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绿洲》最根本的认识就是它讲的是一个没有说话能力的人的故事。不管是精神发育迟缓,或者是脑性瘫痪,都会出现失语的症状。或许,之所以要挑选一个脑瘫病人,主要是为了电影的效果,也可能是为了给演员创造机会,或者说,这是一种投机取巧(文素丽的脑瘫病人表现得如此逼真,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屏幕,似乎那残忍的画面会穿透屏幕,刺痛我的心),这两种病症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们无法解释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们的脑子就会被当成一个没有思想的躯壳,最终,他们的生活就会成为一个死气沉沉的东西。在结尾处,警方的一幕让人无法接受,李沧东就向人们展示了失语者是怎样被待遇的。
女主的公寓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她的钥匙就在走廊上的花瓶中,随时可以从里面掏出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她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至于女主角,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并没有失去反抗的力量,而是因为她的生活被压缩到了一种近乎枯竭的状态,她的心跳,她的呼吸,都是机械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待。出轨的丈夫说他不在乎女主角的在场,邻居家的女子和他的丈夫在他的卧室里发生了性关系,这说明这个卧室成为了一个完美的约会场所,既免费又方便,而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卧室里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或者说,因为她只有最基本的照料,所以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喂一条狗,但是她却能感觉到,在这个不断颤抖的身体中,有一个活着的东西),用一种令人费解的语气对他的情人说:“她在看”,他说:“没关系”,仿佛他根本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怕的。在许多影片中,动物的眼神往往会让出轨的人感到羞愧,即使是一对合法的恋人也会感到羞愧,就像《华尔街之狼》中的那样,但在这部影片中,大脑瘫痪的女人甚至还不如一对野兽,她没有这种羞愧的眼神,她就像是一张死气沉沉的桌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她的视觉无法转换成语言,视觉就像是一种信息的输入,信息会随着她的思维和思维的变化而变化,由于入口被堵住了,所以视觉也就没有了意义。男主角对女主角来说,就像是一片“绿洲”,只有他,才会尝试着从一系列无意义的信息中,将自己无法听懂的语言,拼成一句完整的话,然后,他会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话,让她能够更轻松地说完自己要说的话,而不会让她觉得自己听懂了前面的话(从警局的情况来看,没有了男主角的帮助,她根本听不懂)。在此期间,他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从未怀疑过的事实。她对历史的理解,她对爱情的追求,她对本能的欲望,她用一种迟钝而清晰的方式,把她的要求清晰地表达出来,这使我感到羞耻。如果说,女主角的失语是一种直觉的话,那么这个男人看起来拥有一种很好的语言技能,但是在许多情况下,我并不能完全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着智力上的问题,因为在实际生活中,我认识到了许多的人,他们仅仅是由于他们的直爽和耿直,不愿意去遵循别人都生活过的那套规矩,所以他们就被当成了一个怪人,或者说他们有一些心理上的问题。
从男孩的弟弟那里,我们知道男孩想要为自己的哥哥承担责任,这个行为很奇怪,也很符合人类的利益,所以才会让人觉得他很蠢。家庭成员自然不必去了解这个行动的缘由,由于这样的论断所产生的效果,正是对他们有利的。关于他的语言与思想的联系,他的家族认为他的语言是一种心理障碍,所以他的语言并没有得到人们的信任。男主角将出事故的女孩带到了妈妈寿宴上,让聚会无法继续下去。并且轻描淡写地说出她就是那个被她弟弟害死的女孩的时候,男主角的淡定让所有人都震惊了,也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像是带了一个陌生人一样。在一个幸福的节日里,他怎么能不用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怨恨,而不用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怨恨呢?
而他的弟弟,也就是造成这起事故的罪魁祸首,却是最心神不宁的,他不但要为自己背黑锅,还要为自己的弟弟感到内疚。其实,男主角并没有什么好内疚的,相反,他的弟弟,不但要为自己的家人负责,还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正常情况下,男主角都会表达自己的愤怒、痛苦、委屈,但他的表情,却完全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被冤枉的人。而想要逃避罪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男主角当成一个不聪明的的孩子。只有他的哥哥,还抱着一丝希望,虽然他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会说: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实际上,男主角所想的一切,他都已经说出来了,但不管是兄长还是兄长,都认为有些事情并没有说出来,他们一方面希望通过男主是个残疾人来减轻自己的负罪感,一方面又抱着男主为了寻找复仇而假装愚蠢的想法,生活在一种持续的内疚之中。
到了剧情的最高潮,两位主角的“显”与“隐”最终汇合,他们不能把自己的爱情说出来,也不能让自己的爱情得到大众的认同。而在其他人看来,没有了彼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在他们看来,这场悲剧就是一场生命的悲剧,一方被囚禁,一方被剥夺了生命。我在论坛上看见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女主为什么不说出自己没有被强迫的原因,我想他一定是把速度调快了一倍,把很多章节都给跳过去了。而李沧东却恰恰相反,我们从她身上可以看出,她是怎样大声地诉说着自己,诉说着事实,她的理性是怎样地挣扎着要打破这层扭曲的外壳,去为别人所理解。
但她的焦虑让她进入了一个无法被理解的怪圈,因为她的家人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她的情绪,只能用身体来表达她的情绪,所以她越是想要开口,她的妻子就会将她的情绪解读成 PTSD,然后义正言辞地告诉她,这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巴。现在的情形是:越是希望开口的人,越是认为对方不会开口;越是不会开口的人,越是希望开口。在失去了自我表达的希望后,女主角用自己的身体撞在书桌和衣柜上,企图自杀,或者用这样的方法来否定自己的存在,但就算是这样,也会被认为是不能承受被屈辱,所以连死的合法理由都没有。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绝望。在派出所里,女主角努力地辩解,却无人倾听,而女主角的大嫂却一直以自己的名义做出假口供,为什么男主角就是不辩解?这也很明显了,他要是解释说自己和那个大脑瘫痪的女生是自愿的,而且还是女生自愿跟他发生关系,别人肯定会觉得他是个不聪明的人,再加上他曾经有过强迫别人的记录。蠢货能做的最大的坏事,就是硬撑着说自己不蠢,而主角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并没有为自己辩驳什么。他从监狱里逃出来,就是为了给那个女孩打电话,让她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帮助她斩断那些枯萎的枝叶,驱散那些黑影。他对自己的辩护有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敏锐的洞察力,这似乎表明他在智慧上可能比一般人更高。有些人说,这种爱不会出现,但我要为自己辩护,因为,如果人天生就是缺陷的话,这种爱将是世界上惟一的爱。
他们说着一种独属于他们自己的话,那就是“绿洲之话”,他们不要求别人听懂,只要大家都能听懂就行了。但就像残废的人只是少数一样,绿洲也只是一部分即将死去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就连绿洲都没有了。与荒漠相比,绿洲是一个人人都能互相了解,或者,至少人人都能尝试了解彼此的地方。唯有在绿洲与荒漠之间,再无任何区别,我们方能认识到,任何一种爱情,都是没有区别的。不过,这样的话,会不会变成一片没有任何区别的荒漠和绿洲?我必须用一种悲观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好像更接近于后一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