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坚城

明建文二年（1400年）七月，山东济南。

济南城下，无数丢盔弃甲的燕军如同落潮般败退下来，战场上则是遗尸遍地。这一切，燕王朱棣均视若无睹，双眼只是死死盯着城墙上不停穿梭着的密集人影。

他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攻城失利了。

自从四月底大破李景隆统率的数十万明军后，燕军兵锋正劲。燕王朱棣遂携大胜之势，不费吹灰之力便攻克了德州，进而兵临济南城下。但朱棣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靖难大军竟会被这小小的济南城耽搁了近三个月之久。

济南城防在洪武时期得到加固，城墙高三丈五尺（约十米），外有一条宽五丈（约十五米）、深三丈（约九米）的护城河，可谓固若金汤。而坐镇济南的守将则是铁铉、盛庸、高巍、暴昭等一班能臣干将，朱棣一开始就预感到，济南城绝非德州可比。

数月以来，燕军使出浑身解数，但无论劝降、水淹、强攻，均未能撼动济南城半分。久攻不下也就算了，守城明军先是不断出城袭扰，后来竟还敢诈降，朱棣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铁铉等守将故意命守城将士装作毫无战意，日夜哀叹济南亡无日矣，消息传至燕军大营，朱棣逐渐信以为真。待时机成熟，铁铉等假意接受劝降，条件是朱棣必须单骑入城。

当西门伏兵杀出之际，本就狐疑的燕王立刻策马奔逃，险些被预设的铁板砸死，也亏得朱棣心眼多，方才侥幸逃脱。

狼狈脱险的朱棣勃然大怒，此后几日，燕军狂攻济南不止，但奈何济南城高池深，守军更是同仇敌忾，燕军也不过是白白折损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望着济南城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状，朱棣不禁怒火中烧，于是他调来火炮，决定炮轰济南城，从而轰塌城墙，打开缺口。

随着传令兵吹响号角，十余门火炮被缓缓推至阵前，燕军大阵再次响起闷雷般的咆哮之声，一时间，天地为之色变……

△明成祖朱棣

“贼军要开炮啦！”

守城将士见状无不大惊失色，乱作一团。千钧一发之际，铁铉先是嘱咐盛庸等人稳定军心，而他自己则顿生急智，立刻手书数块巨大的明太祖朱元璋之牌位，并将它们挂在了城墙之上。

这下子，轮到朱棣蒙了，因为面对老爹的神主牌位，自己断然没有炮轰的道理。

最终，在铁铉的“损招”面前，朱棣被迫放弃了炮轰济南城的念头，拿这座坚城毫无办法。

就这样，双方大军在济南城下对耗了三个月，此时，军师姚广孝也特意从北平传来消息，劝谏朱棣：“师老兵疲，请主上暂时返回北平，以图后举。”

朱棣遂不得不放弃济南，几天后，燕军拔营北归，济南明军顺势收复德州，历时三个多月的济南围城战以明军获胜而告终。

此役后，连战连败的建文帝朱允炆龙颜大悦，视铁铉为肱骨之臣，将他由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参政擢升为山东承宣布政使，不久，又破格提拔为兵部尚书。

国难思良将，建文帝渴望像铁铉这样的忠臣能为自己撑起这片破碎的江山，然而，这一切终究不过是大梦一场……

02 忠魂

建文四年（1402年）八月，应天府皇城内。

在一众锦衣卫的拘押下，遍体鳞伤的铁铉被拖入大殿，此时，已登基称帝的朱棣正负手立于御阶之上，俯视着这位前朝兵部尚书，眼里满是仇恨与不屑。

常言道成王败寇，想当初济南城下，铁铉在城墙上俯视朱棣，此刻形势截然相反，就连铁铉的性命也被捏在了朱棣的手中。

这一年的正月，燕军倾巢出动，再次南下。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朱棣终于学乖了，果断放弃进攻济南，转而率军绕道直取应天府。此后，燕军一路击溃平安、盛庸等各部明军主力，京师已是危如累卵。

此时，铁铉本打算与辽东总兵杨文合兵一处，怎料杨文很快兵败被俘，势单力薄的铁铉只得率部驻守安徽。到了六月，南京最终失陷，建文一朝彻底覆灭，不久后，铁铉也在淮南兵败被擒。

△靖难之役示意图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被俘后的铁铉却是个例外。

大殿内，铁铉压根就不愿拿正眼看一看这位高高在上的永乐皇帝，毅然选择背身而立，并且口中振振有词，对朱棣篡逆行径大骂不止。

对于建文帝手下的这批硬骨头，朱棣已是见怪不怪，但这样背身而立的，他还真是头一次碰到。于是，朱棣严令铁铉转过身来，好好看看自己这个的大明天子。但无论如何逼迫，铁铉愣是不肯转身。

朱棣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即命人割去铁铉的鼻子，就这样，铁铉仍不肯就范。彻底陷入疯狂的朱棣遂下令将铁铉凌迟处死，以解心头之恨，而铁铉至死仍是怒骂不止。

关于铁铉的宁死不屈，《明史纪事本末》等多则史料中还有这样一段颇为传奇的记载：

当割下铁铉的皮肉后，朱棣命人将肉烤熟，并塞进了铁铉的嘴里，并讥讽道：“美味吗？”

铁铉厉声答道：“忠臣孝子之肉怎能不美味！”

很明显，朱棣此举无异于自取其辱，自己又一次被反讥成了臭肉酸肉的乱臣贼子。

而当铁铉被凌迟处死后，朱棣仍对铁铉背身不顾之事耿耿于怀，因此架起油锅，将铁铉尸骨炸至炭状，并让宦官们用铁棒架着铁铉尸骨，使其正面跪拜自己。

对此，朱棣得意忘形道：“现如今你还是得面朝我啊！”

话音未落，只见油锅突然爆起，滚烫的热油肆意飞溅，将一众宦官吓得四散奔逃，而油锅中的铁铉尸骨竟又回到了背身的状态。

世人因此惊叹：“噫吁嚱，鼎中油沸气何厉，死臣乃不畏生帝！”

03 风骨

铁铉惨遭凌迟而死，他的家人自然也受到了牵连，命运同样悲惨凄凉。

当时，铁铉父母皆已过耄耋之年，但仍被朱棣流放至海南岛；铁铉的两个幼子也被充军充匠，很快早亡；而他的家中女眷则更加凄惨，一律被发往教坊司，沦为官妓。

对于这些女眷的结局，也有这样的史料记载：

铁铉有两个女儿，如同其父，也是铁骨铮铮，虽沦落魔窟，但始终忠贞不屈，数月之后竟未受辱。

当朱棣偶然间听闻此事后，也不禁感叹道：“她们终究还是不肯屈服吗？”随后命人将二女赦免，二女最终婚配了好人家，得以善终。

此事真假难辨，但无论如何，人心向背，一目了然。

嘉靖年间，官方开始为铁铉翻案，为其建庙立祠，铁铉的忠烈事迹得以广为流传。甚至到了南明时期，面对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弘光帝还专门为铁铉追赠谥号“忠襄”，想以此勉励臣民效忠明廷，抵御外辱。

到了清代，时人对铁铉更是推崇备至，给予他最高的评价：“古今忠烈之臣，以守土之才而兼殉身之烈，孰逾有明铁尚书者！”

时至今日，铁公祠仍立于济南大明湖畔，供万世瞻仰，而铁铉的精神也仍在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

左宗棠就曾为铁铉作诗一首：

“执节坐廷南，百折不回，应知鼎石肝肠皆铁；奇忠钟塞外，寸碟以报，谁识先生色目中人。”

或许，左宗棠能够排除万难，收复新疆，其中也有铁铉的一份功劳。

△济南铁公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