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特朗普的人在反对什么
四年前,特朗普对他的选民说“你有什么可失去的?”如今,对于白宫重要性和责任有了新的理解的美国人,戴着口罩和手套,邮寄选票或者在社区排起了长队。
这个蜿蜒的投票队伍被《纽约时报》形容为“民主制度的小肠”,美国媒体称对特朗普的反对,激发起人们的投票热情,但这并不能弥合特朗普四年带来的撕裂。
《纽约时报》和锡耶纳学院(Siena College)的一项全国民调中,不同政治派别的选民都表示,他们担心下一代的美国人情况将会更糟,还担心美国有可能失去民主。
这种情绪对于共和党和民主党两边的选民来说,具有不同的含义。共和党人更警觉的是民主党内部滋生的社会主义,以及在针对警察和历史人物的抗议活动中美国价值观出现的深刻变化。民主党人则担心来自白宫内部的民主威胁,因为他们认为特朗普破坏了美国的各项制度和法制。
失序的危机
在2020美国大选倒计时100天来临之际,美国总统特朗普宣布发起“莱金德行动”,派遣大量联邦执法人员进入芝加哥等美国大城市打击暴力犯罪,并要求美国司法部提供超过6100万美元用于招募数百名新警察,用于执行这一行动。
这项以6月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家中遇害的4岁男孩莱金德·塔利费罗名字命名的行动,用意是要突出特朗普竞选策略中的“法律与秩序”(law and order)主题。此后的选战冲刺阶段,这个1968年尼克松竞选总统时曾使用的主题持续升温。
今年6月弗洛伊德之死后引发的全国性示威活动中,特朗普就在社交媒体上一遍又一遍地打出“法律与秩序”的口号。虽然白宫幕僚长梅多斯多次出面澄清“总统是站在法治一边的”,但在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的论战中,特朗普还是没有听从幕僚的建议,选择放弃华盛顿最通用的词汇“法治”(rule of law),再度一遍遍地喊出“法律与秩序”。
“美国法律文化中的‘法治’强调‘法律重于领导人’,核心角色是律师和法官。‘法律与秩序’则强调法律对于维持社会和政治稳定至关重要,强调警察和国土安全部等联邦机构的重要性。”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法学教授、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研究员大卫·迈德尼科夫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
迈德尼科夫指出,“法律与秩序”或许就是特朗普理解中的“法治”。虽然“这两个概念本身不是泾渭分明的”,但当特朗普为了实现“法律秩序”而用尽他手中的权力时,保护“法治”的相对边界模糊的规范(norm)与惯例纷纷被打破,推动美国政治和社会陷入一场失序的危机中。
迈德尼科夫介绍,两百多年前制定宪法的美国先驱们“更担心的是新体制下的立法部门(国会)将拥有过大的权力,而行政部门(总统)没有足够的权力,因而扩大行政权力的趋势在立宪时就已奠定。”
最近四年,这段有些遥远的“历史漏洞”成为特朗普扩大自己权力的重要依据。美国著名宪法学家、巴尔的摩大学教授加雷特·埃普斯观察到,共和党保守派律师为此构建了一个逻辑:“宣称先驱们希望行政机关掌握所有的权力,直到完全排除国会的干预。”
特朗普上台时,总统权力的扩张已为他留足弹性空间。哥伦比亚大学法学荣休教授彼得·施特劳斯在一项研究中指出,自尼克松政府以来,美国公民受到来自联邦政府“条例”和总统行政令等“准立法”规则的法律义务约束,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来自国会的立法。在“特朗普时代”到来前,白宫与国会的平衡已经被打破。
“总的来说,民主党总统——卡特、克林顿和奥巴马——在使用行政权力方面比小布什或特朗普更有原则。”埃普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每位总统都会在某个时候发现自己受到反对派的阻挠。而在此背景下,在扩张行政权力上进行创新变得诱人起来。”
在特朗普的反对者看来,他是最不愿意“抵制诱惑”的美国总统。2020年6月,非洲裔男子弗洛伊德之死引发了连续的示威浪潮,美国多数州政府拒绝出动军队应对,但特朗普成功调动国民警卫队,用来对付华盛顿的游行人群。从民主党人控制的众议院,到反对此项决定的军队领导机构参联会,再到哥伦比亚特区政府,所有人都对此束手无策:华盛顿国民警卫队的最高指挥官,不是特区负责人,也不是军方,而是总统。
相较前任们,特朗普并没有选择在扩张总统权力上进行制度突破,甚至抛弃了“二战”以来美国总统通过新设联邦部门扩张行政权力的路径,但通过强化他对行政和司法机构的人事掌控来进行。以司法部和国务院为代表的联邦政府部门一直由技术官僚掌握,被认为是半独立于总统的机构。但特朗普上任后并没有提拔出身相关部门的专业官僚,而是找来石油大亨蒂勒森、情报局长蓬佩奥等“局外人”出任国务卿。是否对特朗普“忠诚”,则成为这些官僚走与留的一项关键指标。
司法部长巴尔在就任前的公开发言,也展现了对特朗普的“忠诚”。他宣称,法律并非一套中立的规则。“他的演讲透露出一种感觉,即社会已经变得不道德,必须通过武力来‘救赎’。”埃普斯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到任之后,巴尔以联邦总检察长的身份宣布,当时法院正在审理的起诉特朗普税务和强奸的案件中,特朗普都是无辜的。
当没有忠于自己的合适人选时,特朗普就使用1988年《联邦职位空缺改革法》。该法规定总统有权直接任命联邦部门的临时负责人,无需像提名正式部长那样通过国会程序。
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一度空缺188天,国防部“代理防长”执掌达203天,国土安全部超过500天没有正式部长,分别创下美国历史上最长的部长缺位纪录。
社会撕裂下的“后规范时代”
“和所有聪明人一样,我会避税,只有傻子才会(全额纳税)。”在当地时间9月30日举行的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中,特朗普如此回击《纽约时报》关于他长期避税的报道。针对外界关于他避税的质疑,特朗普几次宣称自己会公布纳税记录,但直到这次11月3日的大选日,也没有兑现承诺。
在美国,总统公布纳税申报单是一项政治规范,但不是法律规定。作为依赖判例、衡平规则而非成文法典的英美法系国家,相比没有成文宪法的英国,美国政治体制框架已经相对法典化。但是,和事无巨细的大陆法系宪法不同,美国宪法没有解答建立军队、法院审判权限等政治制度基本问题,国会、总统与联邦法院则依靠约定俗成的惯例规范行事。
以纳税申报单为例,为保护国家安全,总统除须遵守1978年《政府道德法案》和2012年《国会知识(股票)停止交易法》外,不受一般公职人员信息披露规则约束。不过,政治人物通常会主动公开自己的纳税记录。
过去四年间,联邦法院和国会都曾在诉讼和听证中提醒特朗普遵循这项没有强制力的规范。今年9月的电视辩论前,拜登及其副手哈里斯公布了各自的纳税申报单,但特朗普无动于衷。他拒绝向国会提供证据的理由是众议院调查他的委员会“由民主党人控制”。这违背了另一项政治规范:“总统尊重国会”。在此之前,美国总统从未以党派为由拒绝配合国会听证。
巴尔的摩大学法学院教授加雷特·埃普斯将特朗普的任期定义为“后规范时代”。但他指出,规范的失序并非始于特朗普时代,而是在党派斗争激化的奥巴马执政后期开始加剧,其更深的源头则是美国社会的撕裂。
著有《枪炮、病菌与钢铁》的美国知名学者贾雷德·戴蒙德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美国社会极化缘起于2005年前后。信息碎片化的社交媒体流行叠加2008年金融危机诱发的社会矛盾,使美国主流白人群体爆发逆向民族主义情绪。随着社会撕裂的加剧,从族裔、肤色、性取向到政治派别,人们开始习惯于将一切话题标签化。
有关联邦法官的提名与表决的规范,则成为最早的牺牲品。上世纪90年代末时,获得民主党总统克林顿提名的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人选金斯伯格还可以在参议院获得超过九成的赞成票,得到几乎所有共和党人的支持。但到奥巴马执政时期,支持堕胎、支持少数族裔和同性平权、支持公共医保等典型的自由派法官观点已经成为共和党及其支持者眼中的“原罪”。
2016年,共和党人麦康奈尔领导的参议院以“选前不宜表决提名”的创意性理由拖延表决奥巴马提名的最高法院法官人选达8个月之久,“参议院必须表决总统的联邦法官提名”的规范就此被打破。另一边,共和党及其总统候选人特朗普不仅没有因为打破规范而失去支持者,反而巩固了自己的票仓,将之列为选战中值得宣扬的一大政绩。
临近2020年大选的选举日时,特朗普故技重施,一边拒绝在电视辩论中谴责白人至上主义,一边再度通过法官提名笼络这批选民。在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去世后,特朗普提名持天主教信仰、反对堕胎和同性平权的巴雷特出任最高法院法官,并在选举日“前夜”在参议院火线获得通过。
“特朗普和共和党人善于利用法官问题谋求政治利益,而且屡屡获胜。”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得克萨斯大学法学教授列文森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道,“我认为大多数美国以外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最高法院已经是赤裸裸的政治程序的一部分。”
著名法学家波斯纳则指出,特朗普获得的支持恰恰反映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本质追求:把自己想象中的“美国”放在第一位,并要求他们的领导人推行有利于“美国人”的政策,而并不在意这是否违背游戏规则。
特朗普上任后屡屡打破规范正体现了这种观念。迈德尼科夫以2017年的旅行禁令为例,解释了特朗普和前任们不同的行事逻辑:一个正常的共和党总统会认为自己必须掌控移民事务,所以要让立法机构重视这个问题,要在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博弈中加入这个议程,要去法院挑战既有法律,去推进这一切。而特朗普的又一种“粗暴”选择是:既然我有权发布总统行政令,那我就发布一个行政令好了。
“特朗普不从行政机关与立法机关的关系上考虑问题,他在意的不是遵循宪法和规范之下的总统行事方式,而是想解决他眼中的真正重要的实际问题;在他看来,权力制衡的民主机制就成了阻碍他解决问题的一个更大的问题。”迈德尼科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将焦点放在解决“具体问题”上的特朗普,并不在意自己打破规范所带来的损害:他打破的其实是三权分立的平衡。在他发布旅行禁令前,美国法律曾为总统行政令设置了制衡机制:国会负责表决行政令的执行资金,其目的是以此为制衡,让总统和国会在立法上相互牵制。
2018年中期选举后,赢得众议院的国会民主党人一度寄希望于通过不予拨款的方式让特朗普重回正轨。但特朗普很快从默认“任何一党的任何总统都不应被假定为会以独裁方式行使被授予的权力”的规范中找到了突破口:美国总统有宣布紧急状态的权力,而紧急状态下总统可以调动资金。
当国会否决向政府提供修建美墨边境墙的资金时,他通过宣布紧急状态挪用国防经费填补了建墙的开支,并在2020年的竞选活动中将之视为自己的重要政绩。2020年,他还通过宣布紧急状态将与国际刑事法院合作调查美军在阿富汗所犯战争罪的行为定性为犯罪,以阻止美国籍知情者暴露美军的罪行。
加雷特·埃普斯警告称,特朗普对规范的破坏已经失去了边界和底线。而一旦破坏规范成为新常态,美国政治体制的一切都可能被改变,因为毕竟美国宪法“没有明文规定国会必须建立陆军和海军,没有规定国会必须为任何目的划拨任何资金,没有规定最高法院决定法律的合宪性,没有规定最高法院需要审理怎样的案件,没有规定政府要设置检察总长(司法部长)起诉联邦犯罪,也没有规定官员必须向公众说出真相……”
“规范是宪法生命力的基石。没有规范,体制将以惊人的速度僵化为专制。”埃普斯更加担心:“后规范时代只是后法治时代的前传。”
迈德尼科夫则指出,最可怕的是特朗普的行为损害了规范赖以生存的社会共识。特朗普违背规范的行为本身并不违法,但当他用“傻子才纳税”的逻辑对待政治规范,“会让那些不信任体制、觉得可以用违法方式对抗体制的人倍感鼓舞”。
在特朗普抛弃政治规范并用言辞攻击法官、民主党议员和州长时,右翼武装团体筹备了绑架密歇根州州长、夺取州政府的计划。当特朗普滥用紧急状态的规范挪用资金修建美墨边境墙,他的右翼支持者在波士顿殴打墨西哥移民,并冲着赶到的警察高喊:“特朗普是对的,这些移民都应该被赶走。”
耶鲁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特朗普的言行直接导致了种族主义暴力事件增多。每当他在一个地方的集会上演讲,当地少数族裔都会受到多于平时的暴力袭击。联邦调查局的数据也显示,自特朗普当选以来,仇恨犯罪出现反常激增,且一直持续至今。这是25年来仇恨犯罪的第二大增长,仅次于2001年“911事件”后的高峰,犯罪也集中在特朗普以较大优势获胜的地区。
“修补规范,而不是终结规范”
列文森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反思特朗普时代,最重要的就是反思美国宪法体制是否还能体现最基本的法治原则:平等和代表民意。但是,迈德尼科夫强调,虽然长期看来这些制度都需要被改变,但在一个需要修复全社会的法治观念的时期,修宪未必是一个好的选择。自1992年以来,美国宪法再未进行过修订。
另一个棘手的问题是,类似“总统尊重国会”这样的政治规范往往基于华盛顿的理性与良知设立,无法转换为成文法典。曾参与克林顿弹劾案的法学家罗森维格以总统有权宣布紧急状态的规范为例:“在特朗普当选之前,我曾怀疑我们是否可以将同样的假定(假定总统不以独裁方式行使特权)扩展到特朗普身上。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但是,如果‘推定总统没有恶意’的基本规范受到质疑,那么整个联邦权力架构——特别是行政的自由裁量权——就都受到了质疑。”
罗森维格给出的建议是“修补规范,而不是终结规范”,这需要更多的程序审查和一个更具监督权的国会。他建议国会通过立法强制要求所有总统候选人披露纳税申报单,并由国会确认紧急状态的开始与终结。
然而这又回到了美国国父们担忧的限制总统权力的负面影响:国会的权力扩张。专家指出,当遇到紧急情况真的需要总统立刻宣布紧急状态时,国会程序将成为掣肘。
加雷特·埃普斯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提出了政治文明重建的“四步走”路径:恢复联邦司法部相对于总统的独立地位;通过立法恢复政治透明度;修复总统和国会之间的正常关系;改革联邦法院,使之脱离政治极化的困扰。
迈德尼科夫则强调,真正重要的是恢复美国社会对法治、规范的信心。“特朗普的言行破坏了人们对美国制度的信任,这会让相当一部分美国公民对拜登政府的法治和法律体系产生怀疑。”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拜登——就像特朗普之前的大多数总统一样——需要在很大程度上重新阐明和恢复法治和价值观的重要性,这才是限制政府过度行为和保护美国个人的重要因素。”
“最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四年里,许多法官、律师、民众都有成功抵制特朗普的言行。我们有很多反对特朗普行政指令的法庭裁决,有非常强大的公民社会,他们会大声说出自己的反对,而且他们确实也可以大声说出来。”迈德尼科夫说。
但迈德尼科夫也承认,在特朗普时代社会极化加剧的背景下,形成法治共识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谁也不能保证那些此前被特朗普鼓舞起来的右翼武装团体会做出什么举动”。选举日前夕,一些支持特朗普的民众在社交媒体上展示自己的枪支,宣称准备和“窃取选举胜利的拜登”决一死战。特朗普治下的国土安全部官员也证实,拜登有受到极右翼团体攻击的危险。
“我认为,在美国,政治极化演变为武装冲突的可能性非常小。不过,在1935年的西班牙,大多数西班牙人也认为西班牙的政治极化不太可能演变成可怕的武装冲突。然后从1936年开始,那里爆发了持续了三年的内战。”贾雷德·戴蒙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没有结果的选举日:特朗普和拜登都认为自己有希望胜出2020年美国大选的选举日出现戏剧性的一幕:拜登和特朗普都没有在当天成为最后的胜利者,却都认为自己有希望胜出。
11月4日凌晨,拜登来到特拉华州威尔明顿的民主党竞选总部,为通宵守候的支持者们打气。“我们对目前的状况感到满意,”他说,“我觉得我们即将赢得这次选举。由于前所未有的提前投票、邮寄选票,计票将需要一段时间。我们必须有耐心。”
特朗普则很快在社交媒体上回应:“我们在前进,但他们(拜登)却想窃取选举的胜利。我们绝不会让他们这么做。投票关闭的邮寄选票无效!” 在佛罗里达州的第二大城市迈阿密,特朗普的支持者成群结队上街庆祝。
11月3日选举日的计票中,特朗普赢下包括佛罗里达在内的23个州,并领先60%以上的未决州。如果领先优势保持下去,特朗普就可以获得超过270张选举人票,成功连任。根据美国宪法,总统选举由基于各州初选结果投票的538张选举人票决定,得票过半数的候选人即可当选。
不过,11月4日一早,两大关键摇摆州威斯康辛和密歇根选情突转,此前一直处于落后态势的拜登反超特朗普,胜利的天平也随之向拜登倾斜。
《纽约时报》分析认为,在选举日的大选决胜进程被拉长后,无论特朗普和拜登谁最后入主白宫,今年的大选很可能让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都陷入一段混乱时期。
被拉长的决胜悬念
从11月3日晚7时开始,2020年美国总统选举的各州票选结果逐渐出炉。
当佛罗里达州和得克萨斯州先统计出选举日前邮寄选票的数据时,威尔明顿拜登竞选总部一阵欢呼。在这两个“战场州”(Battleground State)的邮寄选票中,拜登保持领先。如果拜登拿下这选举人票数最多的“战场州”,民调网站此前所预测的拜登大胜将变成现实。在选举日前一周,美国民调分析机构FiveThirtyEight的选举预测模型通过统计全国主流民调数据做出预判,拜登获胜的概率在90%上下。
因为拜登在民调中的一路领跑,民主党的支持者对于拜登在选举日获得压倒性胜利变得乐观起来。但随着计票工作的展开,这场竞选的剧情却朝着重演四年前希拉里被特朗普“逆袭”的方向走去。
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统计,特朗普和拜登民调数据接近的“战场州”达15个,拥有超过200张选举人票。其中包括多数在2016年总统选举中处于胶着状态的地区,和特朗普当年以不到1%的优势赢下的三个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威斯康辛和密歇根。而半个多世纪以来共和党最大的票仓得克萨斯州,也意外出现在“战场州”的名单之上。
自今年年初到11月3日的选举日,特朗普的全国民调整体支持率虽然出现了和拜登趋近的态势,但一直未能实现反超。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显示,持中间观点的摇摆州选民可能占到10%,而拜登与特朗普在多数“战场州”的平均民调差距都在5%以下。这意味着,考虑到民调的误差,开票前每一个“战场州”的胜负都是不确定的。
对于拜登的支持者而言,短暂的欢呼之后,他们面对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特朗普不仅没有输掉得克萨斯州,还在佛罗里达、艾奥瓦、俄亥俄等“战场州”重现2016年的胜利。
不过,对拜登来说,在希拉里四年前输掉的亚利桑那州和特朗普这次致力于翻盘的新罕布什尔州取得的胜利,让他手握238张选举人票进入计票的第二日,拜登和特朗普之间的决胜悬念也往后延续。此外,截至当地时间11月4日零时,拜登获得已开票的普选票6570万张,领先特朗普1.2%。
中北部摇摆州威斯康辛、密歇根和拜登的家乡宾夕法尼亚再次成为决胜的关键州,但在计票的前半程,特朗普也持续保持领先。邮寄选票的计票启动太晚,成为选举日当天大选最终结果没有明朗化的直接原因。
密歇根州没有预先统计300万张邮寄选票,州务卿班森称,对这些选票的统计可能持续到周五。在另一个关键州宾夕法尼亚,当地官员们11月3日晚些时候宣布尚有250万张选票未被统计,这接近该州全部选票的三分之一。事实上,该州有七个郡选择在11月4日才开始计算邮寄选票,而最晚的邮寄选票直到11月6日才会到达计票人员手中。密歇根、威斯康和宾夕法尼亚州的选举官员也表示,11月3日晚不会公布各自州的获胜者。
一位曾在多地参与共和党总统竞选工作的哈佛大学共和党委员会前委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拜登与特朗普陷入苦战,没有实际兑现民调优势,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竞选战略缺乏针对性。
相反,特朗普竞选团队依赖的是大数据的精准定位,“是非常科技化的基层操盘,关注的是具体的县区。”特朗普在选举日前夕去宾州竞选时,不去人口稠密但显然属于民主党基本盘的费城,而是深耕河谷地带的老工业基地。四年前,特朗普就是以0.72%的微弱优势赢下这个偏蓝州。
特朗普的策略再次成功。宾州河谷地带已经接近开票完成的多个郡的结果显示,虽然双方的选票数都有千人左右的增长,但特朗普几乎以和2016年一样的70%高票赢下了这个地带。
而拜登团队的演讲集会不仅集中于大城市,还因为2020年的新冠疫情而转移到线上活动。10月,恢复线下竞选活动的拜登团队也只举行汽车集会,出席者以汽车鸣笛声代替欢呼,会场多显得冷清。
相比于2016年选举中希拉里对弱势群体的关注,2020年拜登和特朗普一样将重心放在白人选民身上。拜登团队认为,在新冠疫情导致的公卫、经济和社会危机的作用下,老年白人选民、家庭主妇、白人贫民都可能站在反特朗普的战线上。
为此,在特朗普的最大票仓得克萨斯州,拜登团队预留了630万美元用于最后的广告闪电战,请来退伍军人在得州各地的广告屏幕和电视上抨击特朗普对美国军队的轻视与侮辱,并在电视辩论中对白人贫民受新冠病毒折磨表示同情和安慰。
民调专家、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顾问佐格比于11月2日梳理了选举日前最后的主流民调中特朗普选民结构相比2016年的变化。他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综合数据分析,经过特朗普四年执政及新冠疫情,其支持者中65岁以上选民减少约2%,白人支持者总体减少约3%,其中白人福音派选民减少约8%。整体而言,特朗普的支持者基本盘只是略有缩小,并没有明显转向
另一方面,拜登团队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支持者基本盘处于动荡。佐格比介绍,综合民调数据显示,拜登获得了约六成年轻投票者(18到29岁)的青睐,比2016年希拉里竞选时高出约5个百分点,但也只是恢复到2012年奥巴马连任竞选时的比例。此外,非洲裔男子弗洛伊德之死事件提振了少数族裔选票,拜登获得约56%的拉丁裔选民和78%的非洲裔选民支持。
相比只有一两成拉丁裔和非裔选民支持的特朗普,拜登优势明显。但在佐格比看来,和奥巴马、希拉里竞选时获得九成左右非裔选民、七成左右拉丁裔选民支持相比,拜登其实已经到了“输掉基本盘”的边缘。从2012年到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在少数族裔选民中的支持率逐年降低。“民主党高层是团结的,民主党选民却分裂了。
2012年曾在多个州为罗姆尼助选的前述不愿具名的哈佛大学共和党委员会委员称,拜登面临和当年的罗姆尼一样的问题:“共和党当时的危机就是:初选选出来的人,太‘共和党’了。”对民主党高层而言,拜登代表民主党与特朗普对决是稳健而经验丰富的选择。但在民主党初选前的民调中,非洲裔民主党人对奥巴马夫人米歇尔的支持率都比对“白宫老面孔”拜登高。
这让拜登在佛罗里达和北卡罗来纳尝到了“苦头”。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分析认为,拜登在佛罗里达的落败其实仅系于迈阿密-戴德县。2016年,希拉里即便输掉了佛罗里达,也在这个以拉丁裔人口为主的县赢得62万张选票,几乎是特朗普的两倍。但这一次,全州总投票数增长近200万,拜登在该县的得票反而减少了11万,特朗普的得票则增长了近20万。
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北卡罗来纳的非洲裔选区。NBC的数据显示,在2020年选举的全国普选票中,特朗普也赢得了12%的非洲裔选民支持,创造了过去20年来共和党在总统选举中获得非洲裔支持的最高纪录。
一些分析人士认为,在新冠疫情和弗洛伊德之死事件在全美引发抗议浪潮后,少数族裔选民和白人选民都期待更好的经济复苏和更稳定的社会局势,此外,因为普遍处于社会中下层,超过三分之二的少数族裔选民认为经济议题正是他们选择投票的最重要问题。而民主党人的竞选思路却背道而驰,将新冠疫情本身列为2020年选举最重要的议题。
另一方面,多家民调机构近日共同举行的一项“美国梦”调查显示,中间选民对未来的期待更接近于特朗普的竞选策略。当被问及当前的危机是否意味着美国需要重大的体制改革时,55%的民主党支持者赞同这一意见,60%的共和党支持者却表示反对,48%中间选民选择了维持现状。
“这些人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只是害怕改变,希望保持美国一直以来的样子。”作为上述调查的主持者之一,佐格比因而对拜登和民主党的未来发出警示:“拜登只是在反特朗普……他本身并没有能吸引和说服中间选民的政策。”
“沉默的大多数”不再沉默
除了竞选策略优势外,特朗普在“战场州”保持优势,也与其支持者粗暴干预选举的行为有关。在明尼苏达州,特朗普的支持者用汽车喇叭声打断拜登的竞选演讲。在密歇根州,特朗普的支持者开着卡车绕着民主党集会的场地发出噪音。在得克萨斯州,特朗普的支持者开着卡车将拜登团队的巴士拦下,迫使拜登团队在11月2日取消原计划举行的集会活动。
“我20年前来到美国,前后也目击了很多次选举和社会意见分裂,但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到。”美国金理德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王昶律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特朗普成功煽动了社会中的仇恨情绪,将其政治对手妖魔化。于是特朗普的支持者将民主党领袖们当做仇人来看待。”在社交媒体上,特朗普几次对这些“积极的爱国者”进行声援。
《纽约时报》分析称,传统上,美国大选为一个政党如何清楚地认识自己的政治未来提供了机会。如今,拜登和特朗普这两位总统候选人却都满足于让这场竞选变成是针对特朗普的全民公投,“有关特朗普的问题已经掩盖了两党内部关于如何在一场全国性危机中治理国家的激烈辩论。”
另一方面,特朗普煽动性强的特点以及他对于社交媒体造势的“最大化利用”,虽然削弱了主流媒体和精英阶层的话语对选民的影响力,但也刺激了“沉默的大多数”开始不再沉默,点燃了决战双方支持者的投票热情。
在2016年美国大选的低投票率后,这一次美国大选有望达到1908年(65.7%)以来的最高投票率。截至北京时间11月5日零点本刊发稿时,已经开票的普选票超过1.3亿张。美国媒体预计,总投票数可能接近两亿张。
在《华盛顿邮报》看来,美国选民投票热情高涨,社会极化的加剧和疫情蔓延是重要因素。根据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实时数据,11月3日大选投票日当天,美国新冠病毒感染确诊人数达到了9358469例,死亡人数为232374人,较前一天新增感染89573人,新增死亡1054人。
此外,因疫情而流行的邮寄选票,使许多恐惧排队和在选举日有其他安排的选民得以投票。“我每次都是选择邮寄选票,因为我总在选举日有其他工作。”佐格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这一次,我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都选择了邮寄。”
从特朗普支持者的角度来看,因为特朗普在民调中持续落后于拜登,也推动他们倾巢而出为现任总统投票。而拜登则不断告诉支持者:为了“避免特朗普不承认选举结果”,民主党人必须发起“蓝色浪潮”,尽可能赢得更多的州,以争取政权和平过渡。
但拜登还是没能避免选情胶着的局面,再加上激增的邮寄选票数量,这可能意味着涉及总计数百万张选票有效性的诉讼,将在未来一段时间涌入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罗伯茨试图改变法院的尴尬处境,他和三名自由派法官投票日前一周否认了共和党要求快速审议宾夕法尼亚州最高法院裁决的请求,该法院裁决支持宾州在选举日后继续接收选票。
然而,也是在最高法院做出这项裁定之时,投票日前夕才获得任命的巴雷特法官正式到法院视事。如果她参与下一次裁决并站在特朗普一边,最高法院将以5:4的多数票,站在特朗普的立场上决定相关邮寄选票的有效性。
特朗普已经在11月3日晚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选举日截止后的选票“都不是选票”。对于民调显示近七成将支持拜登的邮寄选票,特朗普还试图动用法律手段予以阻挠。不过,在明尼苏达州,联邦第八巡回法庭裁决州政府允许在3日晚8时后继续接收选票的决定“可能违反宪法”。
“我们是否在一条船上”
“你们浪费了很多钱。”11月3日,共和党参议员格雷厄姆击败民主党候选人哈里森后说,“这是美国政治史上最糟糕的投资回报。”民主党为哈里森的竞选募集了一亿美元资金,几乎相当于总统初选所需的竞选经费。然而,他却输在了一场百万美元级的参议员竞选中,落后格雷厄姆超过30万票。
截至11月4日凌晨,和总统选举的走势一致,民主党在拜登获胜的科罗拉多和亚利桑那赢得了参议员席位,但在南卡罗来纳、艾奥瓦、得克萨斯、堪萨斯和蒙大拿挑战共和党现任参议员全部败北,失去了重新成为参议院多数党的机会。
在众议院、州长选举中,共和党也避免了最坏结果。在支持拜登的维蒙特州和新罕布什尔州,两位共和党州长以六成左右的得票率成功连任,避免了自己所在的地区成为“全蓝州”,即参议员、众议员、州长均为民主党的州。共和党还成功从民主党手中夺去蒙大拿州,在州长数量上以27:23遥遥领先。此外,截至本刊发稿时,仍处于计票过程的众议院选举中,共和党有望缩小与多数派民主党人35席的差距。
但这些“战果”,并不能让共和党人感到兴奋。共和党前参议员杰夫·弗莱克在选前公开表示希望特朗普惨败,“输得越大越好”,以促进共和党向更多元的政党改革。他希望共和党像2012年那样做一次“尸检”,那是共和党在当年大选失败后进行的自我评估。
2016年,特朗普入主白宫似乎成为共和党的一次成功尝试。哈佛大学共和党委员会前委员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称,特朗普的形象代表了更广泛的民众,包括混得不太好的白人的广泛利益,也与传统共和党精英不同。他当总统不在乎工资,不属于既得利益,他还可以借此强调自己会摆脱华盛顿建制派的腐败,并敢于为了美国利益而去调整外交政策、去得罪人。
普林斯顿大学和芝加哥大学进行中的一项研究显示,虽然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白人贫民的实际经济收益没有改善,却依然选择相信特朗普,而不是重新评估“我们是否在一条船上”。
上述研究报告还指出,美国社会的极化已经让事实和真相变得不再重要。虽然地区实际经济增长停滞、家庭平均支出和收入均无明显变化,但特朗普上台两年后,支持他的选区居民对个人收入增长依然保有极高的预期,认为“赶走移民”之后自己就能迎来希望。很多少数族裔选民也出现了同样的错觉,认为在自己“上岸”之后限制移民后来者,可以减轻竞争的压力。
但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共和党建制派精英在2020年选举中站到特朗普的对立面。10月底,在世的美国历任司法部长联合发布声明反对特朗普,指责其操纵司法部为己谋利。从代表律师群体的共和党法治联盟(Republicans for rule of law)到代表少数族裔的共和党华人全国委员会,一些建制派共和党团体号召本党选民将票投给拜登。特朗普的前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和前私人律师科恩也下场攻击总统,展现了追随特朗普最久的共和党极右翼与总统的分裂。
据NBC报道,在11月3日晚些时候,多位参与特朗普竞选团队的共和党高层人士都希望特朗普不要急于宣布胜利,“一切在邮寄选票被计算前都还不明朗”。不过,特朗普还是没有选择听从盟友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