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贞元年(805年)正月二十三日,唐德宗驾崩,享年六十三岁!
年已四十五岁的太子李诵继位,成为大唐第十一任帝王,是为唐顺宗!
顺宗在大唐历史上是个绝无仅有的存在,他于继位四个月前不幸罹患风疾,丧失了语言功能。在当时那种医疗条件下,得了这个病无异于宣告死刑!这让爱子心切,且已过花甲之年的德宗受到沉重打击,于哀痛中撒手人寰!
国不可一日无君,为了朝廷的正常运转,顺宗只好拖着病体勉强登基,苦苦强撑了八个多月。
他在位时间虽然不长,却依靠着“二王、八司马”,发动了一次旨在肃清朝政的变革,史称“永贞革新”。
所谓“二王、八司马”,是指服务于顺宗的一个“十人小团队”——王叔文、王伾,韦执谊、韩泰、陈谏、枊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
这次革新历时一百四十六天,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只留下几页薄纸,却因柳宗元、刘禹锡两大文豪的参与而倍受瞩目!
提起此事,还得从这支“十人团队”的老板——顺宗李诵谈起!
李诵是大唐历史上当储君时间最长的帝王,十九岁就做了太子,直至四十五岁登基,整整等了二十六年!
历史上比他做太子时间还长的,仅有康熙之子胤礽与汉武帝之子刘据,但这两人都没修成正果。
在此期间,作为一个身处权力核心的旁观者,他与父亲一同经历了泾原兵变的战火离乱,亲眼见证过民生艰难,对父亲执政期间的利弊得失看得非常通透。他成熟、慈悲、有韬略,这一品行的形成,恐怕既有德宗的有意培养,也与他二十多年的隐忍历练密不可分。
可以想见,像他这样具有丰富政治经验与人生阅历的储君,一旦接手国政必将很快胜任,并在短时期内带来让人眼前一亮的施政成果。
只可惜上天不遂人愿!
多年的媳妇还没等熬成婆,就被生活压弯了腰,罹患风疾让顺宗的所有希望全都化成泡影!
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行动不便的李诵为了大唐稳定,只得勉为其难在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拥护下登基,改年号为“永贞”!
可是一个说不出话来的帝王如何颁诏施令?此时,王伾、王叔文——“二王”——凭空出世!
他们两人都是李诵做太子时的幕僚,王伾善书法,王叔文精棋道,各以所长陪太子解闷。
王伾长得丑,说一嘴吴语,在李诵眼里就是个供他开玩笑、逗闷子的弄臣。
王叔文五十多岁,读过很多书,为人严肃有城府,经常与李诵在弈棋时聊些民间疾苦,李诵对他比较尊重。
一天,李诵看书累了,与身边幕僚闲议朝政。也不知是谁开的头,说起宫市的弊端。
李诵早对此不满,一听有人提起,慷慨激昂的说:“这件事做得非常不好,我早有看法!”
众人纷纷附和,有夸他英明的,有捧他明见的,不一而足,只有王叔文不发一言。
等到众人告退,李诵将王叔文留下,诚恳询问他不发表意见的原因。
王叔文说:“殿下身为太子,主要是探问圣上吃得怎样、是否安康,不宜过问敏感事务。圣上在位已久,如因此事怀疑殿下邀买人心,请问您当何以自处。”
李诵吓出一身冷汗!从此,对王叔文留下深刻印象,认为他稳重老练、可托重用。
王叔文获得李诵信任,便与王伾一起,开始秘密结交朝中有名望、想干事的年轻一代中层官员。与韦执谊、陆淳、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枊宗元、刘禹锡八人号称死党。后来,凌准、程异经人介绍,也加入了这个小团体。
他们这些人有三个共同点:
其一,大多出自言官。除了程异做过县尉,从事财赋工作外,其他人要么是拾遗、要么是监察御史,还有在大理寺分管审案的,以上这些都可笼统归为言官体系。言官是用于议论朝政得失的,其职能有些类似于现在的纪检监察部门。
其二,大多文化较高。且不说知名度最高的刘禹锡、柳宗元,即便韦执谊、凌准、陈谏也都是当时很有名气的大学问家。
其三,多为中层官员。这些人里韦执谊是翰林学士,刘禹锡、柳宗元是四五品官,相当于地市领导。其他人官阶相对较低,但也或多或少有些权力,级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父辈、家族在朝中都有较大影响力。
大致相同的出身、大致相近的梦想、大致相仿的学识,让他们言谈甚欢、相见恨晚,逐渐形成了以王叔文为核心的小团体。他们整日聚会且行踪诡秘,没人知道在做些什么!
一些藩镇大员给他们贴上了“太子党”标签,也知太子迟早继位,便私下向他们送钱送物,用以提前勾兑感情,以备未来之需。
一次,左补阙张正一上疏求见德宗。言官见皇帝,本是件很正常的事。但张正一与吏部员外郎王仲舒、主客员外郎刘伯刍交情不错,而这两人都曾与王叔文有过矛盾。
王叔文怀疑张正一举报自己,于是便让翰林学士韦执谊构陷张正一,诬称他结交朋党、玩乐宴饮。没多久,张正一就被远贬外地,朝廷内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得罪了哪位瘟神!
永贞元年(805年)正月二十六日,李诵带病在太极殿继位!
他虽无法讲话,也要维持帝王的尊严,让人在宝座四周拉起帷幕遮挡,里面只有宦官李忠言和宠妃牛昭容服侍,所有奏章均需经过他们呈递顺宗。
为了确保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顺宗诏令王伾、王叔文进驻翰林院参决政务,提任韦执谊为宰相!
自此,这个服务于顺宗的秘书班子开始启动!
遇到奏章,通常先由牛昭容交给李忠言,李忠言再交给王伾,王伾到翰林院找王叔文,王叔文拍板定调、起草诏书,经顺宗同意后,下达中书省由韦执谊承办。
在这一决策链条中,他们分工清晰、配合默契。
王叔文无疑是大脑,扮演着决策层的角色;韦执谊则是手足,通过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抓好政策的落地执行;而王伾、李忠言、牛昭容则相当于通联人员。
这些原本处在权力外围的边缘人物,一夜之间升格为朝廷的中枢,那份获得感、喜悦感、自豪感是无法用言语可表述的。
他们由此充满干劲,日夜不停的筹谋策划,利用工作间隙互相吹捧,自比伊尹、周公、管仲、诸葛亮。一时天下之大,我第一、你第二,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强的了。
至于提拔谁、重用谁,全凭他们一句话,哪有什么程序可言!那些平素与他们有过交集的人相继进入高位,有时甚至一天同时任命数人。只要这个小团体中有一人承诺“某某可以胜任某职”,不到一两天,命令就下来了。
于是,王叔文等人家中个个门庭若市。想走他们路子的官员昼夜络绎不绝,甚至带火了他们府宅附近的茶肆酒垆。
王伾本身就是个靠嘴吃饭的弄臣,品行尤其贪劣,竟然把纳贿当成事业去做,还专门打造了一个超大柜子存放财物,两口子睡在上面过瘾。
当然,这个秘书班子也并非一无是处。既然掌权,自然也想做出些政绩用以稳固权力。
他们值得称道的有三件大事:
一是将民愤极大的京兆尹李实贬为通州(四川达州)长史。李实是皇亲国戚,承袭了祖先道王的名衔。德宗末年,关中地区时常干旱,他作为京城最高行政长官,本可如实反应,减免百姓赋税。他却对德宗说什么“虽然干旱,但禾苗长得壮实”这样的胡话,结果不仅大灾之年不减租,反而变本加历的搜刮剥削,用以给德宗进奉。京城百姓对他恨之入骨,听说他被贬往外地,市井上下一片欢腾。人们纷纷拿着石头瓦砾等在路旁,准备砸死他。还好,有人透信儿给他,他从小路狼狈出城。
二是撤除了宫市和五坊小儿。宫市不再让宦官负责,仍按原有制度,交由相关部门办理。
五坊小儿是唐时设置于宫中,用于饲养雕、鹘、鹰、鹞、狗的五个坊,各坊中的饲养人员统称五坊小儿。
像围猎这种贵族运动,在不影响百姓生活时原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些五坊小儿却时常借此为害民间,成为京城一大祸害。
他们要么随意游走于街市,用鸟网遮住某个巷口,一旦有人无意碰到,先是一顿暴揍,然后再以惊吓到鸟雀为名强行勒索。
要么三九成群到饭店吃饭,酒足饭饱抹嘴就走。店里伙计如果敢向他们要钱,往往被痛打一顿。更可气的是,他们拿着装满蛇的口袋扔到某个店铺,愣说是诱捕鸟雀用的,让店家替他们养着。店家哪里敢留,只得苦苦哀求,拿钱给物方才作罢。
宫中这两大弊端,顺宗在做太子时就已知晓,因此一登基就安排王叔文他们明令禁止。
三是罢免了苛捐杂税。德宗晚年只知捞钱,在春、秋两税之外,又设置若干课目巧取豪夺,把民间搞得苦不堪言。顺宗登基未满一月,就诏令各地不得再收取苛捐杂税用以进奉。
这三件事,都与百姓幸福指数息息相关,因此大受欢迎。
“二王、八司马”团队在顺宗支持下,用了不到四个月,一举赶走了大贪官李实,废除了民愤极大的宫市与五坊小儿,罢免了苛捐杂税,引来一片叫好声。
王叔文作为团队灵魂人物,抓紧时间趁热打铁,又瞄上了国家赋税和军队。他知道财权在握方可笼络人心,兵权在手才能成就大业。
由于担心资历太浅,直接上手会导致人心不服,他奏请顺宗由宰相杜佑兼管全国盐铁转运,他充当副手在幕后操作。到职后,他根本不看什么表薄账册——也可能是看不懂——而是天天与投靠他的几个党人,躲在阴暗角落里窃窃私语,谁也搞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想什么!
就在此时,顺宗健康状况日益恶化,连上朝都需有人搀扶。顺宗一旦故去,政权该由谁接替?这一问题让朝野内外惶惑不安!
宦官俱文珍、刘光琦、薛盈珍都是德宗时期的当权派,对王叔文等新锐势力在朝堂上的专权行为非常痛恨,于是奏请顺宗召见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入,拟定立太子诏书。
郑絪知道牛昭容他们忌惮顺宗长子李纯的聪明英武,为防止生变,将早已提前写好的“立嫡以长”四字递给顺宗看,顺宗点头默许。
三月二十四日,诏令李纯为太子!
国家有了法定继承人,本是件令天下宽心的大好事,但王叔文却为此倍感焦虑。
一天,他径直前往中书省,去找韦执谊,让值班人员入内通报。此时宰相正在用餐,值班人员不敢打扰,王叔文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韦执谊竟起立相迎,其他几位宰相拿着筷子吃惊看着。两人就站在餐桌边,旁若无人的聊天,根本没把几位宰相放在眼里。事后,贾耽、郑珣瑜气不过,毅然辞职。
四月初六,朝廷组织册立太子仪式。百官相贺,天下大喜。王叔文面带忧色,一遍遍小声念叨:“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听到的人都在暗中笑他癫狂。
他还在努力与他的朋党进行着最后挣扎!
当初德宗在位时,御史大夫杜黄裳遭到奸臣裴延龄排挤,十年没有升迁。等到他女婿韦执谊做了宰相,才升任太常卿。杜黄裳劝韦执谊率领群臣奏请太子监国,韦执谊与王叔文一党,自然不愿太子过早掌权,略带责备的说:“岳父您怎么刚升了一职,就擅自议论朝政!”
杜黄裳拂衣而起,怒道:“我是三朝老臣,怎会因区区一个官职就不讲实话!”
韦执谊按照王叔文意思,任命给事中陆质为太子侍读,让他暗中打探太子对王叔文等人看法,并想法予以撮合。没想到李纯果决强势,把陆质训斥一顿轰了出去。
王叔文见太子这条路走不通,又安插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担任神策军节度使,让韩泰出任行军司马。
神策军是朝廷直掌的禁军,其节度使在德宗时已由宦官担任。王叔文此举无非是想抢夺禁军指挥权,以备不时之虞。
可那帮宦官阴谋诡计见得多了,怎会不知王叔文的意思。
他们先是奏请顺宗升任王叔文为户部侍郎,解除了其翰林学士的职务。翰林学士虽无具体官阶,却身处权力核心,失去这个身份,等于剥夺了王叔文参预决策的权力。
然后又派出使者前往神策军营,告喻诸将按现有建制管好部属,切勿将指挥权交给他人。等范希朝、韩泰赶到营中就职,竟无一兵一卒前来。无奈之下,韩泰只得策马返回,告之王叔文。王叔文目瞪口呆,只能连声感叹:“怎么办,怎么办。”
俗话说墙倒众人推!
王叔文一失势,西川节度使韦皋马上参了他一本,紧接着荆南、河东节度使弹劾他的奏章也相继送达。
韦执谊见势不妙,开始与王叔文保持距离,对他不再言听计从。
在这一关键节点,王叔文母亲病危。按古时礼制,父母病危,官员需解职归家,丁忧守孝。王叔文怀着最后一点希望,于临行前在翰林院摆下一桌酒席,宴请诸位学士,并邀请当权宦官李忠言、俱文珍、刘光琦参加。
席间,他恳请大家在丁忧期间给予关照,却遭到俱文珍的连声诟骂,闹了个不欢而散。
五月二十日,王叔文解职归家。成了平民的他仍不甘心,整天盘算着如何起复,还扬言将来一定斩了韦执谊及其他不听话的人,让朝中众臣极为恐慌!
王叔文一走,王伾进退失据。他疯狂托人找关系,替王叔文说话,想用王叔文当宰相,却没人搭理;又想让王叔文做威远军使,还是不行。一天,他坐在翰林院中,接连上了三道奏折,都被原封退回。当晚夜半,他突然中风,自此不在上朝。
七月二十八日,顺宗下诏,令太子李纯监国!
八月初四,顺宗自称太上皇;初六,贬王伾为开州(重庆开州区)司马,王叔文为渝州(重庆)司户。
初九,太子李纯继位为帝,是为唐宪宗!
不久,王伾病死贬所,王叔文被追令赐死!
十一月,宪宗清算“二王、八司马”一党:
将韦执谊贬为崖州司马,韩泰贬为虔州司马,韩晔贬为饶州司马,柳宗元贬为永州司马,刘禹锡贬为朗州司马,陈谏贬为台州司马,凌准贬为连州司马,程异贬为郴州司马——“八司马”由此产生!
“二八、八司马”顷刻间烟消云散!为期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贞革新,也就此拉上帷幕!
《资治通鉴》对此事件持负面态度,字里行间充满对王叔文、王伾的不屑与鄙夷。
历史上的事不太好评价,只能说立场不同,就会有不同的评价结果。
对于这一事件,我的看法是:这就是一次没有成功的政治洗牌,没什么远大目标,更谈不上革新,有的不过是对权力与利益的拼命攫取,如此而已!
那么,这次革新为什么没有成功?原因有三:
第一,严重缺乏斗争经验。作为小团伙的核心,王伾、王叔文在给李诵当侍读前,都查不到任何从政经历。王伾是弄臣,情有可原。王叔文五十多岁,也不过是个言官。如果李诵身体健康,二人当个合格参谋没有问题,但代表李诵独挡一面却是无法胜任。这就好比让一个只上过小学的人,硬去完成大学的学科,怎么可能做到呢!
德宗晚年朝政紊乱,各色势力暗流涌动,不论是宦官、文臣还是藩镇,都在明争暗斗。如此复杂诡谲的政治形势,不是看过几本书就能解决的。
“二王”他们在顺境时不考虑如何建立统一战线,拉拢权力集团,却忘乎所以的封官许愿;面对逆境又束手无措,昏招迭出。与遍布朝堂的那些政治高手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不败才怪。
第二,搞“小圈子”至上,彻底孤立了自己。政治家与政客的最大区别,在于政治家善用阳谋,而政客总玩心机。王叔文一党多为言官出身,查人过失者心术不正,往往看谁都像坏人。他们整天装模作样、故作神秘,把本该在朝堂上集体商议决策的大事,弄成了小圈子暗箱操作的诡秘事件,耍小手腕、使小权术,格局小、眼皮浅,猖狂一时、糊涂一世。
第三,目标不一,动机不纯。王伾贪钱,王叔文求名,韦执谊想做官,其他团伙成员也各有目的。在尚未完成内部思想统一的情况下冒然上阵,没有清晰的目标纲领,没有高尚的人品操守,没有长远的政治规划。只知东刨一锄头、西打一棍子,不败何待!
透过历史烟云,把握历史的真相,其目的并不是要矫情较真,而是坚持用独立的视角去思考和审视一切,这是保持独立人格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