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报小姐救命之恩，我应她央求做了陪嫁丫鬟。

她体弱多病命不久矣，我耗尽月俸为她遍寻良方。

她温婉贤淑受人欺侮，我不顾声名替她打抱不平。

可到后来，她一改前颜，抱着我刚诞下的皇儿要我自行了断。

昔日对我许下海誓山盟的孩儿亲爹却站在一侧冷眼旁观。

卸磨杀驴？

你们有问过驴的意见吗。

1

礼炮齐鸣，百官狂欢。

北梁新帝登基月余，皇后沈思婉诞下嫡长子。

而此刻的她正抱着我的孩儿站在我的榻上，冷眼道。

「林菁，你说会报答我还作数吗？」

林家满门忠烈，却因被诬陷通敌叛国，一朝灭门，是眼前这人救了奄奄一息的我。

虽不知为何她在此刻提起，我依旧忍痛道，「自然。」

「那就把照儿给我」她掀了掀嘴角，似是赞我识趣，「念在你生下他的份上，自行了断吧。」

我垂眼低眉，消化着这句惊雷。

今日的沈思婉太过于陌生了。

短短十月未见，我不知何故不到一年的光景便改变了一个人的性情。

「可照儿是我的孩子。」

此话一出，她嗤笑一声，所有人都笑了。

指尖温热的血液逐渐发冷。

为何我会离宫十月养胎？

为何明明不能生育的沈思婉传言有孕在身？

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三千礼炮，举天同庆，庆的自始至终都不是我的孩儿——

而是北梁皇室嫡长子。

2

血流如柱。

我拖着病体往前爬，沈思婉站在一旁，未发一言。

她知道我是去找陛下。

殿外歌舞升平，殿内照儿的哭声映衬着我的狼狈。

密不透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细雨不知何时落下 ，萧承乾站在那里，落叶已染遍了他的衣襟。

我苦笑一声，原来他早就知道。

不出一个时辰，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宫里的宫女林菁疯了。

逢人便说刚刚册封的太子是自己生的。

「我温婉良善，坏事可都是你做的。」

沈思婉在我耳边的低语应验，她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没有人信我。

没有人敢信我。

我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沈思婉说要我自戕的话不了了之，为了好名声，我甚至独自一人占了偌大的栖梧宫。

「林菁你儿子跟了皇后能做太子，你有何不满？」

昔日没有交集的柳贵妃做了我栖梧宫的第一个来客。

萧照，孩子还在腹中时萧承乾已取好的名字。

他说他是北梁的太阳，北梁的新希望，可他却忘了 ，照儿也是我活下去的希望。

「林菁，你要忍。」

柳贵妃口风变得很快，我抬眼，终于看了看她。

她说的对，在我强大起来前，为了我的孩儿我要忍。

3

夜里我发起了高烧。

一双大手抚上了我的前额，是萧承乾的气息。

「林菁，是朕对不起你。」

我急忙往里缩了缩，这人一定是骗子，我的阿乾哥哥从来都是叫我阿菁。

那人手顿在了半空中，停留一会儿，终于走远了，我却陷入了梦魇。

我久违地梦到了和萧承乾在一起的时光。

沈思婉体弱多病养在寺庙，我就是在那遇见他的。

桃花眼、五明扇、玄衣衫。

心动尽在不言之间。

那时我只知他是富家公子，我只是侍女，论家世我是配不上他的。

我也曾向他展露过我的自卑。

「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你定是要嫁我的。」

他把那折扇放在手心展开摇了摇，「要论家世，天下的王宫贵女都配不上我。」

我那时只道他是自负。

他笑而不语。

后来沈思婉病入膏肓，太医断言寿命不过三载春秋。

她跪在地上求我做她的陪嫁丫鬟。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无心情爱，只想用自己最后的时光为家族助力。

「你会喜欢他的。」

沈思婉笃定道。

我起初不答应 ，去寻了萧承乾，可怎么都找不到他。

画面一转。

大婚之夜，萧承乾摇身一变成了太子，他带着风雪推开了那扇门。

「阿菁，孤来找你了。」

人生幸事莫过于此，芙蓉帐暖，那夜海棠花未眠。

黎明破晓，他方把我拢在怀里，试探道，「你怪孤现在不能给你一个正妻的名分吗？」

我摇了摇头，低头不语。

他以为我受了委屈，胳膊更用力了几分。

我不委屈。

我说的是实话，虽冤有头债有主，但下令杀我满门的是当今皇上，我不愿拜他。

可后来没等我复仇他便死了，萧承乾做了皇帝。

自此我听得最多的便是「阿菁，朕身不由己。」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大梦一场，我终是醒来了。

4

今年的初雪下了一整夜。

我跪在沈思婉宫殿外，只求回来继续做她的宫女，侍奉在侧。

芳华殿外，宫女侍卫来来往往，形色匆匆。

众人从一开始的漠而不见再到面露不忍再到隐隐指责只用了一天一夜。

沈思婉到底在乎自己的声名，在我昏过去前，我终是听到了她的声音。

「林菁， 是我小看你了。」

过程不论，我如愿以偿回到了沈思婉身边。

她仍在防着我。

一个月时间，我没见过照儿一面。

可我终究是离我的照儿更近一点了不是吗？

萧承乾倒是日日留宿在我的床榻上，暗路过了明路。

流言四起，萧承乾丝毫不在意。

他口口声声说着要我再等等，再等等照儿就会回到我身边了。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外有南唐与北梁平分天下。

内有以沈思婉父亲为代表的沈、柳、王、齐四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

早在先皇在世时便处处掣肘，至死心有不甘，却不妨碍他的春秋大梦。

早在传位圣旨上写明萧承乾在位三年内一统天下，否则则由摄政王卫霆共同把持朝政。

卫霆此人看似闲云野鹤，常年手持五明扇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背地里无人知晓他的沟壑。

虽是满纸荒唐言，圣旨一出，竟无人敢提出异议。

只是我还没等到萧承乾实现他的承诺，我的照儿便要被送走了。

5

消息是柳贵妃告诉我的。

说来奇怪，宫里各路嫔妃我或多或少都打过交道。

唯有她，未曾相交，缘由自是她从不争宠挑起事端。

北梁式微。

南唐使臣即将出使北梁，来信提出以太子为质，萧承乾答应了。

心里的不安落到了实处。

不用细想，这里面有沈思婉的手笔。

「陛下，这是真的吗？」

夜里，我上前为萧承乾宽衣，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抱上了榻。

鸳衾谩展，浪翻红绉。

回应我的只有急促的喘息和他在我身上接连不断的律动。

萧承乾竟是连回答我都不肯了。

「菁儿，孩子还会再有的。」

离去时，他终于肯施舍给我一句话，与此同时还有一道禁足令。

我默而不语，不争不闹，待他淡出我的视线，避子汤也已咽下。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前提是有人心疼才对。

曾几何时，我也曾是别人的掌上明珠，可我的父兄早已不在了。

就连视我如珍宝的养兄也死不瞑目。

哭有什么用，能把我的孩儿还回来吗？

6

宴席上，觥筹交错。

南唐使臣与北梁君臣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无人记起我的照儿要远离家乡，漫漫三千里路，会记挂的只有我。

「今夜月色正好，就由我的侍女跳一曲惊鸿为众人助兴如何？」

沈思婉指了指我，全场歌舞瞬间停了下来。

惊鸿舞，求爱舞，只为心爱男子所跳。

有了心爱之人却还在众多男子前跳，是为放荡。

南唐使臣的眼里隐隐带上了兴奋，萧承乾偏头看向沈思婉，眼含怒色。

我点头应是。

我不但要跳，还要跳得好看。

柳贵妃到底是世家之女，她探听到南唐此行有意挑选女子回朝，这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机会。

歌乐声响起，我应和着乐章起舞。

衣衫摆动中我看到了萧承乾逐渐发黑的脸，生气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极了照儿从我怀中抱走时我的神情。

「好。」

曲毕舞歇，无数称赞声此起彼伏。

不出我所料，有南唐使臣跪在地上请皇后割爱。

我松了一口气。

沈思婉撇了一眼即使不爽也未曾发声的萧承乾，勾唇一笑。

「能得此抬爱是我侍女的荣幸，林菁你愿意吗？」

原以为我并非能入南唐使臣的眼，也曾猜测萧承乾会出声阻拦。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皆成了我的自作多情，对萧承乾的最后一丝爱意消失殆尽。

我叩首回道，「奴婢愿意。」

7

今夜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

睡梦中有人带着酒气向我靠近，脸颊传来一阵痒意。

「柳贵妃，别闹。」

我下意识抓住来人的手，想睁开眼睛，浓浓的睡意袭来，我放弃地挪了挪身子。

萧承乾今日不宿在这里，柳媚儿说好了今夜偷偷来与我同眠。

毕竟过了今夜又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短短不过半载，我与柳贵妃已情同姐妹，也终于知晓了她从不争宠的缘由。

她有心上人。

阴阳两相隔、家世普通的心上人。

早在她被决定送进宫里的那一刻，她的心上人便成了她爹爹手中的亡魂。

「真香。」

里衣被来人扯了扯，冷意袭上心尖，这人不是柳贵妃。

我费力睁了睁眼皮。

一张肮脏油腻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

「沈舟」

沈思婉的胞弟，以不学无术，风流成性臭名远扬于京城。

我迅速整理好自己的衣襟，沈舟看我的眼神里已充满了欲色。

「小菁儿，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你好大的胆子，你应该知道碰了我是什么下场。」

幼时的噩梦一幕幕出现在我都脑海里，沈舟总会在夜里摸进我的房门。

那时有沈思婉庇佑，他并未得逞。

不出片刻我便想清了他来这儿的目的。

我环顾四周，并未有宫女太监，身体发软。

定是沈舟的下三滥手段。

「别白费力气了，不会有人来救你」他恶心的大手开始在我颈侧游走，「我原以为萧承乾多在意你，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拿在手里的簪子攥紧了几分，对准他心口的那一刻我犹豫了。

纵然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可杀了他我还能如愿去往南唐吗？

犹豫的之间并未太久，鲜红的血液喷溅在我的脸上，转瞬之间沈舟已没了呼吸。

推他一把的人正是今夜的晚来客——柳媚儿。

8

柳媚儿笑得痴狂，这是自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开心。

我迅速思考眼前的情形。

柳媚儿为何要这样做？

也许是我苦恼的样子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没等我作出反应，柳媚儿便扯乱了自己的衣衫，摘下发簪，一头撞在了案台上。

速度之快令人反应不及。

屋子里瞬间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我把她拢在怀里，质问她缘由。

「当初我郎君的死是他给我爹爹出的主意。」

我委实没想过如此。

我这一生知心之人并不多，如今竟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了。

「不是你教我忍吗，你自己怎么不肯了呢？」

我哽咽着，泪雨如下，她撞上去是用了十足的力气。

柳媚儿根本没有为自己留活路。

「阿菁，别哭。」她释然地笑了笑，「我忍不了了，这宫殿太大太冷，我太想念我的郎君了。」

她扯了扯嘴角，又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林字上面加了重音。

我怔住了。

多日来的默契令我心领神会，柳媚儿知道连沈思婉都不曾知晓的秘密——

我是林将军之女。

9

萧承乾和沈思婉进来时，沈舟的尸体早已凉透了。

柳媚儿还剩最后一口气，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沈舟是我杀的。」

她面向萧承乾说出这句话，继而把头转向我，

「阿菁，我可能要对不起你了。」

怀抱里的体温渐凉，沈思婉早已顾不得柔弱小白莲的形象对我开口谩骂。

又在萧承乾眼神指责中咽了回去。

萧承乾没有那么不高兴。

我了解这个男人，他甚至隐隐有些开心。

一个可怕的念头萦绕在我心头，没等我拦下，萧承乾便已开了口。

「来人，拟旨封林菁为皇贵妃。」

「不，不要。」

「菁儿」萧承乾嗔怪的斥责我一声，「别闹。」

柳媚儿说对不起我的缘由找到了，她用她的死撬开了沈、柳两家坚不可摧的裂缝。

萧承乾可能从此以后不用再处处掣肘，她早就料到了经此一事萧承乾可能并不会放我走。

我瘫坐在地上，不言不语。

我早就知道萧承乾决定的事我无法更改，我必须另寻他法。

「菁儿」

他爱怜的亲了亲我的发丝。

「朕保证从今以后绝对不会有人再欺负你，我们的孩子也会平安归来。」

10

几日来栖梧宫里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几分。

沈、柳两家生了嫌隙，萧承乾此时升了我为贵妃，多少寒门高官频频对我示好。

萧承乾那日的话不过是哄骗我。

却也让我知道在这朝堂里我孤立无援，要想有话语权，必须自己争得一席之地。

送来的礼品我一一收下，但这些人依旧不是能堪以重用之人。

能迅速能为我助力的只有一个——司礼监掌印江湛。

先皇在世时江湛此人风头无两，到先皇病末期时只有他能近身，足以看其宠爱。

甚至得了先皇特许可以以面具示人，无人知晓他真正的长相。

一直到萧承乾即位，四大世家趁机打压，江湛才敛了锋芒。

可据柳媚儿所说，是江湛不肯为萧承乾效力，柳媚儿告诉我此人可重用，虽她未提及，直觉告诉我她知晓我的身份是因为江湛。

我正盘算着如何让他为我所用，只是没等我找他，他就自己找来了。

「江湛愿为你效力，生死不论。」

四目相对，他带着面具，可我无端觉得他像一个人。

11

「你像我一个故人。」

我失态地说出这句话，回答的是他一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自嘲一笑。

我怎么会有他是我养兄的错觉呢。

乱葬岗里，是我亲眼得见他血肉模糊地躺在那里。

我迅速整理好仪态，正色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太子去往南唐为质，虽是南唐提议，在里面真正推波助澜的是皇后背后的各大世家，据我所知，皇后身体日渐好转，前日有太医来报她身体已可以受孕，要想让太子回北梁，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铲除这四大世家。况且……」

他双眼一眯，眼含杀气。

「你与这四大世家有灭门之仇不是吗？」

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丝毫没有被冒犯之意，司礼监以遍布天下的情报网而出名。

他要是不知道这些秘辛，我反倒怀疑他的能力了。

林家满门抄斩，背后四大世家可谓是出了不少力。

江湛的动作很快，几日之后便递给我几份密信。

纸上罗列的是四大世家各自的弱点和背地里不为人知的龌龊。

事件之详细，定是从一早便谋划的，这下更令我捉摸不透此人。

可柳媚儿临死之际信誓旦旦告诉我此人可用，她没有理由骗我，我暂且压下了怀疑。

沈、柳两家眼下正水火不容，避免王、齐两家从中撮合，我打算从这两家下手。

王家大人好色，齐家大人视财如命，尤其好赌。

两家攀附者为讨其欢心，经常投其所好。

王家大人虽好色但最会审时度势，不会碰不该碰的人。

齐家主心骨虽爱财却最为宠爱自己的小妾，哪怕小妾残害正妻，使其郁郁而终依旧把其捧在自己手心里供着。

打蛇打七寸，我要做的便是斩断他们最视若珍宝的东西。

12

我命江湛摸清了齐家大人藏私的地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将他的钱库洗劫一空。

同时在第二天内买通了京城所有赌场，只等他落入圈套。

在此之前，赌场为讨好齐家，每每他来时便在赌桌上动手脚。

以至于他每次都能满载而归，因此他一直以为自己赌技高超。

失了钱财的齐家大人果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寄希望于赌场赢回来。

可事不如人愿，连连几日已输光了为数不多的家产 。

他想不认账，可能开设赌场的也是那三教九流之人，更何况得了江湛的授意，齐家大人并不能撒泼耍赖。

这就导致了他将敛财的心思动到了家中小妾和攀附者的身上。

几日后，江湛来报攀附者叫苦不迭，那昔日里备受齐家大人宠爱的小妾更是有所不满。

至于王家，我命江湛悄悄遣散了王家大人府内所有的美人。

顺便截断了他所有寻欢作乐的机会。

不出半月，江湛来报近日王家大人上朝频频烦躁不安。

在朝堂上甚至对萧承乾出言不逊，被他罚俸在家中思过。

眼看火候一到，江湛按我的吩咐安排了王家大人和齐家大人的小妾见面。

齐家小妾能得其宠爱定是有一番姿色和媚术，她躺在王家大人怀里哭得我见犹怜。

连日来不曾碰过女人的王家大人再也不能装作那柳下惠。

几日后两人便难舍难分，在两人天雷勾地火之际被齐家大人捉奸在床。

丢了钱财又失了爱妾的齐家大人失手伤了王家大人。

两家反目成仇，纷纷想致对方于死地。

江湛查探的两家腌脏事被递给了朝中一向公正执法的大理寺卿。

一月后，两大世家纷纷倒台，一众党羽纷纷被革职查办。

王、齐两人被斩首后，我理应松一口气。

可坐在栖梧宫里，我隐隐不安。

不察间茶盏落了地，碎片割裂了我的手指，流出温热血液。

房门突然被人用力推了一下 ，露出萧承乾那张惨白至极的脸。

「阿菁」

他动了动嘴皮，我的心跳快了快，我听到他说。

「照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