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长河中的孤舟
——孔凡章先生诗词漫记
侯兴黉/文
数年前，一份来自辽宁郑寒白先生的快递悄然而至。打开包裹，一本孔凡章先生的《回舟全集》静静躺在其间，那一刻，像是得到了一份珍藏许久的宝藏。
初读《回舟集》，仿若在浩渺的历史长河之上，邂逅了一艘满载着悠悠岁月与深沉情怀的孤舟。它自烽火连天、山河破碎的战争年代悠悠启航，一路晃晃荡荡，历经风雨，缓缓驶入那充满希望的相对安宁的和平时期。这一路的每一段航程，都在时光里留下独有的、不可磨灭的痕迹；泛起的每一道涟漪，都轻声诉说着时代的跌宕起伏与先生个人的幽微感怀。先生一生行迹匆匆，辗转于多地，丰富阅历化为诗词中熠熠生辉的繁星，照亮我们对往昔岁月的认知，也让我们得以透过文字，窥探先生那深邃如渊的内心世界。收到书的那晚，我沉浸其中，爱不释手，数个通宵读完，心中感慨万千，久久不能自已。
孔凡章先生出生于1914年，成长于动荡的时代。早年，他随父母辗转于京、穗、沪、宁等地，在上海正风中学和震旦大学求学。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先生的学业被迫中断，回到四川。此后，他在西北公路局工作，又在四川任职，抗战胜利后，涉足商业和金融领域，直到1949年国民党溃败前辞职回成都。五十年代初，先生开设勤生工业社，后又投身围棋教练事业，培养了众多优秀棋手，女儿孔祥明更是多次荣获全国围棋赛冠军。1979年退休后，先生常住北京，并于1987年受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在诗词创作上继续发光发热。1999年，先生病逝，享年86岁。
先生早年所作诗词集多已散佚，留存下来的作品被编为《回舟集》《回舟续集》《回舟三集》《回舟四集》，逝世后，未刊诗词与文稿又被整理编辑为《回舟后集》。这些诗词，跨越了先生的一生，成为了时代的记录者和文化传承的火炬。
先生生活的时代，风云变幻，战争的阴霾笼罩着华夏大地。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他的诗词深刻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苦难与抗争，充满了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和对苍生的悲悯。《游颐和园》作于国家战乱之际，“举国干戈正未休，名园扶醉许清游”，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本应是游玩赏景的名园，却也无法掩盖时代的伤痛。“半篙绿涨平湖雨，八月凉生上苑秋”，描绘出一幅凄凉的秋景，而“玉虎野花埋碧井，铜驼丰草蔓朱楼”，更是借景抒情，将历史的沧桑与眼前的破败景象相融合，表达了对国家命运的忧虑。“苍生膏血春闺泪，赢得君王赋莫愁！”一句，用强烈的对比，谴责了统治者的昏庸，展现出先生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
《游圆明园遗迹》同样写于动荡时期，“横磨十万肇分瓜，风雨都门走翠华”，开篇便点明了圆明园遭受劫难的历史背景，英法联军的侵略，使得这座皇家园林惨遭焚毁，国家领土被瓜分。“燕喜不归犹有国，匈奴未灭若为家？”表达了先生对侵略者的愤恨和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在山河破碎的时刻，个人的家又何以为家？“远峰槛外秋容淡，荒苑桥头夕照斜”，通过对圆明园遗迹的描写，渲染出一种悲凉的氛围，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沉重。“一炬阿房千古恨，名园寂寂隐悲笳”，将圆明园的焚毁与阿房宫的毁灭相提并论，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千古遗恨，也让读者深刻感受到那个时代的伤痛。
《渡黄河》则是先生在经历了岁月的沧桑和国家的动荡后所作，“悄悄忧心此渡河，年光屈指半销磨”，在渡河的过程中，先生感慨时光的流逝和自己半生的坎坷。“千秋饮恨空投阙，百战无功尚枕戈！”表达了对国家长期遭受侵略却未能取得胜利的遗憾和悲愤，尽管战士们浴血奋战，却依旧未能实现国家的安宁。“险阻江湖行役苦，流亡沟壑乱离多”，描绘了战争时期人民的苦难生活，他们在江湖中奔波受苦，流亡途中饿死在沟壑的人不计其数，这是对战争残酷性的真实写照。“读书未必谋身拙，邦国阽危可奈何！”则体现了先生在国家危难面前的无奈，读书之人虽有才华，却在国家危亡之际难以施展，表达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些诗词，在艺术表现上，先生善于运用典故和历史故事，将其与现实相结合，使诗词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强烈的感染力。在《游颐和园》中，“玉虎”“铜驼”等典故的运用，不仅增添了诗词的文化内涵，更生动地展现了历史的变迁和国家的兴衰。同时，先生通过细腻的景物描写来烘托情感，“半篙绿涨平湖雨，八月凉生上苑秋”，仅仅两句诗，就将秋雨中颐和园的凄凉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感受到先生内心的忧愁。在韵律方面，先生的诗词格律严谨，音韵和谐，读起来朗朗上口，具有独特的音乐美感。如《渡黄河》一诗，押韵工整，平仄协调，使情感在韵律的流转中得到了更好的表达。
在那个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的年代，孔凡章先生的诗词，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中忧国忧民的传统。从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种对国家命运和人民疾苦的关注，在先生的诗词中得到了延续。同时，先生又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开拓。他的诗词不仅仅是对历史的简单回顾和对现实的直白描述，更是融入了自己对时代的深刻思考和独特感悟。在表现手法上，先生巧妙地将现代的情感和思维方式融入到古典诗词的形式中，使诗词在保留传统韵味的同时，更具时代特色。比如在描写战争场景时，先生没有局限于传统诗词中对战争的简单描绘，而是运用现代的视角和语言，展现出战争的残酷和复杂性，让读者对战争有更深刻的认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战争的硝烟逐渐散去，但历史的痕迹却深深地刻在了先生的诗词中。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岁月里，先生的诗词依然关注着国家的发展和社会的变迁，同时也增添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平型关大捷喜赋》和《台儿庄大捷喜赋》创作于抗战时期中国军队取得重要胜利之际。“严城次第鼓鼙催，谁信炎黄有背嵬！战局溃如江决岸，捷书闻似夜雷惊！”在平型关大捷时，先生以激昂的笔触，描绘出战争的紧张激烈和我军的英勇无畏，“并刀溅碧凝倭血，董笔留青写将才”，歌颂了将士们的英勇杀敌和卓越才能，表达了对胜利的喜悦和对国家命运转机的期待。台儿庄大捷后，先生同样欣喜若狂，“整衣东向礼云麾，今日真成喜极悲。百战哀兵贱生死，千秋名将系安危”，他为胜利而欢呼，也为战争中牺牲的将士们感到悲痛，强调了名将在国家安危中的重要作用。“群情共快横磨剑，众口新留堕泪碑。国有长城檀道济，江淮胡马敢重窥！”则表达了对国家未来的信心，相信有英勇的将士和人民的团结，国家必将取得最终的胜利。
这一时期，先生的诗词风格更加多样化。在表现战争胜利的喜悦时，诗词充满了豪情壮志，节奏明快，韵律激昂，让人读来心潮澎湃。而在缅怀牺牲的将士时，又显得深沉悲痛，情感真挚，通过对战争场景和将士们英勇行为的描写，使读者深刻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来之不易。在艺术手法上，先生进一步丰富了诗词的表现形式，运用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增强了诗词的表现力。如“战局溃如江决岸，捷书闻似夜雷惊”，将战局的溃败比作江水决堤，将捷报的传来比作夜雷震惊，生动形象地表现出战争的激烈和胜利的震撼力。
新中国成立后，孔凡章先生迎来了新的生活。他的诗词也随之展现出了新的风貌，从关注战争转向了对和平生活的赞美和对国家建设的期待。《国务院明令划知识分子界限喜赋》中，“镜里须眉久自憎，横流一劫万堤崩。情怀倦舞三秋叶，行止栖禅五夜僧”，先生回顾了过去的艰难岁月，表达了对新时代的感慨和对未来的信心。“贡禹依人惭下驷，何戡垂老见中兴。明堂温诏消馀悸，涣尽昆仑百丈冰”，则体现了先生对国家政策的拥护和对知识分子地位提升的欣慰，展现出他对国家发展的积极态度。
在《游武侯祠有感》《观电视中森林大火有感》《文殊院礼佛》等诗词中，先生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的事物和场景的描写，展现出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生的思考。“晴溪桃李试新妆，天地春回万卉芳。惭愧祠堂旧松柏，也曾低首向冰霜！”在游武侯祠时，先生看到春天的美景，联想到松柏曾经经历的寒冬，表达了对历史变迁和生命顽强的感慨。“晴空一炬几株存？毁干焚枝欲烬根。从此山灵元气尽，百年宁复旧烧痕！”观电视中森林大火时，先生对森林遭受破坏感到痛心，体现了他对自然环境的关注和对生态平衡的担忧。“莲台稽首暗伤神，归宿今疑佛最亲。生有自来惟好静，老无他望但安贫。心随灰烬知情重，诗避雷同喜句新。才出山门尘念集，此心清静最艰辛。”在文殊院礼佛时，先生表达了自己对宁静生活的向往和对人生的感悟，展现出他内心的平静与超脱。
这一时期，先生的诗词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更加注重对生活细节的捕捉和对内心感受的表达。他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生活中的美好瞬间，使诗词充满了生活气息。在语言运用上，先生更加简洁明了，通俗易懂，却又不失诗意。如“晴溪桃李试新妆，天地春回万卉芳”，用简洁的语言描绘出春天的生机勃勃，让读者能够直观地感受到春天的美好。同时，先生在诗词中融入了更多的个人情感和思考，使诗词更具个性和深度。他不再仅仅是描绘生活的表面，而是深入挖掘生活背后的意义，让读者在欣赏诗词的同时，也能得到人生的启示。
除了反映时代和关注生活，孔凡章先生的诗词中还有许多描写个人情感和友谊的作品，这些诗词真挚动人，展现了先生丰富的内心世界。在《赠马微生》中，“马郎俊逸松鹤姿，少年读书无明师。百家诸子自涉猎，余力宛妙能为诗”，先生对友人的才华和品格给予了高度评价，“与君同气为君歌，君听我歌意如何？人生光阴类驹逝，昨日之日空蹉跎”，则表达了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和与友人的深厚情谊。在《和舅氏陈养天先生自寿兼示凡章诗》中，“举盏尊前百感生，廿年多少渭阳情。吟诗我似呢喃燕，敢和高梧老凤声？”通过与舅氏的唱和，展现了亲情的温暖和对长辈的敬重。
在与友人的交往中，先生的诗词常常流露出对友情的珍视。《寄马里千》《读里千和诗再叠前韵》等诗词，通过与友人的诗词唱和，表达了对友人的思念和对友情的坚守。“故人经月无消息，知否星霜两鬓催？游兴渐从秋后淡，晚年如自梦中来。云边雁断萌归思，客里诗成近憋裁。萧瑟江关风雪夜，为君遥尽掌中杯。”在《寄马里千》中，先生对友人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在萧瑟的风雪夜，遥举酒杯，寄托对友人的牵挂。
这些诗词情感真挚，不做作，通过对生活细节和情感的细腻描绘，使读者能够深刻感受到先生内心的情感波动。在表现手法上，先生善于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将抽象的情感具象化，增强了诗词的感染力。如“吟诗我似呢喃燕，敢和高梧老凤声”，将自己比作呢喃的燕子，把舅氏比作高梧上的老凤，形象地表达了自己对舅氏的敬重和对唱和的谦虚态度。同时，先生通过对场景的描写，营造出浓厚的情感氛围，使读者更容易沉浸在诗词所表达的情感中。
孔凡章先生的诗词，在继承和开拓方面都有着卓越的成就。他继承了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无论是诗词的格律、韵律，还是表现手法，都展现出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在内容上，他继承了古人忧国忧民、关注社会现实的情怀，同时又融入了自己所处时代的特色，使诗词具有鲜明的时代感。
在开拓方面，先生做出了许多大胆的尝试。在表现形式上，他将现代的思想和情感融入到古典诗词中，使诗词在传统的基础上焕发出新的活力。他不拘泥于传统的题材和表现手法，而是广泛涉猎，从战争、历史、自然、生活到个人情感，都能在他的诗词中找到生动的体现。在语言运用上，先生既保留了古典诗词的韵味，又适当融入了现代语言的简洁和直白，使诗词更易于理解和接受。他的诗词，无论是在艺术价值还是思想内涵上，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准，为中国古典诗词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如今，当我们翻开《回舟集》，品味孔凡章先生的诗词时，仿佛能穿越时空，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风云变幻，触摸到先生那颗炽热的爱国之心和丰富的情感世界。先生虽然已经离我们而去，但他的诗词却如同璀璨的星辰，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着永恒的光芒。它们不仅是先生个人一生的写照，更是那个时代的珍贵记录，激励着我们铭记历史，珍惜当下。在诗韵的长河中，孔凡章先生的《回舟集》将永远是一艘独特的孤舟，承载着历史的记忆和文化的传承，驶向未来的时光。
侯兴黉 字穆少，号君岚，云南东川人，八零后，中学语文教师，诗词爱好者，云南省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云南翠微吟社副社长兼秘书长。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