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个月,我们村唯一的两名学生赶到大城市。
老师要我们和一中学生一起高考。
还给我们做了很长时间思想工作,说我们和一中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于是,面对陌生同学的蔑视和嘲讽,我们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直到第一次参加小班考试,拿到卷子,两个人全傻眼了。
这种难度,分明是我们小学时候的水平啊!
1.
我和程时考试坐隔壁桌,面面相觑。
又翻了两下卷子,还是不敢置信。
他终于忍不住:「不是说这里的考前模拟考难如登天吗?」
我也摊摊手:「这样的话我连写完的心情都没有。」
「我也是……」
还没说完,「嘭」地一声。
班主任的水杯砸在我桌上,怒瞪我俩。
「交头接耳什么!虽然试卷难,但是也不要仗着坐得近就互相交流!」
「到时候到高考了,你们这种行为是直接判作弊的。」
后面有男生举起手来嘲笑:「老师,你白解释了,他们才不懂这个呢,估计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场面觉得新奇!」
我再次瞄了一眼试卷,确定都是些没难度的题。
嗯。确实挺新奇的。
「老师,试卷是不是发错了或者印错了?」我进行最后一次挣扎。
「怎么可能出错!」
「这是我私下特邀省专家级教师出的题。」
「再捣乱,你直接给我出去不用考了!」
我一听,不再说话,认命地刷刷写起试卷。
半小时后,我和程时基本同时停笔,发起呆来。
我们来自偏远的一个小山村。
那里被大山紧紧围着,在地图上都找不到,要想出城,得坐整整一天拖拉机。
然后换绿皮火车,换高铁。
坐了六天五夜,我们就吐了六天午夜。
一周前,我们拿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来到坪城一中。
一进班级,就惊叹于大城市学生的干净明媚,还有自信。
与他们校服里套着的各种名牌相比,我们身上穿的上个世纪的老掉牙衣服就显得十分不入流。
班主任叫何梨,看我和程时的眼神说不上是友善。
「你们刚过来,跟不上进度很正常,有问题可以直接问班上的同学。」
「我们班也是学校的重点班,教你们是绰绰有余了。」
我和程时惶恐点头:「是,是。」
早就听说大城市的教育水平极高,我们那小山村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跟不上进度是肯定的。
只希望不那么菜就好。
2
下了课,周围学生都看着我们窃窃私语。
后面几名男生不知悄悄说了什么,爆出一阵笑声。
「喂,小村姑。」他们招手叫我,「有问题就来问啊,哥哥教你,包会的。」
我感激涕零,回道:「好,你等等!」
他们又笑起来,讨论的声音逐渐变大。
「你们猜她会问什么题?」
「该不会是一加一吧哈哈哈哈!」
「靠,不能吧,那不成智障了?我感觉问个初中题最多了。」
「哎哟,体谅一下啦,人家文化水平没那么高……」
我掏出一道物理题。
出发前问我们的乡村老师,他说要用麦克斯韦方程组,我还没细想过。
程时看我问这道题,也凑过来听。
我们向那些学生讨好地笑着,询问要如何利用方程式解题,是否要用到变式。
刚才说要教我的男生叫秦向涛,他看了后什么话也没说。
其他人争先恐后问:「什么题什么题?」
「是初中的吗?还是小学的?」
秦向涛把本子扔回来,嘲讽道:「装什么,问这个?高考又不考。」
「别随便看到一个什么词就拿过来问,我也很忙的。」
我与程时悻悻而归。
并唉声叹气:「这种题他们都不屑于教。」
「看来咱老师说得对,差距太大了。」
「快考试了,只能努努力。」
3
老冯说,从来就没有努力无用论,当努力到一定程度,就会得到质的飞跃。
可惜我们拼死努力,却似乎还只是别人的皮毛而已。
老冯就是我们村里唯一的老师。
我们村本来并不只一个老师。
但时间一长,又与外界没什么交流,人们思想越来越落后。
每个人都觉得,读书能有什么用,无非就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于是,小孩读到三四年级左右,就会被勒令退学回家,有的甚至是上了一年级,认完几个字后,就不读了。
老冯那会是小冯,很年轻,叫冯昭。
他是外头来教书的,一直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教得也很敷衍。
直到某一天。
他像突然变了个人,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起鲁迅先生弃医从文曲线救国,我们哪里听得懂,浑当他是说胡话。
他还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候。
我爸妈还有一众亲戚冲了进来。
奶奶和姑姑拉着我的手要把我带走。
「细妹子读书有什么用,都读到四年级了,就是浪费钱。」
「你们家也真是的,虽然就带着悦悦一个人,但也不能这么造!」
在他们要把我拖出教室门的一刻,我扒住门框。
「小兔崽子,还不肯走呢。」奶奶在我手背一敲,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看向父母,他们一向疼我,但是性子弱。
母亲不敢看我的眼睛,说姑父病了,要把我嫁出去,用彩礼钱去治病。
我们这边很流行在小姑娘十岁左右就「许」给别人家。
「嫁给谁?」我愣愣问道。
「还能是谁,你老表张二铁,不然也没人会要你了。」
我一听,急得哭出来:「我不去,我不去!」
「爸,妈,你们不是不知道,那张二铁是什么人,他……」
我的远方表哥。
我小时候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差点被他玷污。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我的亲人竟然忍心将我嫁给一个强奸犯吗?!
奶奶一巴掌拍在我脸上,说不去也得去,由不得你。
大伙都过来看热闹。
这么久以来,在学校被家里人接回家的比比皆是,但是像我这样抵死反抗的还是头一个。
这时候。
冯昭过来了。
他蹲下来,也不顾我满脸鼻涕眼泪,摸了摸我的头,眼睛深邃有神,说了句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话。
「田悅月,你想继续读书吗?」
我不喜欢读书,但我更不想被嫁给张二铁。
于是我撒谎说,「想的。」
张家给的彩礼钱五十块,冯昭给了我家里一百块,才留下了我。
冯昭押宝在我身上,我不想让他失望。
2
接下来几天,为了应对班级每周一次的内部考试。
我和程时根本没跟着上课,害怕难度太高听不懂,到时候崩了心态。
以跟不上为由,到了自习室备考。
我们拿出书疯狂看,没日没夜地进行演算,生怕在考试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有一中学生路过自习室,都是不怀好意的声音。
「十几年的差距,以为这几天用功就能补回来?」
「我觉得留级重读更适合他们。」
「留级?从小学开始留吗?」
面对质疑,我们更加诚惶诚恐,把他们奉为神明一般的存在,满怀羡慕。
羡慕别人可以这么聪明。
羡慕他们自信开朗强大。
即便十几年来,我们学得忘乎生死,却还是比不上人家一点皮毛。
自习室也有其他人进来。
看到他们在背些会「小学」的文言文,我对程时说:「好佩服,怪不得这么牛,原来一直在巩固基础。」
看到他们学数学极限。
我对程时说:「好牛,我就知道有题目是可以用这些简单运算做出来的,可惜我还没参透。」
程时被我说得一愣一愣,随即低下头疯了似的翻书。
我们几乎没怎么睡觉,背完所有古今文常,练习写英语高级论文,掌握每一个顶级的数学公式……
没想到,如期而至的考试。
考的是我们小学就学过的内容。
考完所有科目后,我把头砰砰地砸向桌面,欲哭无泪。
好像又被老冯坑了。
神特么差距大,原来是他们和我们差距大啊!
4
我和程时坐着相顾无言。
同学看我们一脸苦相,都纷纷流露出同情。
「你们别太难过了,这次难度真的超乎常理,我们自己也觉得变态呢。」
变态?
「对啊对啊,省级专家出的题,高考肯定没这么难的。」
省级专家出的?
秦向涛洋洋得意:「就他们,再学十年也不会做,说这么多做什么!」
我打鸡血似的随便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本书。
是物理。
涵盖知识几乎全是力学的简单运算。
我和程时更加心如死灰。
同学看我们的眼神便更加同情怜悯。
听到同桌女生抱怨:「完了,我大题都没写出来,这次回家肯定要被骂了。」
我拉住她,失神地问:「你考不好会被骂?」
「是啊,我爸妈管我很严。像你们,考不好应该不用被骂吧?真好。」
我惨然一笑。
是不用被骂。
也不用被打,但是下场,根本是生不如死。
我还是羡慕他们,一出生就是被上天眷顾的人。
上午才考完试,班级老师都在紧急批改试卷,赶在晚自修前出成绩排名。
何梨刚拿到排名表和答卷,看也没看就喜气洋洋地走进教室。
「听任课老师说我们班这次有人考得非常好。」
「每个科目都有人拿到满分。我就说嘛,咱三班虽然没一班二班厉害,但这次你们是黑马,完全是有实力的。」
她一说,三班学生都激动起来。
「我靠。」「这么厉害?」「满分?藏得也太深了吧。」
程时给我扔了个纸条:应该是你。
我看向他,他面无表情比口型:我忘记写解了。
我:……
何梨开始翻排名表:「让我们来揭晓究竟是谁……」
「第一名,田悅月,总分750……嗯?」
5
她惊了一惊。
全班人齐刷刷看向我。
大家都以为何梨说的是每科都有人满分,却没想到有人科科满分。
「什么鬼,她是第一?」
「不可能吧!」
「老师是不是看错了,倒数第一还有点可能。」
我沉默一瞬。
我也没有很想得第一好吗!
怎么看都有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何梨显然也十分震惊,将成绩单翻来覆去地看。
「怎么可能,全国最高学府也没人能考到满分......」
下一秒,她把表格重重往桌上一摔,怒道:「田悅月!知道你们和学校有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没想到连班级小考这种考试都要作弊!」
我和程时对视一眼,我蓦地站起来:「老师我没作弊……」
「没作弊怎么可能考满分?」她怒极反笑,「你还狡辩是吧,那我就来看看程时的分。」
「程时,745。」
何梨冷笑,「你们好好看看,你俩这分数合理吗?」
难道不能因为我们都会?
其实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但被一通指责后,还是有些说不出话来。
环顾四周,新同学们个个都是撑着脑袋看好戏的神情。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有些呼吸不上来。
多年前,我被勒令要退学回家时,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戏谑冷漠的眼神。
还好。那时有冯昭,现下有程时。
在何梨嚷嚷着要找年级主任惩处我们的时候,程时站出来打断她,面不改色道:「老师,其实很简单,您是学校特级数学教师,可以现场出几道压轴题。」
他看我一眼以示安抚,「如果我和田悅月同学都能够做出来,是不是就证明我们没有作弊。」
何梨在听到「特级教师」时眼睛亮了一下。
「既然你们不自量力,那我就让你们清晰自己的水平!」她不屑地还口,转身刷刷在黑板上写了个题。
「秦向涛,你是我们班数学最好的,你也做。」
秦向涛得令,挑衅看一眼我们:「好嘞老师。」
这是一道数学极限导数题。
在何梨写完题干的同时,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秦向涛用笔在草稿纸上「唰唰」演算,我和程时却一动不动。
何梨抱着手臂:「你们为什么不写?是因为不会吗?」
「要我说,你们该哪来的就回哪去,还要我出压轴题,把基础题弄明白了再说话……」
「第一题k的取值范围在kπ+¼π和kπ+7/12π之间。第二题p点轨迹的面积等于3√3π。」
我冷不丁报出答案。
何梨的表情逐渐转变成惊愕。
紧接着,程时十分耐心地说了一遍步骤。在他说完后,秦向涛爆出一阵感叹声。
「我靠,原来是这样!」
「我说我怎么求不出来,原来是要先设一个极值……」
他从沉浸状态中抽离出来,才知道刚才那题是他一直看不上的插班生讲的,脸色瞬间不好。
何梨不信邪,她又绞尽脑汁现场出了几道题。
我和程时做得不费吹灰之力。
甚至还能够推导出其他的几种方法。
何梨面红耳赤,一时间很是下不来台。直到年级主任在门外面找她,她才如获赦免一般急匆匆地走出去。
她走后,班级同学闹腾起来,
「所以,他们真的没作弊?!我不信。」
「我也不信,就数学一科能怎么证明啊!」
「谁家好人语文作文也能拿满分的?」
面对质疑,我和程时都决定不再解释,越解释越复杂。
我还没在位子上坐稳几分钟,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秦向涛。
他又要搞什么。
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隐忍开始释放,我怒吼道:「你干嘛!我说了我没作弊了,你要是非觉得我是作弊我就是比不上你们那我也没办法!」
秦向涛「嘶」了一声。
他结巴道:「别生气,我就是想问问你刚才第三题,我,我没听懂……」
6
秦向涛是个大丈夫。
十分能屈能伸,先前是怎么带头嘲笑我们,现在对我们就有多狗腿。
只要能给他讲题,别说是平常的小事了,就算我说我要睡觉,他也能立马给我搬一张床来。
反而是没怎么嘲讽过我们的两三个人,在这件事后疯狂开麦:「这么厉害呢,那之前装什么啊!」
「就是啊,把我们当猴耍很好玩是吧。」
「成绩好有什么用,看他们那样,还不是浑身上下像个乡巴佬。」
秦向涛比我们还生气,怒吼几声,那几人就鹌鹑似的不说话了。
第二天。
一大早上,很多人围在公告栏前,还在热热闹闹讨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