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是埋在我儿时记忆中一个抹不掉的人物,除了家中的亲人以外,他是我印象最深的两、三个人之一。
老翁是个卖糖人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称做老翁,既然别人都这么叫,我也就一直这么叫着。
老翁捏糖人的手艺可好了。在他糠担前方的圆桶里有一个小火盆,里面装着糖泥,捏糖人时,他从小火盆中挑出一小团糖泥,双手麻利地捏着,一眨眼功夫,提着大刀的关公就被他捏出来,栩栩如生,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老翁不只会捏关大刀,只要你能想得出来,他什么都能捏出来,葫芦,公鸡,孙猴子,猪八戒……五花八门,惟妙惟肖,插在他的糖担上方的草扎上,琳琅满目,煞是好看。只要他吹着口哨晃悠悠地来到我们这条街上,都要惹来一大群孩子,围在他的糖担子旁,有拿钱买糖人的,有打彩赌运气的,没钱的就站在边上看热闹。
老翁人很和善。说他是老翁,其实他年纪并不大,也就四十来岁的样子,中等个偏下一些,微瘦,脸不大,五官紧凑在一起,脸上的皮肤黑里透着亮,两只眼睛流露出诚实、憨厚,以及些许慈祥,这也应该是我喜欢他的原因之一。作为一个做买卖的民间艺人,老翁身上手艺人味明显要浓一些,没多少商人的狡诈,在我印象中,我和他做过数百笔买卖,他从没有欺骗过我。他不是本地人,究竟是哪儿人,我也不知道,他总是隔上十天半月就挑着糖担子来我们这条街上转一次。每当他的糖担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或是老远听到他的口哨声,我就迅速地跑出家门,跟着他来到街头,和他做起交易来。从四、五岁,直到十一、二,大约七、八年的时间我每个月都要和他见一、两次面,我的贪吃、好玩、争胜的性格让我和他结下不解之缘,甚至可以说,两人之间有着忘年交般的友谊。记得我母亲曾经说过,干脆把小犬子(因我属犬,父母直接拿来做乳名)送给老翁,天天有糖吃。
我出生在20世纪中叶,由于特殊而又复杂的原因,那个年代国家不仅物质匮乏,精神生活也处于贫瘠状态,代表祖国传统文化最高成就的儒、释、道被摧毁了,跟它们沾边的也都被当作封、资、修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学龄前儿童无书可读、无事可干,只好自己找乐。我出生没两年就闹三年自然灾害,成年人连饭都吃不饱,供小孩吃的零食自然少得可怜,和今天的孩子零食堆成堆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贪吃是人的天性,而老翁卖糖人又有特别的招数,除了拿钱直接去买,他还让我们这些孩子用打彩的方法去获得。他的“彩”设计得很简单,在一个巴掌大的圆木版上画上一幅画,分别标着各种奖项,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有一个可以拉上来的扳机,前面有一根铁针,打彩的时候,老翁用手快速转动圆盘,打彩的孩子拨动扳机,瞅准机会打出去,运气好时可以打中大小不一的糖人、大刀什么的,运气不好打空了只能换一抹糖稀。每当我打了空彩,老翁总是笑咪咪地用一根小木棒从火盆里挑一小团糖稀递给我,这个时候,我的心里便涌起失落和沮丧,眼巴巴地盯着担子上方插在草扎上那些活灵活现的各式糖人,只要兜里还有零钱,我总是要拿出来继续打,直至打光,才恋恋不舍地回家。遇到还有其他小朋友接着打彩,我还会站在旁边看一会儿,看到别人打了头彩,我眼馋得不行,转身跑到母亲的裁缝店,去找母亲要钱。母亲不给,我就抱着她的大腿,赖在地上不起身,哭闹着非要把钱要到手。母亲有时被我缠得没法,只好给我三、两分钱。我拿到钱,飞快地跑到老翁的糖担旁,转眼间就把手中的钱花光了。再找母亲要时,母亲不高兴了,任我哭闹不再理我,继续为客人裁衣服。我哭着哭着,抱着母亲的腿睡着了。醒来后,继续找母亲要钱。母亲是个暴脾气,可遇到我这么一个死人犟的儿子,拿我没办法,只好再从口袋里拿出一、两分线钱给我。大多数情况下,我很少接连找母亲要第三次。我知道,如果我这样不知好歹,一定会把母亲惹火,等待着我的将是她手中高高扬起的木尺打到我屁股上。我生性是个干什么事一旦认上就不罢休的人,有一段时间,老翁糖担上的糖人以及那魔术般的圆彩盘让我着了迷,只要他的担子从我家门前经过,我说什么都要追上去,用攒下来的零钱去打彩。钱打光了,找母亲要不到钱,我就站在旁边看别的孩子打,看着,看着,心里痒痒的,忍不住,硬着头皮跑到正在裁衣服的母亲身旁,冒着挨打的风险去找母亲要钱。母亲兜里的钱有限,还有一大家人要吃饭穿衣,不可能任我大手大脚花的。我常常为没钱到老翁那儿打彩发愁。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母亲的缝纫机左边的小抽屉里有五毛钱,犹豫了好一会了,最终没能抵制住老翁糖担的诱惑,趁母亲不备,悄悄地把这五毛钱放到兜子里,走出家门,飞也似的跑到老翁的糖担旁,一口气打了三毛钱,直到打腻了,糖也吃够了,天快黑的时候,又在旁边的卤菜摊子上将剩下的两毛钱买了包猪头肉。回家的时候,已经发现钱丢了的母亲猜想是我拿了这五毛钱,问我,我不承认,母亲开始用棍子打我,我还是不承认,母亲更用力地打我。慈祥的奶奶看我被打得可怜,过来护我,母亲拿奶奶没法,气得嚎啕大哭。现在想来,我母亲绝不是心疼这五毛钱,而是怕我养成坏习惯,长大后成为一个不学好的小偷。
那一年,我大约七岁左右,印象中,当时我好像还没上一年级。那会儿我们国家穷,全镇上没几个幼儿园,像我们这样市民家庭的孩子很少能上得了幼儿园。所幸的是,自打那次被母亲痛打过后,我再也没敢背着母亲拿她的钱,上学后,也没犯过偷盗之类的错误。
生命的时光快如白驹过隙,半个多世纪没在意就过去了,转瞬间我已过了耳顺之年,按孔子的说法,快要到从心所欲的境界了,此时,再来回忆童时这段难忘的往事,挑着糖担子的老翁便从脑海中悠然走出,鲜活而又水灵,就如同昨天我还在他的糖担旁打了彩,此时,大脑中猛然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来: 人的一生无非是吃喝玩乐,争强好胜,最终必然渐渐地归于空寂,而漫长的人生却又是可以浓缩的,我和老翁的拿钱打彩换糖人的游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此后的几十年时光,我难道不都是在重复着与此形式不同但本质极为一致的各种活法中度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