斗刀枪棍棒, 国外械斗是热武器。
子弹从枪口迸发时刻, 我四处找掩体。
我难得幸运找到了一处, 刚蹲下, 听见女人的一声尖叫。
完了。
她遭殃了。
我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我把自己缩成小团, 心想回去一定要让公司给我补偿费!
还有, 这个破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不止这里,我以后再也不要来南美了。
越是混乱时刻,我脑子越乱。
从爸爸妈妈,我要吃糖醋排骨,一路想到我的骨灰要撒在大海里。
我想着想着越来越害怕。
极度的恐惧会致人昏迷。
我眼前渐渐发黑,陈旧的记忆和感官席卷。
我颤抖着摸出手机,给妈妈发消息。
【妈妈,我好爱你啊】
点击发送后, 我手脚发软,等待救援或死亡之际,一双手将我揽进怀里。
有人捂住我的耳朵, 隔绝了一切一切的枪炮声。
他的声音比我的手还颤抖, 却坚定有力量。
他说。
「欢欢,我来了,不要怕,我在。」
我彻底昏迷了过去。
第一次见面我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
「(「」再次醒来, 我在当地一家私人医院。
窗外黄色风铃木的花瓣被大雨打湿,凝结着雨水的厚重花瓣被风卷着吹入窗户, 吹到我的床头。
我伸出手, 抓住了那片花瓣。
雨水凉凉的,花瓣也凉凉的。
我的动静分明很小,病床边的人还是被我惊醒。
他长了点胡茬, 嗓音沙哑:「你醒了?」
我点头:「嗯,醒了。」
「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没受伤。」
他抓住我的衣袖,小心翼翼问我:「那我们可以不离婚吗?」
「今天下雨了。」
他配合回答:「十二月是雨季,下雨很正常。」
我转头看向窗外。
夏天灼热的雨下啊下。
下得天昏地暗。
当然啦, 十二月是雨季,下雨很正常。
「可是谢璟尧啊,马孔多的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
[完]

小小的我
前后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