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要睁着眼睛啊，把眼睛闭上怎么行？画面太丑了！」

我刚从水里探出头，换了一口气，就听到执行导演大声对我喊叫。

「眼睛很痛，没办法睁开啊。」谁在水里能睁开眼睛啊？！癫公，我心里默默骂了一声。

「不行，再来一条，坚持一下，把眼睛睁开，不然今天大家都收不了工！」

又开始道德绑架了，烂剧组！

这部戏是我三个月来唯一的工作，本来只是演一群大学生中的一个，结果当了女主替身，跳楼下水都是我，就差进火坑了。

总算拍完这个水里睁眼的镜头了。

水池的水里不知道有什么脏东西，我从水里出来就一直流眼泪。

化妆师小姐姐看不过去，找来眼药水帮我冲眼睛。

「姐姐辛苦了，多亏有你... 」

视野模糊一片，是许莫宁的声音，假模假式的，提议我给她当替身的不是她吗？！这会儿来假装知冷知热了。

这么多人看着，我也不能摆臭脸，只能装大度说，「啊哈，别这么说，多亏你，我才能接到这个戏，没什么的。」

「哎呀，眼睛好红啊，得去医院了。」化妆师小姐姐声音很大，感觉是故意的。

我擦擦眼睛，仔细看了看镜子，是真的，我眼睛通红，像鬼一样，完了，我不会要瞎吧？！

抠门剧组只给我叫了车，让我自己去医院看看，说他们其他人要赶在天黑前拍完其他镜头。

还是化妆师小姐姐陪我去的。

「他们也太过分，太欺负人了，谁的命不是命啊？就明星才是人呗？那个什么莫宁的，简直是个妖精，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干脆把主角让出来给你演好了！」

小姑娘可能刚入行不久，年轻气盛，一路上一直骂剧组。

「谢谢你呀，要不是有你，我可惨了。其实我跟许莫宁一个公司的，要不是她主演，我还接不上这个戏呢，我是公司硬塞的，她让我替她，也是帮我，让我多些镜头。」

「但是谁都不知道是你啊，他们说脸都要后期用 AI 换掉，你拍了也白拍，只是白吃苦... 」

可能看到我脸色不好，小姐姐逐渐收了声。

我还说怎么让我在水里睁着眼睛，拍正脸呢，原来是要换脸，现代科技可真厉害。

她说得对，拍了也白拍，只是白受苦罢了。

但是现在，就是白受苦的机会，都不一定能轮到我，我还能说什么呢。

「姐姐你这么好看，身材也好，都能当女团出道了，干嘛吃这个苦？！」

女团？多熟悉的词啊。

我的确是奔着女团出道才进演艺圈的，可是那个眼看着就触手可及的梦，硬生生在我眼前碎了。

如今已经像我现在的视野一样，一片模糊了。

2

记得那天我肚子有点痛，许莫宁硬是拉我去便利店，「喝点热的就好了。」

那时候我们在同一个高中上学，在同一个团练习准备出道，几乎形影不离。

从 12 岁开始，我们就通过公司海选，开始做偶像练习生。

高中的时候，许莫宁转学来了我们学校，和我在同一个班级，老师很支持我们。

高二的时候，我们一起入选了即将出道的六人女团，我和她是年纪最小的成员。

许莫宁是转学生，跟班上的同学不太熟，在学校我常常陪着她，从不拒绝她的邀约。

「车芷安，你要喝咖啡吗？我请你！」

刚进便利店，就遇到了也是同班的冯瀚。

「不用了，谢谢...」

我和他住同一个小区，算是邻居，不过没那么熟，我连忙推辞。

我话还没说完，许莫宁就说，「你喝点热的肚子就不痛了，就喝咖啡吧！」

「唉，不用，没事...」

「我已经买好了，你自己接吧。」

我还在推辞，冯瀚已经把纸杯递过来了，我不好意思让后面的人等太久，只好接了。

我永远记得那个声音，到现在也常在梦中听到惊醒。

「喂，你买小杯，怎么用大杯接啊？这点便宜也要贪吗？！」

我回过头才知道店员是在跟我叫喊。

「不是，我不是...」

无论我如何摆手辩解，店员仿佛都没听到，他站在我面前一股劲儿地数落我，好像早就背好了那些词，噼里啪啦地倒在我头上。

「你们这些学生，小小年纪就这么没诚信，以后还怎么得了？！怎么学习不动脑子，心思都花在投机取巧上？！」

冯瀚在一旁噤若寒蝉，便利店里其他学生开始拿手机拍我们，许莫宁见状立刻消失了。

两块钱，大杯和小杯的差价只有两块钱。

短短几小时后，我在互联网上就成了「两元小偷」和「撒谎精」。

视频被转发了几次后，我就被认出来，是 GH 娱乐即将出道的女团预备生。

几十秒的视频，在我的人生里掀起了腥风血雨，直接把我打到了谷底。

我和团员解释，和经纪人解释，和企划团队解释，和公司高层解释，说了一遍又一遍，都只能看到他们怀疑或是丧气的表情。

「你要明白，现在不是我们相不相信你的问题，是大众怎么看待你的问题！！」

「马上就要出道了，闹出这样的丑闻，作为偶像，你已经失格了！！」

我明白，无论我如何解释，也改变不了我走在路上会被路人叫」撒谎精」的现实。

可是我的人生呢？我这些年来的努力呢？谁能看到这些现实？！

只是两块钱，只是一杯咖啡，我就要失去多年努力才换来的机会吗？

我好想跟全世界喊，「我是被冤枉的！！！」

可是有人会相信我吗？！

我跟许莫宁下跪，求她帮我澄清，她在一旁看到了整件事的经过。

她闪躲着我的目光，拒绝了我，「姐姐的事情已经让公司很头疼了，要是连我也卷进去就更麻烦了...」

最终，公司决定取消我的出道资格。

我在空旷的舞蹈教室里放声大哭，保洁阿姨陪着我一起哭。

多少个夜晚，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舞蹈教室的练习生，出道单曲的编舞，我练了几万遍，阿姨都看在眼里，她说我一定能成为最闪亮的偶像。

那么辛苦换来的机会，就那么在我眼前消失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公司给我两个选择，退社，或是转到演员班，女团出道的梦彻底破碎了，我再也没有去过舞蹈教室。

许莫宁和其他成员出道了，很快成为了最有人气的女团，作为团里最年轻的她，靠着甜美可爱的形象，成了最红的成员。

我没有机会问冯瀚当时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之后我就退学了，再也没有见过他。

问到了答案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他也是不小心，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3

我妈说我刚学会走路那会儿就开始跳舞，别的孩子还在大院里玩躲猫猫，她就送我去学舞了。

当年海选，我是以舞蹈第一的成绩被选上的。

我从来没想过第二条路，一直笃定自己一定出道，舞台是我的宿命。

可是如今，我已经不再跳舞了，只能另寻出路。

人们说，这个看脸的时代，美貌就是金汤匙。

但是娱乐圈，最不缺的这种勺子。

我以前没想过当演员，我一点儿演技天分都没有。

公司的表演课，我一节都没拉下，空闲时间都在看电影、看剧、看别人的戏。

在表演课上，我还可以放松发挥，可是一到片场镜头前，我就紧张到手脚出汗。

在舞台上面对镜头游刃有余的我，在片场的镜头里，常常呆若朽木。

尤其是感情戏，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表情。

见过感情戏都要拉远景的吗？就是我这样的，我自己都不敢看自己的表情。

越紧张，就越演不好；越是演不好，我就越紧张。

后来甚至得了镜头恐怖症，有一次导演说我的脸都像中风了一样，表情乱飞。

像许莫宁这样自带流量的小花，导演会一遍遍让她尝试，一点点教她演，我这样的镶边儿小演员，分分钟被换掉。

公司演员部都是比较知名的前辈带新人进组，我跟了几部戏以后，就没有前辈愿意带我了，说我表现太差，他们在片场都很没面子。

虽然许莫宁会挖苦我，但她还愿意让公司把我塞进她主演的戏里，能接到工作已经很好了。

4

这天一大早我就来到片场候场，虽然剧本上我的戏份不多，可是谁知道许莫宁会不会临时给我加戏，要我当替身，如果她找不到我，会跟公司说我不敬业，演技不好还不虚心学习。

我自己还好，都习惯了，但是不想连累我的经纪人被公司训话。

今天是女二第一天进这个剧组，听说演员是美国华裔，这是她第一部在国内接的戏。

开机之前，导演把剧组集合起来，郑重介绍她。

「我第一次在内地拍戏，还请多多关照！」

她带着爽朗的 ABC 口音，轻快地做了自我介绍。

「今天制作公司广告部也来了，咱们金主爸爸的产品要有植入，还请大家多配合。」

导演话落，站在他身边的一位陌生面孔也跟大家打了招呼。

等一下，说陌生，好像又有点眼熟。

冯瀚！没想到我差点认不出他来了，我还以为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人的。

他看上去沉稳多了，不像过去那么毛毛躁躁。

原来他在制作公司上班，竟然也进这个行业了。

人群散了以后，冯瀚立刻去了许莫宁身边，满脸堆着笑。

「许小姐，今天有几个镜头，要植入这款巧克力威化。」

许莫宁一边补妆，一边轻轻抬了抬眼。

「什么许小姐，冯瀚，你不会不知道我吧？」

「啊，哈... 我当然不会不知道，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冯瀚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他尴尬地摸了摸后颈。

许莫宁转头看了一眼冯瀚旁边，问道「这位是你的同事吗？」

许莫宁不问，我还没注意，冯瀚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一直浅浅笑着看许莫宁。

他个子很高，浅灰色的宽大西装挂在他身上，很轻盈飘逸，在局促的冯瀚身边，显得游刃有余。

「哦，他是我朋友 Eric，做投资的，想考察影视行业的情况，今天特地带他来片场看看。」

冯瀚说话的时候，这个人也没有移开放在许莫宁脸上的目光，许莫宁被他盯的，脸有点红了。

「巧克力威化，我吃不了，我从来不吃那玩意儿。」为了掩饰尴尬，许莫宁马上换了话题。

「啊，这... 我可没办法跟广告商交代啊！」冯瀚哭着脸哀求。

突然一直在旁白呢沉默的 Eric 开口了，也是一口 ABC 腔。

「可是人家讲了不能吃，就是不能吃啊，不可以强人所难。」

许莫宁听了，脸更红了。

「可是，广告商的条件就是跟女一号或男一号合作的...」冯瀚说着话，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不远处的男主演员。

他们在这边闹哄哄的，男主应该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是他假装没听到，无动于衷。

冯瀚鼓起勇气，打算去问问他，一旁的执行导演赶紧拉住了冯瀚，「别开玩笑了！你是新来的吧？！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这部戏的男主是圈里数一数二的演技派小生费清远，前年得了影帝后，势头大涨，代言拿到手软，在他的戏里植入广告，恐怕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冯瀚很明显没有提前做好功课。

许莫宁见状，站起来打圆场，「那这样吧，让我的替身帮我拍这几个镜头吧」

她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又笑了，「哦，这个人，你也认识的！」

我没想跟冯瀚打招呼的，可是也没逃过，许莫宁大声叫我过去。

5

冯瀚看到我就愣住了，反应过来是我以后，他比刚才更局促了。

看得出来，他恨不得逃走，我竟有些可怜他。

我这种随便替别人尴尬的毛病真的得治。

「都是老同学，就别这么生分了，冯瀚你认不出芷安了？你以前不是暗恋她吗？哈哈哈哈哈」许莫宁脆生生地笑着，冯瀚一直不敢看我。

她一说，我心里的火就冒上来了。

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就打算问问他。

「暗恋？我怎么不知道，自从他请我便利店咖啡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我死死盯着冯瀚的脸。

刚才我竟然可怜他，我哪里配？

从那天被打进人生低谷，到现在还在谷底的我，才是最可怜的好吗？！

「便利店咖啡？哦？好像有故事哦？！」Eric 打趣地跟冯瀚碰了碰肩膀，冯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我冷笑，「我可没办法忘掉... 」

「woo～」Eric 继续在一旁拱火，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尴尬。

「哎呀，算啦算啦，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说正事吧... 」许莫宁又开始打哈哈。

我一口气堵在胸口，就让我算了？

「巧克力威化吗？」我打断了许莫宁的话，「我没办法帮你拍啊，我过敏的，吃了会死！」

许莫宁听了，脸色一沉，「过敏？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过敏？！」

我拿起那款巧克力威化，打眼看了一眼配料表，「喏，坚果，这里面不是有坚果吗？！」

这下换冯瀚盯着我了，刚才他还不敢看我的。

「哇，过敏不可以开玩笑啊，真的会死人。」 Eric 的神情比刚才正经多了。

「那，这，莫宁，你看？」冯瀚苦哈哈地向许莫宁投去求救的目光。

许莫宁撇撇嘴，说「那没办法了，我帮不到你了，你自己想办法吧！」然后转身继续补妆了。

冯瀚又看向我，我摊手耸肩，转身走人。

冯瀚没辙，只好跟金主商量，看他拿着手机，一会儿假笑哈腰，一会儿皱眉苦脸，电话打了好久，看来是金主一直在骂他。

Eric 在片场晃来晃去，许莫宁一休息，他就去跟她搭话，刚开始许莫宁还拿着劲儿，过一会儿，就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6

突然，人群中一声大叫，好像有人倒下了。

是扮演女二的演员，突然休克了，剧组立刻叫了救护车。

导演急死了，质问她周围的人，「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人群里有人回话，「她吃了那个赞助商的巧克力，就这样了...」

「什么？！谁给她吃的？！」导演眼睛里恨不得喷火。

人群安静了几秒，有人指着冯瀚说是他。

「不，不是，我没有拿给她吃啊！」冯瀚大惊，急忙辩解。

「你！你干的好事！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什么抵命？！」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冯瀚百口莫辩，突然他抓着 Eric 说，「我朋友一直跟我在一起，他可以作证！」

剧组所有人都围在这里，冯瀚这么一说，大家都盯着 Eric。

Eric 左看右看，挣脱冯瀚的拉扯，耸耸肩摆手说 「 I don't know. 我什么都没看见，跟我没关系啦！」，说完他就退到了人群后面。

「你！！」冯瀚脸涨得通红，快要哭出来了。

人们团团围着，空气好像都不流通了，突然有一个声音说，「你刚才不是在跟莫宁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