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出警入跸图》（局部）

01 破局

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十一日，刑部大牢。

阴森的大牢内，烛光忽明忽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可言状的气味，不禁令人阵阵作呕。而就在黑暗的角落里，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甘愿忍受着这一切，正带着一众狱吏密切注视着一名人犯的一举一动。

而要说起这个人犯，那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

就在五月初四这一天，这个名叫张差的人犯手持一根枣棍，悄悄从东华门溜进皇宫，接着又误打误撞闯入太子东宫慈庆宫，照着看守宫门的老太监李鑑就是一顿乱棍。随后，张差欲继续在慈庆宫行凶，也多亏了大明祖宗保佑，太子朱常洛刚好入殿礼佛，未受冲撞。手无寸铁的张差也没蹦跶多久，最终被姗姗来迟的一众太监擒获。

△明光宗朱常洛

紫禁城溜进外人已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更何况事涉储君的安危，紧随而来的便是一番审讯。

东华门守卫指挥朱雄、巡皇城御史刘廷元、刑部山东司郎中胡士相等先后进行数次审讯，一致得出结论：张差语无伦次，是个疯子，其因在蓟州老家告状无门，便进京告御状，误打误撞闯入皇城，遂犯下这惊天大案。

事出反常必有妖。

自从人犯移交刑部大牢拘押后，这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案子便引起了提牢主事王之寀的注意。

经过连日以来的观察，张差无论言行举止都不像是个疯癫狂徒，王之寀愈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

虽说自己只是个六品小官，但刑部审案本是分内之事，既然事情落到了他的手中，王之寀便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一探究竟。

于是，王之寀命人断了张差的伙食，先饿上他两天再说。

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两天下来，张差已是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眼看时机成熟，王之寀立即提审张差。

王之寀：“张差，案情经过与幕后主使，还不速速招来！”

张差：“我只是来京告状的，误入皇宫，死就死了，反正留着这性命也没用了。”

王之寀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快如实招来，便给你饭吃，否则，你就等着饿死吧！”

张差不愿饿死，如实招供：“小的名叫张五儿，马三舅和李外公让我跟着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太监办事，说事成之后会赏我几亩地。后来到了京师，又住进了一处不知街道的大宅子里。有一天，那名太监和我说：‘你先去冲一次，遇到人就立刻打死，打死了我们会来救你。’说完便给了我一根枣木棍，领着我由后宰门一直到了一处宫门，我就把看守的人打倒在地，奈何太监太多，于是我就被抓住了。”

我就说嘛，哪来那么多疯子。

至此，案情有了重大突破，王之寀自然最是兴奋，他赶紧命人誊抄两份口供，一份打算交刑部侍郎张问达，让其上报朝廷，另一份则准备在明日的刑部会审时给大家一个惊喜。

神探王之寀正为破获大案而沾沾自喜，他又岂会料到，自己的这番心血，竟会影响到大明王朝的兴衰命运。

02 会审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十二日，刑部大堂。

参与本案会审的刑部官员早早来到堂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的会审不过是走个过场，待人犯签字画押便可转交大理寺结案。

在大家看来，这也是本案最好的结局。但谁成想，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当大伙轮流看完王神探出具的供词后，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纷纷愣在当场。

这可如何是好！

有那官场老鸟立马意识到，这案子怕是不能再审了，甚至认为王之寀准备好的那份口供都不应该上报皇帝。然而，王之寀以及刑部郎中陆梦龙却站了出来，眼下证据确凿，刑部又岂能枉顾真相。

众人争执不过，随即便将目光汇聚到了本案主审官刑部侍郎张问达的身上。

张问达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想想口供都有了，又有如此多的知情者，还能怎么办，左右权衡之下，张问达只得下令继续会审。

但他又瞅了瞅王之寀和陆梦龙这两个愣头青，随后语重心长地提醒道：“审归审，但问出那太监的名字就必须打住。”

而刑部员外郎劳永嘉情急之下更是拽住陆梦龙的胳膊，苦苦哀求道：“今天实在是不得已而审讯，务必在问出两名太监以及马、李二人的真实姓名后便终止会审，如果你们再问出什么，一概不要记录。”

就这样，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会审终于开始。有了王神探前次的成果，审讯一开始便进入正题，陆梦龙直接命人大刑伺候。

然而，在一众官员的挤眉弄眼之下，竟无一人肯上前听令。陆梦龙大怒，再三发号施令，才得以动用大刑。

刑部大刑当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很快，张差又有了新的供词：“大太监叫庞公公，小太监叫刘公公……”陆梦龙连忙问道：“两位太监具体叫什么名字？”胡士相和劳永嘉当即打断道：“张差肯定不认识，不用问，不用问。”

陆梦龙无奈，于是换个话题，命张差吐露闯入皇城的真实目的。

张差此时已彻底放弃抵抗，竟直接说出了“打小爷”这样的话语。众官员听闻后大惊失色，齐刷刷起身制止道：“这不能再问啦！”

前有王神探，后有陆判官，这案子是彻底捂不住了。事已至此，刑部有一个算一个，都出来分这口锅吧，于是乎，此后几次会审，几乎所有刑部官员都卷入其中。而连番严刑逼供之下，张差也不得不将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庞公公和刘公公就是郑贵妃宫中太监庞保和刘成，此二人通过郑贵妃弟弟郑国泰在宫外的表兄弟马三道以及李守才介绍，物色到目标人物张差，并将其带回京师。五月初四，由刘成领着张差进入皇宫，而张差则接到刘成下达的指令：“打到慈庆宫去，撞见一个打死一个，如果打死了小爷，后半辈子你就吃穿不愁了。”

至此，案情真相大白于天下，郑贵妃与国舅郑国泰显然就是雇凶谋害储君的幕后黑手，举朝哗然！

03 家事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二十七日，紫禁城。

万历皇帝朱翊钧同样在为这件离奇的梃击案而苦恼万分。但万历并非心忧儿子的安危，而是在绞尽脑汁谋划如何帮宠妃郑氏擦干净屁股。

△明神宗朱翊钧

是啊，天下谁人不知，万历一味宠溺郑贵妃以及他俩的爱情结晶福王朱常洵。至于储君朱常洛，万历从未拿正眼瞧过这个儿子，朱常洛之所以能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过是多年来万历与群臣“立长不立幼”之争的妥协结果。

正因如此，早在案发之初，万历便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只是下旨命法司审问。当刑部不负众望，当真将此案背后的老虎一把揪出后，万历更加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事情冷处理。

可这满朝的科道言官们又岂是轻易能搪塞的，随着案情真相浮出水面，请求彻查此案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矛头直指郑贵妃和外戚郑国泰。

铁证如山，万般无奈之下，万历只得再次下旨：“既然有主使之人，立刻著三法司会同拟定罪名后详细奏报。”

要求彻查的朝臣们很满意，这次陛下总该要为太子出头了吧，纷纷翘首以盼此案的最终结果。谁又会想到，万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悄悄地搞起了小动作，他要通过自己的方式结束此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万历清楚，只有过了太子朱常洛这一关，这件事才有转机。

于是，万历破天荒地找到王皇后，希望这位与太子关系不错的嫡母能帮着居中调和。

△万历之妻：孝端王皇后

万历已经很久没来看过这位年过半百的糟糠之妻了，但为了自己的爱妃，万历不得不豁出这张老脸，来求一求王皇后。

王皇后听到稀客来访，赶忙出门见驾，不忘嘲讽道：“皇上今天为何来见老妇呀？”

万历脸皮厚，遂将来龙去脉告知王皇后。

兹事体大，王皇后也吃不准，便回答道：“这事老妇也不敢转告，还是必须与哥儿（太子）当面讲一讲。”

没法子，那就开个家庭扩大会议吧。于是，万历、王皇后、朱常洛、郑贵妃悉数到场。

万历向王皇后使了一个眼色，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王皇后因此首先开腔，询问朱常洛对梃击案的态度。

朱常洛作为受害者，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当着全家人的面，朱常洛愤怒地表示：“此案背后必有主使！”

万历听罢，脸色立马黑了下来，而郑贵妃见朱常洛大有誓不罢休之势，当即赤脚对天发誓：“要是奴婢指使的，奴婢万死，奴婢全家族灭！”

眼见爱妃连这毒誓都敢乱发，更是连带上了自己这个丈夫，万历不禁勃然大怒，起身对着郑贵妃骂道：“这件事咱们家都已经没法收拾了，还扯什么你家。”

得，看来父皇是决意将郑贵妃及郑国泰撇干净了，自己这储君又如何敢同皇帝较劲。于是，朱常洛收拾心情，立刻送上一脸职业笑容，对万历说道：“这件事我看只在张差身上终结就够了。”

万历很满意，这儿子能处啊，遂拍了拍朱常洛的后背高兴地夸赞道：“哥儿万万年的太平天子，有你这态度在，这亘古未有之变立刻化解，真是大圣人的行为，称得上是大慈大孝之人啊！”

见太子松口，郑贵妃立马扑通给太子跪下，可怜巴巴道：“哥，哥，我没有害你之心，你可千万别和我计较。”

小妈突然间的骚操作，差点没把朱常洛整蒙圈了，朱常洛立刻回跪道：“亲娘，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你这样干什么？”一旁的万历捻须微笑道：“太子，她求你，你就受她这一礼吧。”

有了皇帝的和稀泥，皇家再次父慈子孝、一团和气，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04 结案

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五月二十八日，慈宁宫。

在处理完家事的第二天，万历皇帝破天荒地召集文武百官前来慈宁宫议事。要知道万历已经怠政二十余年，许多帝国官员甚至从未见过皇帝一面，纷纷为有幸一睹天颜而兴奋不已。

搞定了内廷，这外朝也就好应付了，因此，万历决定亲自出马，当着百官的面将这一亘古未有之变彻底平息，就此堵住世人悠悠之口。

借慈宁宫祭奠慈圣李太后的名义，万历首先向百官表态：“前几日忽然有疯癫狂徒张差闯入慈庆宫，持棍伤人，震惊皇太子，朕也是恐惧不安。”随后又指了指一旁的朱常洛子女，继续道：“看看这些个皇孙，朕也是特别喜爱的，为什么朝堂之外还有那么多人怀疑我有其他意图，何况福王已经封国就藩，距此数千里之远，非宣召不得进京，他还能插上翅膀飞来不成。”

说着又拉起朱常洛的手，满怀慈爱地叹道：“你们都看到了吗？这样一个儿子，说我不加爱护，就比如你们有儿子这般长大，能不爱惜吗？”

百官闻言皆惶恐下拜。

造势完毕，该切入正题了。

万历当众宣布，关于梃击案，张差就是个疯癫狂徒，当即下旨将张差、庞保、刘成三人处死，其余人等一概不予追究。

太子朱常洛第一个随声附和，轰动一时的梃击案就此尘埃落定。

总算把事情解决了，稍稍松了一口气后，万历心中又生起一股恨意。于是，在这样满堂和气的日子里，便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陛下极慈爱，太子极仁孝！”

当皇帝与百官汇聚一堂之际，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喊叫。

万历不知是何人所谓何语，便询问身边的近侍。现场这百十号人，近侍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大差不差地回禀道：“御史刘光复说‘愿皇上慈爱皇太子’。”

朕还用你来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万历很不高兴，示意刘光复闭嘴。但远处的刘光复异常亢奋，竟开启了复读模式，一个劲卖力吆喝。嚯，这边万历跳着脚让他闭嘴，那边刘光复充耳不闻，越喊越来劲。

这下子，可就把万历的火气彻底点燃了。好嘛，这案子揪住不放的是你们，现在咆哮离间的还是你们。

“来人呐，内廷如此慈孝，外廷却妄加猜疑，行为举止分明就是离间我们父子。”

最终，万历不顾群臣苦谏，将刘光复乱棍打出，更是重判了他一个斩监候。而躺枪的刘光复一直熬到万历驾崩方才得以开释。

最后再回到梃击案吧。

皇帝今天定调了，但第二天又反悔了，因为郑贵妃不舍得处死庞保和刘成这两名得力太监。万历因此再次下旨，先处死张差，至于庞保和刘成，没说。

这下子，本就力主一查到底的朝臣们可就不干了，皇上您这是糊弄鬼吧，那可不行。

此后，弹章依旧不断。

万历不胜其烦，最终还是将庞保、刘成处死，其余如李守才、马三道等人被判流放，本案也就此结案。

然而，凭借乾坤独断，万历真的平息了这场事端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梃击案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一把钥匙，此后，这件大案屡屡成为党争的话柄，一直到明亡，乃至南明时期，当年埋下的祸端都仍在持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