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余观八大山人画作，每见孤禽栖于残荷，倦羽垂于寒石，其白眼向天之态，若含千古幽愤。乃知此老以秃笔写山河，实以血泪铸春秋。今效骈俪之体，摹其枯墨中的孤愤，状其皱纸上的苍凉，以祭那段未冷的青史。
血泪铸丹青
夫朱耷者，天潢之裔而丧国之孤，金枝之质而托缁之客。当其佩玉鸣鸾，本应歌《棠棣》于琼筵；孰料啼鹃带血，竟须写《黍离》于素缣。故其笔下寒塘，非董北苑之烟波；纸上枯柯，异黄子久之云岚。盖以泪研墨者，其色自苍；以恨运笔者，其势自戕。观夫荷茎折而藕丝连，似诉未绝之望；石势倾而苔痕聚，暗喻难移之殇。
若夫孤禽之态，尤见匠心独苦：敛翼危石之巅，非效鹓雏之清高；垂首败荷之侧，岂慕鸥鹭之闲旷？白眼上翻，分明九庙倾覆之痛；朱冠低昂，依稀三殿烛影之晃。一足蜷而一足立，蹈虚空而难安；半羽焦而半羽残，经劫火而犹壮。此非写生之技，实乃招魂之幡。昔年西台恸哭，不过竹石俱碎；今日东渚墨戏，竟使顽石生寒。
至其构图之奇，更显孤怀峭拔：三五疏枝，偏截取断筋露骨之处；寻常野卉，独勾勒霜欺雪压之姿。留白非为虚空，中有剑气纵横；飞白岂是戏墨？内藏铁马蹴踏。郑所南画兰无土，终嫌寓意太明；倪云林写竹含烟，尚欠锋芒暗藏。唯此老以破碎写完整，将天地塞入尺素；用残缺铸浑沦，使毫端涌起浊浪。
细味其署款"八大山人"四字，忽如"哭之"，忽似"笑之"。此非狡狯游戏，实乃血书密码：哭者，哭煤山龙髯已断；笑者，笑金陵王气终假。当其蘸墨挥毫，岂止书画雅事？直是向虚空掷投枪，于无佛处称尊；对残山施粉黛，在绝境中开疆。观其《古梅图》中，老干虬曲如篆，非树非石，乃是铮铮铁骨；《鱼鸭图》里，水波凝滞似铁，非昼非夜，正当浩浩天殇。
彼之艺术，盖有三重境界：初看形销骨立，再见气韵沉雄，终觉神光射斗。譬如《河上花图》，初观但觉乱蓬满卷，细审方知阴阳开阖。荷瓣翻卷处，隐现铜驼荆棘；水纹荡漾时，恍闻铁笛幽咽。此非丹青妙手所能至，实乃精魂化石而后生。较之徐渭狂草泼墨，更多一分节制；较之石涛搜尽奇峰，更添三分隐忍。
（结语）
嗟乎！八大之画，非画也，是孤臣之《绝命词》耳；八大之禽，非禽也，乃遗民之《正气歌》也。当其以渴笔写荣木，原知终必枯萎；用焦墨描春山，早料终难青翠。然则何以孜孜不倦？盖天地虽大，已无寸土可栽花；绢素虽小，尚容一羽以载道。今观画中孤禽，白眼穿透三百年尘雾，仍在凝视这片曾沐浴汉月、今沾染夷尘的河山。墨点无多泪点多，至此，谁能辨清那些洇开的痕迹，是墨？是血？还是历史结痂的创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