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刘强

小舅63那一年，在工地上摔断了腿，被送了医院。因为他无儿无女，身边没人伺候，我和媳妇就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

在医院动了手术后，我们就把他接回家休养。半年后，小舅的腿伤已无大碍，有时候还能帮我们干点小活，喂个鸡呀鸭呀，扫个地什么的，闲不住。

本想着小舅腿好了会要求回家的，可等来等去小舅一直不开口，我也不好意思问。

妻子有点着急了，伺候小舅的那几个月，快把我们俩口子累坏了。我是个泥瓦工，从他腿伤后，我有两个月没去工地上干活。后来他拄个拐杖勉强能独立行走，我才去干活，妻子在家给他做饭端吃端喝。

本来家里日子还凑合着过，我和妻子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凯凯已经八岁了，女儿小雪也五岁。一家四口全指望我一人挣钱养家，妻子还要种地，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家里家外忙着，每天像陀螺一样，生活的重担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如今家里又多一张嘴吃饭，多一个人伺候，妻子心里多少有点怨言。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小舅忽然跟我和妻子说："强子，玉娥！老家我不想回去了。偌大的院子，冷冷清清的，出来进去都是我一个人，真要是死在家里也没人知道！想想都悲哀啊！我知道你们俩都是个孝顺的孩子，舅舅也就63岁，身体也算硬朗，不会在你们家里吃白饭的，庄稼活我也是一个好把式，能帮着玉娥在家种种地。我想在你们家里住下，你们俩口子不会拒绝我吧！”

看着舅舅期待的目光，我急忙说：“舅舅，我爸妈不在了，以后我就把你当做亲生父母看待。人家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就安心住下吧！”

妻子虽然有点不高兴，但她也没说什么！她生性善良，她是不可能当面开口拒绝一个老人的要求的！

晚上睡觉时我劝媳妇：“舅舅无儿无女，身边没人照顾。老人挺可怜的，他想住就让他住吧！舅舅虽然老了，干不动体力活，帮着去学校接送孩子还是可以的，农忙时还能搭把手。另外家里有个老人还能帮着照看门户，他住在咱家里，也是咱们的福气！”

妻子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这样一说，妻子就答应了让舅舅住了下来。

外婆外公生了三个子女，我妈是老大，大舅在中间，小舅是最小的儿子。我妈比小舅整整大了十二岁，那年月国家又不限制生养。外婆只是在我小舅上面丢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出疹子夭折了，一个是生下来就没气了，所以小舅从小就被外婆外公看得娇贵。

我妈也非常喜爱这个小弟弟，但凡弄来一点好吃的自己舍不吃，必定留给小弟吃。她出嫁前一直在照看小舅，外公是个木匠，农闲时就出去给人家做家具给家里挣点零花钱，外婆在家种有十几亩地，天天在地里忙活。给棉花打芽，捉虫，锄草……。

妈妈八九岁就帮着外婆做些家务活，大些时又学会了做饭。而小舅就是在我妈背上长大的，姐弟俩的感情就像母子之情，小舅特别依赖我妈妈。以至于我妈出嫁后，小舅在我家住了好长时间。因为他见不到我妈妈，就又哭又闹，非要找大姐。

我妈出嫁后，大舅就去新疆当了兵，后来就在那里安了家。自从我外公外婆去世后，大舅就从来没有回来过，也许是生活所累，也许是根本就不想回来。他也很少跟家里联系，就算是我妈，他这个亲姐姐去世，他也没有回来。在我的印象里和大舅是那样的陌生和不熟悉，我跟他之间感觉不到血缘之情。

我小舅也是一个苦命人，听我妈说他十八九岁就和小舅妈好上了，小舅妈是他的初中同学，她们村和我外婆家的村庄相隔不远。两家都知根知底，小舅妈的父母也是明理人，况且舅舅家条件也不错。既然两个孩子都愿意，郎才女貌挺般配的，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婚后小夫妻恩恩爱爱，为了让心爱的妻子不跟他吃苦受罪，小舅学了泥瓦工，每天起早贪黑的去工地上干活。小舅妈也是一个勤快人，结婚后就抓了两头小猪仔，又养了一群鸡。在家既搞副业又种着几亩庄稼地。两人虽然很累，但心里却很开心，两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两年后，小舅妈怀孕了。那个年代的女人从怀孕到生孩子都特别苦。不像现在怀孕后定期孕检，定期检查，发现胎位不正啥的都可以避免。那时候女人到生产就没管过肚子里的孩子，照样做家务，照样去地里干活，到生产那天才知道自己要生孩子了。小舅妈生产时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还没生下来。孩子胎位不正难产，那时的农村生孩子都不去医院，找的是村里的接生婆。小舅妈疼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小舅吓坏了，小舅坚决要把小舅妈拉往医院生产。因他们那个地方离城市远，小舅妈拉到半道上便咽了气，孩子也没保住，一尸两命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小舅的精神世界坍塌了。在失去小舅妈的五六年内，小舅整天胡子拉渣，头发很长，看见熟人也不打招呼也不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精神失常了。

我妈心疼小弟，到处央人给小舅重新说媒。小舅年轻，人才也好，虽然是二婚却没孩子拖累，家境也不错，也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可小舅心里除了小舅妈，谁也不娶。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怎能说丢就丢，小舅是个痴情汉，小舅妈为了给他生孩子送了性命，他再娶新欢，怎对得起躺在地底下的妻儿！

就这样，小舅就单身过了一辈子，小舅的婚姻就像一桩爱情悲剧，让人扼腕痛惜！

我妈嫁给我爸，也没享什么福。我爸身体不好，家里家外的全指望我妈一人操心。小舅会泥瓦工手艺，挣来钱了经常贴补我们家，农忙时也来帮我们家干农活。我妈经常对我念叨，“咱们家要是没有你小舅帮补，我都不敢想象我们家能过成什么样子！你要记着小舅的好，你小舅没儿没女，老了要记得孝顺他！”

舅舅自从腿好以后，就没闲过。我家宅基地多，门前有一大片空地。以前我和妻子从没在意过那片空地，平常都是杂草丛生，一年我要打两次灭草剂才行。舅舅有时间就拿着锄头在那片空地上锄草挖地。没几天工夫，就被他平整出一片好地来。撒上菜籽，种上青椒，茄子，豆角……一些应季蔬菜。从此我家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蔬菜，给家里省下不少菜钱。院门前也变成了一个绿色庄园，微风吹过，菜叶轻轻摇曳，蝴蝶翩翩起舞，蜜蜂嗡嗡在飞，就好像一幅美丽的画卷，在我家院门前展开。

舅舅住下后，他就接下了接送孩子的任务。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早餐，他说老年人瞌睡少，早上五六点就醒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舅舅是厨艺高手，他做的饭和菜特别好吃。简简单单的几样小菜，经过他的一番操作后，菜香四溢，让人胃口大开。

两个孩子都喜欢跟舅爷亲近，因为舅爷肚子里装了许多好听的故事，舅爷会给他们买好吃的零食。

舅舅是个勤快人，他几乎包揽了我们家所有的家务活。他就像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把他的爱无私地奉献给我们一家四口。我们家十几亩的庄稼地，被舅舅打理得干干净净，几乎找不到一棵杂草，庄稼也枝繁叶茂长势喜人。

舅舅这一住下，妻子倒成了闲人。孩子有人接送，家务活她除了洗洗衣服和床上用品外，几乎找不到活干，庄稼地也不用她每天去拔草了。在舅舅的鼓励下，妻子也去市里找了份活干。家里的事有舅舅包揽，我们能安安心心在外挣钱。

几年后，我们推倒了老房子，在原地址上盖起了两层小洋楼。

那一年中秋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舅舅炒了一大桌子好菜，我们一家人坐在宽敞的院子里边赏月边聊天。我买了两瓶好酒，准备和舅舅好好庆祝一下。你一杯，我一杯，我们俩竟然喝得尽兴了。

舅舅高兴地说：”没想到我临老还能住上楼房！要是你妈还活着，她该有多开心啊！”

妻子在旁边笑着说：“舅舅，我们后面的日子更好着嘞！”

舅舅听后大笑起来，孩子们也跟着舅爷一同开怀大笑。

我举起酒杯对舅舅说：“舅舅，这几年你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两个孩子得亏有你照顾，我和玉娥才能安心在外面挣钱。我们家你功劳最大，你老辛苦了！这一杯是我和玉娥敬你的！”

舅舅摆了摆手笑道，”你们俩口子懂事知事，会勤俭持家！像你们这样踏实肯干的年轻人不多了，是舅舅跟着你们享福了！”

几杯酒下肚，舅舅脸色微红，已有些醉意，他手里举着酒杯，抬头看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他忽然有些泫然欲泣，他悲伤地说：“你弟弟若是平安生下来，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吧！可惜了你舅妈，年纪轻轻的为生孩子丧了性命，是舅舅对不起她们啊！如果她们都还健在，我……我……！”

舅舅难过得不能自抑，我有些心酸，赶忙劝他，“舅舅，过去的就过去了吧！你放心，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你就同我的亲生父亲一样，我和玉娥都会孝顺你！”

妻子在一旁也附合道，“是呀，舅舅！你别难过！强子就是你的儿子，我们都会把你当做亲生父母看待！”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我和妻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步入老年行列，舅舅已经在我们家住了23年。凯凯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后来和别人合资开了一家小型公司，生意还不错。小雪也嫁了人，婆家就在我们邻村，她经常回来看我们。每次回来都要给舅爷带点水果，点心，营养补品。我的两个孩子都很孝顺，是舅爷把他们带大的，他们对老人的感情很深，两个孩子早已把舅舅当成亲爷爷看待。

前几年，凯凯出资让我和玉娥带着舅舅还有小雪一起去海南三亚旅游了两次，去北京看了看祖国的长城，在省城凯凯开着车带着我们游完了省城的各个景点。舅舅很开心，他说：“我这辈子活得值了，看了祖国这么多好地方，这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我命好，孙子孙女孝顺，外甥外甥媳妇是好人，我的晚年生活才过得这么开心幸福！”

去年舅舅85岁高龄，我们给舅舅办了寿宴。凯凯带着一家四口从省城赶了回来给爷爷祝寿，当我的俩个宝贝孙子乐颠颠地扑到舅舅怀里时，老人家泪目了，他抹了一把老泪，激动地对凯凯说："唉！你和媳妇那么忙，还抽时间回来给爷爷过生日，你和你爸妈对我这么好，我何德何能让你们照顾了我这么多年，爷爷我……我知足了！"

凯凯将爷爷搀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逗着老人说：“爷爷，你才是咱们家的老功臣呢！我们家若没有你的帮助，哪有现在的好生活！我可没忘我小时候你经常背着我爸妈给我买好吃的，你对我和小雪比亲爷爷还亲！我们对你亲是应该的！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是我们家的宝啊！”

小雪在一旁也附合着，“是啊！爷爷，祝你寿比南山不老松，是你给我们家带来了福气！你活得幸福，我们也跟着幸福！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定海神针，有你在，这福气就在！”

两个孩子的话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今年七月份，经历了一个炎热的夏季，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舅舅的状态一直不太好。不愿意到院里或户外活动活动，整天待在他的房间里吹着空调一待就是一整天。饭食也减了一半，记性也变得好差，有邻居来看他，很熟悉的人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对方是谁。

妻子怀疑着说：“舅舅不会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了吧？”

我们把舅舅拉到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医院里的医生说，除了基础病外，他身体没任何问题，这些症状都是老年人的正常现象，让我们不必担心。

舅舅有高血压的毛病，每天都服用降压药，除了这他身体一直很好，妻子说或许这就是老年人岁数越来越大的正常现象，我们还是尽心照顾好舅舅，舅舅的时光不多了，咱让他度过一个舒适开心的晚年。

但是舅舅的状态越发严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我和妻子都很担忧。

那天舅舅忽然精神好转，早上喝了一碗肉汤，半个馍馍。吃过饭后，把我和妻子叫到他卧室里。我和妻子不知他要做什么，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后，一齐疑惑地望着他。

舅舅慈祥地笑着，一双颤颤巍巍的手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铁盒，他打开铁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

舅舅将那张卡递到我手里，他说：“强子啊！这张卡里有二十一万，是我当年年轻时在工地上积攒的钱。舅舅单身一人，怕老了无依无靠。就趁着能干时多挣一点钱，这是我存了整整三十年的养老钱。本来我打算再干个七八年，干不动了就住进养老院去。没想到那年摔断了腿，你们俩口子心善把我接到你们家，这一住竟然住了二十多年。

这二十多年你们俩口子对我真的很好，孙子孙女对我也孝顺。在你们家我过的很幸福，我这一辈子虽然没儿没女却也活得知足了。这都得感谢你们，不嫌弃我，没让我老无所依！这卡里的钱就留给你们，卡的密码是凯凯的生日。我恐怕时日不多了，舅舅谢谢你们全家人这么多年的照顾，尤其是外甥媳妇玉娥从没把我当外人看，把我当做亲生父亲一样看待！凯凯啊！你娶了个好媳妇啊，一定要懂得珍惜！”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张银行卡，玉娥已在身旁哭得泣不成声，她扑到舅舅身前哭道，“舅舅，我和强子伺候你是应该的！爸妈去世的早，是舅舅你帮着我们带孩子，给我们做家务，赶地里的活，我和强子才能一起出外做工挣钱。你替我们家擎起了半边天，舅舅，要说感谢的话，应该是我和强子说！舅舅，希望你健康长寿，让我和强子有孝敬你的机会！你在我们家多住一天，就是我和强子的福气，我真的希望你身体好好的，陪伴在我们身边！”

舅舅感动的落了泪，他扶起玉娥，慈爱地说道，“傻孩子，舅舅老了，总有去的那一天！舅舅早已看开了，生老病死是正常现象，你们不必难过，我这一辈子活得知足了！就算走了，也是开心地走！”

三个月后，舅舅突然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我和玉玲在舅舅遗容前哭得不能自抑。

我们通知了凯凯和小雪，让他们回家奔丧。

我们把舅舅拉回老家和外公外婆，舅妈葬在了一个坟地里，愿天堂里的舅舅快乐地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