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陶渊明《饮酒·其五》
篱边随手采菊非劳作，而似拈花一笑的禅机。南山本在视野中，却被官场文书遮蔽半生，"悠然"二字如破云之光，照见彭泽令卸印后的第一口呼吸。这哪里是农事？分明是向建康城投去的温柔战书——用一朵菊花，掀翻整座功名碑林。
—「02」—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 陶渊明《归园田居》
十三载折腰史凝成"久"字锈锁，九仕九隐的挣扎，被压弯的脊椎在"复得"中咔咔挺直。樊笼不是木头栅栏，是司马家族递来的朱绶锦袍，对门阀政治"品状簿"制度的反叛，归田不是逃避，而是对自然法统的皈依。
—「03」—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 王维《终南别业》
溪流断处，盛唐的华服忽然裂开豁口。摩诘居士跌坐成崖边一尊瘦石，看云从自己胸腔蒸腾而起。这云是焦墨山水里第一笔留白，是安禄山马蹄下幸存的呼吸，更是长安酒肆中不敢言说的半阙偈语——原来绝境不是终点，是天地重新排布的起点。
—「04」—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 王维《山居秋暝》
山空的不是鸟兽，是右丞心头卸下的谏疏；雨新的不是草木，是玉真公主荐举信上的泪痕。晚来秋色漫过蓝田，把金銮殿赐的绯衣染成褐麻，辋川别业的竹露滴响，一声声都是对开元盛世的温柔嘲弄：看啊，满朝冠盖，不及我半山松月。
—「05」—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 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辋川的雨泡软了朝堂棱角，昔年状元郎争抢的不再是御前座次，而是村酿最后一碗浊醪。海鸥盘旋不敢近，笑这老叟忘了解褐时的九重丹陛，却记得某年某日，某个渔夫教他辨识的鸥鸟十七种羽色，原来最精妙的权谋，是与万物签下不疑之契。
—「06」—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 王维《终南山》
终南山的暮色漫过脚踝时，右丞忽然成了迷途的稚子。隔着一道溪水喊话，水纹把问路声揉碎成樵夫肩头的松针。这哪里是借宿？分明是向烟火人间递出的降书，水墨画卷里端坐的诗人，终究要在炊烟里找回自己的体温。
—「07」—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太白扯开蜀锦裁就的儒衫，露出锁骨上纹着的凤凰图腾。对着庐山云雾长啸，把孔夫子周游列国的车辙声都笑成碎玉。这狂不是醉态，是蘸着《离骚》血写的宣言：长安城递来的状元袍，怎及楚地巫祝祭坛飞扬的九歌？
—「08」—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 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
接旨那日，他踹翻了浸满稻香的酒坛，任琥珀色的狂喜在泥地里流淌。仰天大笑震落梁间燕巢，惊得童子以为先生中了邪，却不知这是谪仙人撕开红尘封印，向终南山修道的自己诀别：且看我这把青莲剑，如何劈开大明宫的鎏金瓦当。
—「09」—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 左思《招隐》
洛阳城金谷园里的笙箫忽然哑了。左太冲指着山涧说：听！这水击石磬的声响，比石崇宴席上砸碎的珊瑚树更值钱。寒门才子用耳朵造反，把门阀世族圈养的歌伎乐师，都贬作了溪边吵闹的青蛙。
—「10」—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 孟浩然《宿建德江》
建德江的夜雾压弯了天穹，让星子都坠在樟树枝桠上打盹。老孟伸手捞月，指尖触到的却是二十年前襄阳鹿门山的溪水，原来举目无亲的羁旅，最亲的反是这枚漂泊千年的月亮，它认得所有游子包袱里藏着的故乡泥土。
—「11」—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
酒坛倾倒时，青草湖面突然裂开银河的豁口。老唐的鼾声震落北斗，清梦像浸透月光的丝绸，沉甸甸地压住整条星汉。这分明是南宋遗民最后的起义，用一船大梦，劫持了蒙元铁蹄下的星空版图。
—「12」—
"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 李涉《题鹤林寺僧舍》
牛李党争的棋局正杀到中盘，李刺史的靴底突然粘了片竹叶。僧寮茶烟熏软了案牍劳形，"偷"字里藏着中唐文人集体作弊的默契，在甘露之变前夜的暴雨里，他们轮流用这半日闲，给即将崩塌的帝国续命。
—「13」—
"身闲始觉隳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
—— 皎然《山居示灵澈上人》
谢灵运的十世孙盘坐在蒲团上，忽然笑出声。那些雪夜叩拜的苦修，原是自己给自设的牢笼。袈裟滑落时，吴兴的月光正舔舐他背上戒疤，原来成佛不必燃指，只需让功名如茶垢般从杯沿自然剥落。
—「14」—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 无门慧开《颂平常心是道》
临安城的梅花开了又谢，慧开禅师却在漏雨的僧寮里烤芋头。所谓"闲事"，是贾似道府邸飘来的酒肉香，是蒙古骑兵渡江的流言，当芋头香气漫过断桥，连战报都成了落在蒲团上的蝉蜕。
—「15」—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苏轼《临江仙》
黄州团练副使的官袍晾在岸边，变成渔网上的补丁。子瞻赤脚踩进船舱，江水漫过脚踝时忽然想起，这舟是少年时眉山老道赠的桃符刻的，原来二十年前就注定要载着他，从乌台诗案的墨渍里突围。
—「16」—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
—— 苏轼《纵笔》
惠州的三叉路口，枯藤把苏学士的官袍勾出丝缕。他数着过客，像在数自己半生流放的折痕，汴京来的商队马蹄扬起新党旧党的尘土，岭南樵夫担着竹枝割破暮色。斜阳把影子拉成三份，一份给儋州的槟榔树，一份给黄州的泥泞，最后那份瘦成竹杖，戳破了大宋版图上所有的驿站名。
—「17」—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黄州七年的雨水在蓑衣上结晶成盐粒。子瞻转身时，沙湖道的泥泞突然裂成两面铜镜，一面照见乌台诗案里湿透的囚衣，另一面映出西子湖的潋滟晴光。他伸手抹去镜面水汽，才发现风雨从来都在掌心纹路里打转，晴天不过是睫毛上未落的泪珠。
—「18」—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 苏轼《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
元丰七年的茶盏里，浮着淮南积雪融化成的奶泡。蓼芽蘸着泗州码头的晨露，嚼碎时迸出汴京早朝漏刻的滴答声。清欢不是寡淡，是子瞻把二十年贬谪路腌成了咸菜，就着粗瓷碗啜一口，竟比官窑贡盏里的龙团胜雪更醒神。
—「19」—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 柳宗元《江雪》
永州的雪不是飘落的，是从子厚笔尖冻裂的墨渣。蓑衣老翁端坐船头，钓竿悬着永贞革新破碎的诏书。每片雪花都是长安城飞来的弹劾奏章，却在触及江面时化作银鱼，这是他对大唐律令最温柔的报复，把八司马的冤屈钓成一首五言绝句。
—「20」—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 王维《酬张少府》
辋川的松风是解玉带的巧手，把右丞从紫宸殿的朝会上偷回来。山月斜斜插进琴弦，弹的竟是他年轻时错付给玉真公主的情诗。原来早参透了长安的戏法，金銮殿的晨钟暮鼓，到底不及半山腰松涛与琴声的唱和来得真切。
—「21」—
"野鹤巢边松最老，毒龙潜处水偏清。"
—— 卢纶《夜投丰德寺谒海上人》
中唐的月光卡在松针间锈成铜绿，巢中野鹤啄食着会昌法难的残经。毒龙不是传说，是泾原兵变时将士眼底的血丝，此刻却在寺潭底盘成莲座，原来最浑浊的世道，反而养得出八功德水般的澄明。
—「22」—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 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建康城的使者在茅山脚下跌碎玉笏。陶通明指着岭上云说：此物可缝衮龙袍，可补紫微垣，齐帝御膳房的炊烟与之一比，不过是灶膛里呛人的柴灰。二十字短札，把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钟声都压低了半寸。
—「23」—
"闲来石上观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尘。"
—— 李洞《赠僧》
晚唐的僧衣比宣宗御赐的紫袈裟更重。李才江蹲在青石上，看流水把会昌灭佛的灰烬冲成漩涡。伸手搅动时，忽觉指尖清凉，原来袈裟上根本没有香火熏染的尘埃，只有自己前世为考功员外郎时沾的墨渍。
—「24」—
"三间茅舍向山开，一带山泉绕舍回。"
—— 唐·白居易《别草堂三绝句》
江州司马的草堂漏雨，正好接住庐山云雾泡茶。山泉绕舍不是风雅，是故意把贬谪文书冲成纸浆。香炉峰偷窥这茅舍布局：三间屋恰如"之"字三折，把长安城的朱门广厦都写成歪扭的草书。
—「25」—
“云里寒溪竹里桥，野人居处绝尘嚣。”
—— 王禹偁《题张处士溪居》
北宋的晨曦刚爬上溪桥，就把汴京早朝的笏板影子踩碎。竹丛里野人炊烟升起时，太宗皇帝赐的锦袍正在虫蛀。原来所谓"绝尘嚣"，不过是把金明池的水引来，在砚台里养几尾朝堂容不下的鲈鱼。
—「26」—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 释志芝《山居诗》
山尖把天空戳出个窟窿，老和尚顺势用半间破屋接住漏下的云雾。夜半瓦片响动，不是风雨叩门，是云朵抱着星子来借宿，这屋契写得妙，人与流云各占半张蒲团，晨钟一响便重新划分疆界。
—「27」—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 苏轼《定风波》
黄州泥地里长出的竹杖，比汴京御马监的汗血宝马更通人性。草鞋踩碎新党旧党互泼的墨汁，蓑衣兜住的不是雨，是半生贬谪路上攒下的雷霆，子瞻甩甩衣袖，把惊堂木的声响都笑成了林间松涛。
—「28」—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 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太白的酒葫芦倒悬，终南山便醉成横卧的老道。与山人对饮时，腰间金龟符悄然滑落，换作几粒松子入杯，长安城苦心布置的棋局，到底敌不过柴门漏进的半缕月光。
—「29」—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 刘长卿《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
南溪水洗了半日舌头，才敢与道人的沉默对坐。岩边野花突然开口，讲的却是《法华经》里未载的秘本——原来禅机不必参破，只要盯着花瓣上的露珠，看它如何把钟磬声折射成七种颜色的寂静。
—「30」—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彭泽县的官印还在袖中发烫，五柳先生已化作南山一片云。云出山岫不是辞官，是把俸禄袋倒空装桃花；倦鸟归巢亦非退隐，是用翅尖给建康城朱门画了道裂痕，你看那云与鸟，分明是陶潜从《山海经》里借来的两枚闲章。
—「31」—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 王维《竹里馆》
摩诘居士把长安城的丝竹谱撕碎，撒在辋川竹林当饵料。琴声钓起前朝隐士的魂魄，长啸震落竹叶上的旧月色，深林里本无观众，唯有二十年前玉真公主遗落的耳珰，在苔藓下轻轻应和。
—「32」—
"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
—— 高攀龙《枕石》
无锡东林书院的山石，被高先生枕出凹痕。流水声渗进颅骨，洗出万历年间最干净的奏章草稿；白云缠腰时忽觉身子飘忽，原是党争泼来的脏水，早被太湖风吹成盐粒簌簌抖落。
—「33」—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 张旭《山中留客》
张癫子扯着客人衣袖往云雾里钻，山岚像吴郡酒肆里未滤的新醅。晴天何须带伞？魏晋名士的广袖沾满露水，盛唐草书的飞白勾连雨丝。衣裳湿透时，狂草笔锋正劈开云层泄下银河。
—「34」—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 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破山寺的晨钟撞碎时，鸟鸣突然有了禅宗公案的顿挫。潭水把香客倒影吞嚼干净，吐出的气泡里浮着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残砖。寂静在此处裂成两半：一半是安史乱军未至的真空，另一半是铜磬震落的锈屑在光束里打旋。
—「35」—
"野寺来人少，云峰隔水深。"
—— 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
秋阳把吴公台晒成一块霉变的茶饼。野寺台阶上，刘随州数着落叶，一片是广德年间贬谪的船票，一片是吐蕃铁蹄踏破长安的谣言。云峰隔断的不是溪涧，是大历诗人集体失语的喉咙。
—「36」—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 贾岛《宿山寺》
贾阆仙的瘦马喘着粗气，把"推敲"二字吐在绝顶松根下。鹤影掠过时，长安举子们的行卷突然飘散如雪。原来科场挤破头的青衫客，竟不如这孤松半寸枝桠容得下清高。
—「37」—
"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
—— 杜牧《洛阳长句二首》
杜紫薇躺在天津桥下，看青草把牛李党争的檄文嚼成绿汁。春色漫过袍角时忽觉痒意。原是二十年扬州薄幸名，被草叶翻译成露水版《罪己诏》。
—「38」—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 杜荀鹤《赠质上人》
晚唐的质上人把舌头泡在茶罐里腌成笋干。黄巢军的战报飘过山门，被他用扫帚写成"阿弥陀佛"——乱世修闭口禅，原是最狠的嘲讽：满朝朱紫的嘴，早该被香灰糊成漏风的钵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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