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黄花梨独板大案(明)之天趣
王维(约701~761年)《山中》诗曰:
荆溪白石出,
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
空翠湿人衣。
《山中》一诗直接导出中国美学最重要的一个命题——天趣。
何谓“天趣”?
北宋名僧慧洪(1071~1128年)《冷斋夜话》谓:“予问之曰:‘句法固佳,然何以识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萧何所以识韩信,则天趣可言。’”北京大学朱良志教授则言:“天趣者,自然而然,如有天纵,合天地造化精神。人趣者,乃人工技巧的趣味,穷形尽相,刻镂形似。”
“天趣”也是中国古代经典家具重要的审美原则之一。
在中国古代家具若干种类中,天然竹藤家具、仿竹家具、天然木家具(如树根、树枝、仿天然木家具等)、天然石质家具(未施雕饰或少雕饰),当然可归入“天趣”之类。不过,中国古代经典家具之中,具天趣者并不仅以外形论,而更看重其形制及内在之精神。如黄花梨独板大案,其面板为一长方大板(即所谓“一块玉”),尺寸硕大(长403×宽56×厚9厘米);板面未见常人欣喜的“鬼脸纹”,其纹理自然,如石片贴于水面漂向湖心,涟漪层叠,细浪相推,文章灿烂。
王世襄先生在其《明式家具研究》一书中对架几案之案面与架几作出过精准的阐述:“架几案案面多用厚板造成。……明式架几案的案面多光素无纹饰,案面立面浮雕花纹的多为清式制品。因此,明式架几案的式样变化多表现在几子的造法上。”王先生更用五种典型的架几式样加以阐发:
1、素直圈口架几案几子(乙103)
2、几子腰板加屏板(乙104)
3、几子暗抽屉冬瓜桩圈口(乙105)
4、明抽屉加卡子花角牙架几案几子(乙106)
5、厚板透雕架几案几子(乙107)
古斯塔夫·艾克认为:“架几复杂而精湛的工艺是中国工匠灵感与智慧的结晶。通过几乎不易察觉的向下收缩,腿足微微外挓(版),而止于托泥,马蹄通过一种巧妙的榫卯锁住托泥(榫卯20a,版154)。”《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中亦有三例架几案:
图69黄花梨带抽屉架几案(通高64,面板164×30厘米);
图70鸂鶒木暗抽屉冬瓜桩圈口架几案(通高91×面板222×38厘米);
图71黄花梨素直圈口架几(高80.5×面41.5×41.5厘米)。
《中国花梨家具图考》之图69架几上部设抽屉铜吊牌,波浪形牙板相托;下部管脚枨榫之间打槽装板心,牙板与上部相同。图70与《明式家具研究》之“乙105”相同,“几子中部偏上,每面加腰枨两道,打槽装板。装板有一块留着抽屉脸,不安铜吊牌……装板以上的空当,安冬瓜桩圈口。装以下的空当,只在横枨下安四个素牙条,四足直落到地,无马蹄。”。图71则与《明式家具研究》“乙103”同,“最简单的一种几子是以四根方材作腿子,上与几面的边抹相交,用粽角榫联结在一起,边抹的中间装板心,腿下有管脚枨,或由带小足的托泥支承”。《明式家具研究》中的“乙106”之设计尤为繁复,“乙107”四面用厚板而施雕镂”。
无论《中国花梨家具图考》还是《明式家具研究》所举架几案的例子,装饰素朴或华丽,均各具特色。“黄花梨独板大架几案”著录于《贞穆堂》,通高86.5厘米,案面长403×宽56厘米,除了前述一块玉大板之精美之处外,最大的亮点还在架几。架几高77.5×宽59×59厘米,从面与几之色泽纹理分布与走向来看,为一棵大树而制作。如此巨大的黄花梨大板,可想其原木尺寸之大。“家具所用木材,必须是心材。心材是由边材转换而来,而这一过程的快慢由于树种的不同及生长环境的不同而存明显差异,最慢的是紫檀,其次可能就是黄花梨。
此具架几,四根方材敦厚壮硕,上与几面边抹相交,中间装板心,方材直腿整挖出内卷之马蹄直接与托泥连接,形制、技法与《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明式家具研究》所举之例比较,有水落石出之畅快,也有秋叶殷红之绮丽。其形制简明、方正、浑厚、有力,正如王原祁《麓台题画稿》之谓“达其浑厚之意,华滋之气也。”
架几并无常见的抽屉、牙条、角牙,中部装板,与案面一样无任何人工雕琢的纹饰,光素洁净如一块璞玉,也如从泥土中长出来的家具,自然而然,平淡天真。
架几案之几可以单独陈列展示,置香炉则为香几,置花器则为花几,也可置放青铜器、陶瓷、盆景或文房什器。合则一体为架几案。案之宽窄、长短与作为承载案面的架几除了材质之色泽、纹理一致外,最紧要的则是整体尺寸的协调、和谐,“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庄子·骈拇》亦称:“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
中国古代家具,无论是硬木家具,还是柴木家具,真正流传至今的能称其为艺术品的,数量应该不会太多。至清雍乾二朝,也鲜有花梨木架几案的记录,较多的则为紫檀木、杉木(见附录)。此具大案除了其材质的珍稀、珍贵外,而称其为“艺术品”,主要还是因其雄浑的气魄,“以天合天”之天性,华滋之气的流淌。《庄子·达生》有一则关于一位姓庆的鲁国大匠的故事,也正应合此说:“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
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夺而外滑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由是与!”明·文震亨《长物志》将架几案直接称之为“天然几”,“以文木如花梨、铁梨、香楠等木为之;第以阔大为贵,长不可过八尺,厚不可过五寸,飞角处不可太尖,须平圆,乃古式。照倭几下有拖尾者,更奇,不可用四足如书桌式;或以古树根承之,不则用木,如台面阔厚者,空其中,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近时所制,狭而长者,最可厌。”。所谓“鬼斧神工”,不过是怀揣敬畏自然之心,顺自然而为罢了!
艾克认为明式家具“其装饰含蓄,不矫揉造作,更彰显中国家具形式之活力与适用的本质。真性纯洁,刚柔相济,光洁无瑕,即是中国家具主要的审美取向。”
朱良志教授《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新译本序中的一段话是对“黄花梨独板大案”讲的,也是对明式家具讲的:“艾克先生多次谈到明式家具的‘高贵典雅’和‘尊严’。他说:‘在休闲之处,家具的安排比较自由随意,但其设计与装饰仍十分严谨,有着饱满流畅的线条及恰到好处的比例,这便是典型的中国工匠的第二天性。即使在深深的内室,木材、结构、尊严永远是第一位的,而舒适则只能居其次。’艾克看出了明式家具中对自然的归复,而不是剥夺。看到的是一种平等的觉慧,而不是霸凌式的宣示。
高贵和尊严,来自于对生命平等的理解,对众生的爱恋,对材质的惜护,对自我融入其中的悦适。高贵,不是身份,而是来自对世界的体贴。高贵,更来自对家的呵护,对生生秩序的维护,一种绵延,一种融入,一种与有荣焉的圆满。看明式家具,如同读着一本中国文明的大书,诉说着人对生命的无声眷恋,心中起一种亲切,生命中生一份光华。无论是你的,或者不是你的,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它都是与你相关的,它说的是你心中的故事。”
周默
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
二○二四年四月十六日
Lot 1837
明晚期
黄花梨独板大架几案
403×59×86.5cm,
独板案面:403×59×9 cm
架几尺寸:59×59×77.5 cm
总重233.4公斤,其中案面重175.4公斤
出版:邓雪松著《贞穆堂:明清家具撷珍》,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第124-127页。
案面独板做,其纤维细密,故质地油润;璞玉内华,故天然无饰。敢于挺直身躯,袒露胸怀,以一体之所有,全副展露于繁雕秀缛之世;独推刚健,特标真淳,非唯骨气奇高,其胆魄亦足以称雄。又其下跨两几,一字舒展,如大桥架河。两侧架几以八根厚料横竖榫接,做成骨架,方材直腿,内翻马蹄,下踩托泥,用料豪奢,使板心志气,得以立足。此案整体造型磊落爽俊,结体恢宏壮观,气势摄人心魄,堪称遗世之孤品,惊世之绝器!
架几案之案面,多用厚材造成,气韵恢广,能与几分合。倘为攒边制作,以手拍击,便怦然作响,匠师称之为“响膛”。明式架几案之案面,多光素无饰,可以架书卷,可以置香炉,深受文人喜爱。架几案之大者,常置于厅堂正中之北墙,或室内屏风之前,其上摆设花瓶、小座插屏,以夙雅风;其小者则可顺窗台摆放,以分室内外之空间,广增和谐。
——《贞穆堂明清家具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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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为黄花梨用料最厚的一件,以罕见的大材独板面取胜,案面厚达9公分,长403公分,宽为56公分,为市场珍稀、惊人的厚材大料。两侧箱形架几以八根厚料横竖榫接,做成骨架,圆格角相交,工艺考究。架几朴素严整,沿边不起线,简约凝练至极,颇有“少即是多”的审美理念。坚实的马蹄足落于托泥上,结构流畅,气势雄浑。
此案厚度、长度皆可观,木纹流动,清晰美观。大案宽厚仁和,陈设于厅堂,远可观其造型的结构美,近能欣赏纹理的韵律美,是颇能彰显品味的大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