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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过境的清晨,我在老宅阁楼的蛛网堆里发现那面铜镜时,檐角的雨水正顺着瓦当往下淌。水珠坠在青石板上,碎成无数个微小的镜面,每个镜面里都映着灰蒙蒙的天空。母亲说这是曾祖母的嫁妆,镜框上缠绕的鎏金藤蔓已氧化成墨绿色,像极了老榕树上垂落的气根,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生长。
镜面有道裂痕,自右上角斜劈向左下,仿佛将世界劈成两半。我惯常地抬手理鬓发,铜镜里的女子却将左手覆上右肩——这个发现让我指尖发凉。裂痕左侧的镜像遵循物理定律,右侧却自成体系。当我把茶盏举到唇边,左侧影像如常倒映着青瓷杯沿,右侧的"她"正用指尖蘸取茶水,在镜面上书写我看不懂的文字。
阁楼的霉味突然变得粘稠。裂缝深处渗出暗红锈迹,蜿蜒如血管。镜框藤蔓的绿锈在阴翳里流转,竟与老宅天井那株百年山茶的新芽同频震颤。我开始在深夜听见细碎声响,像银簪划过镜面,又像山茶花瓣坠入古井。某个月圆夜,裂痕右侧的镜像忽然开口:"你终于来了。"声音带着铜器经年的嗡鸣。
她教我辨认镜面文字,那是清末女子独创的密码。透过斑驳铜锈,我看见宣统二年的月光洒在这面镜前:十八岁的曾祖母攥着剪断的发辫,镜中倒影却将乌发盘成新婚发髻。裂痕在此刻成为时空的甬道,右侧镜像固执地保留着某个平行时空的轨迹。当现实中的曾祖母被迫穿上嫁衣,镜中人正提着牛皮箱迈向女子师范学堂的青砖拱门。
梅雨季来临时,镜框开始萌发新绿。铜锈剥落处钻出嫩芽,细看竟是山茶枝叶的纹路。裂痕两侧的温差形成气流,卷着宣统年间私塾的墨香与二零二五年的信号在镜前交织。镜像里的"她"越来越常占据主导,有次甚至将我梳妆台上的口红换成民国初年的胭脂盒。我们的对话逐渐从文字渗透到现实——清晨梳头时,我的右手会不自觉地挽起她教的发式;而她面前的线装书堆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我的电子阅读器。
中元节那晚,整面铜镜突然清亮如新。我看见两个时空在镜中交汇:身着月白衫裙的"她"与穿着牛仔裤的我并肩而立,裂痕化作一道光的河流横亘其间。她将山茶花簪插进我发间时,铜镜突然剧烈震动,老宅屋顶的瓦片与百年前的琉璃窗棂在镜中交替闪现。当我们同时伸手触碰那道光的裂痕,无数时空的碎片喷涌而出:1912年剪下的发辫与2023年染坏的挑染发丝缠绕着坠入虚空,缠足布与运动鞋带在铜绿中结成死结。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镜框上的藤蔓突然疯长,山茶花的根系穿透两个世纪的尘埃紧紧相扣。在时空坍缩的轰鸣声中,我听见她的声音混着电子杂音传来:"要记住,每个选择都创造了新的镜面。"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铜镜恢复了平静的裂痕,只是右侧镜面多了道新鲜的划痕,那是我昨夜慌乱中抓住镜框时,指甲留下的印记。
母亲来阁楼找我时,我正在用手机扫描镜面裂缝。增强现实程序里,无数发光丝线正从裂痕中辐射而出,连接着老宅每面镜子中的平行世界。梳妆镜里映出我恍惚的笑,余光瞥见裂痕右侧有山茶花瓣轻轻摇曳——在那个时空,或许有穿牛仔裤的女子,正对着泛光的屏幕,破解铜镜里来自未来的密码。
台风季又要来了,阁楼地板上散落着两种时空的尘埃。铜镜的裂痕里,有嫩绿的新芽正从一九一二年的砖缝中钻出,向着二零二五年的信号源奋力生长。我时常在午夜听见两种时空的雨声在镜中交响,仿佛百年时光不过是铜镜呼出的一口潮气,而我们都是镜面上转瞬即逝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