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格外寒冷,江南小镇双河镇的夜晚,寒风刮得树枝哗哗作响。我家新盖的三间瓦房在月光下格外显眼,那红砖黛瓦是我们全家省吃俭用三年才盖起来的。
记得父亲李建国是镇上有名的木匠,手艺好,人也实诚,做出来的家具结实耐用。母亲周秀英每天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豆腐,风里来雨里去,从不叫苦。
那时我9岁,弟弟小强才5岁。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一家人其乐融融。母亲常说:“咱们家虽不富裕,但总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谁知道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一个深夜就被打破了。那天晚上,外面突然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谁啊?这么晚了!”父亲披着棉袄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借着昏暗的油灯,我看清了来人——是我舅舅周德贵。
“姐,姐夫……”舅舅一进门就”噗通”跪在地上,眼泪鼻涕一起流。
“德贵,这是咋了?”母亲赶紧去扶他。
“姐,我……我把天捅破了!”舅舅说着就开始捶胸顿足,“我欠了人家3万块钱,再不还钱,他们要打断我的腿啊!”
听到这个数字,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3万块啊,这在1989年可不是小数目,够普通人家奋斗十年的了。
“怎么会欠这么多?”母亲颤抖着声音问。
舅舅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实情:他跟人赌博,输了一把又一把,以为能翻本,结果越陷越深。
“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啊!”父亲一听就火了,抄起门边的扫帚就要打。
母亲赶紧拦住父亲:“老李,你先消消气。”
转身又对舅舅说:“德贵,你怎么能干这种糊涂事?”
舅舅一个劲地磕头:“姐,就这一次,救救我吧!等我东山再起,一定加倍还你们……”
我躲在屋里偷看,只见母亲坐在板凳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她想起小时候,父母早逝,就是弟弟周德贵放弃读书,出去打工养活她读完高小。
可父亲不依:“这房子是全家的命根子,你让我们全家去住茅草屋?再说这么多钱,上哪儿弄去?”
母亲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们……把房子卖了吧……”
“啥?”父亲腾地站起来,“你疯了不成?这可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家啊!”
“他是我唯一的弟弟啊……”母亲哽咽着说,“当年要不是他,我连字都不认得……”
那一夜,父亲和母亲争执了很久。最后,在母亲的恳求下,父亲无奈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托人帮忙找买主。三天后,一个开布庄的老板看中了我们的房子,想买下来给儿子结婚用。
我永远记得母亲在房产契约上按手印时的样子,她的手在颤抖,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在纸上。
舅舅拿到钱后,说要去外地做生意,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我们全家搬进了村头的一间破茅草屋。
那茅草屋矮小阴暗,屋顶到处是漏洞。每逢下雨天,屋里到处摆着盆盆罐罐接雨水。弟弟小强因为受潮,经常发烧生病。
父亲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开始借酒浇愁。他的木匠活也开始做得马马虎虎,收入越来越少。
母亲更是起得比鸡早,摸黑回家。每天多挑两担豆腐,就想多赚点钱。可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勉强够糊口。
我在学校里也不好过。以前还有同学来我家玩,现在都躲得远远的,还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看,那个住茅草屋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舅舅偶尔会寄来几百块钱,但对我们家的困境于事无补。每次收到钱,母亲都会抹着眼泪说:“德贵他还记得家里……”
可父亲却冷笑:“几百块钱就想打发人?当初他拿着3万块钱跑了,现在装什么好人?”
1992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弟弟小强又发起了高烧。母亲用尽所有办法也退不下烧来,只能抱着他往镇医院跑。
可是路太滑了,母亲摔了好几跤。等到了医院,小强已经没气了……
这个打击对母亲来说太重了。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总是念叨:“如果还住在那个大瓦房,小强也不会……”
父亲更是借酒浇愁,有一次喝醉了,在茅草屋前大喊:“周德贵,你这个杀人不见血的烂人!”
日子还得过。母亲依旧天不亮就去镇上卖豆腐,father说她是在用忙碌麻痹自己。可每到深夜,我还是能听到母亲在被窝里的啜泣声。
舅舅周德贵这些年音信越来越少。偶尔过年过节,会寄来一张贺卡,夹着几百块钱。母亲从不抱怨,只是默默把钱收起来,说:“你舅舅有心了……”
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我考上了县城的高中,后来去市里读大学。毕业后在市里找了份工作,时不时往家里寄点钱。
父亲在我上大学那年也走了。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闺女,以后要好好照顾你妈,别让她再受苦了……”
母亲的头发白得很快,但她还是每天坚持卖豆腐。我劝她跟我去市里住,她总是摇头:“我都干了大半辈子了,离不开这个地方……”
转眼到了2024年春节。那天我回老家看母亲,刚到村口,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破茅草屋前。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正推着一个大箱子往屋里走。定睛一看,竟是35年未见的舅舅周德贵!
“姐……”舅舅刚喊了一声,就”扑通”跪在了地上。
母亲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赶紧扶起舅舅,只见他满脸泪痕。
“姐,对不起,我这个做弟弟的,让你们受苦了……”说着,舅舅打开了那个大箱子。
箱子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房产契约,正是35年前那份。下面是一本厚厚的账本,记录着这些年的每一笔债务。
最下面,是一沓厚厚的现金,足有5000万。还有一本崭新的房产证,是市中心一套豪华住宅。
原来这些年,舅舅去了沿海,从小打小闹的水产生意做起。白手起家,渐渐做大,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企业家。
“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家里……”舅舅哽咽着说,“我不敢回来,怕看到你们过得不好。直到现在,我攒够了钱,才敢回来见你……”
母亲颤抖着手翻开账本,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 1990年,欠姐姐3万元 1992年,因我连累,侄子小强去世 1995年,姐夫郁郁而终 ……
每一笔债,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姐,这些钱,远远不够弥补这些年对不起你们的……”舅舅说着又要下跪。
母亲却一把扶住他:“你能回来就好,都过去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沧桑的面容,突然泪流满面。35年了,我们失去了多少?那个温暖的瓦房,活泼的弟弟,疼爱的父亲……
站在这个破旧的茅草屋前,我不禁想:这迟到35年的补偿,真的能弥补那些逝去的时光和亲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