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大别山:文昌武胜,还有第一将军乡,却无战略纵深的战略区

红晓岩谈古论今 2024-09-13 11:30:47

七月十九日,风和日丽。车出汉口,稻香扑鼻,都市之外,果然另是一番风景。

至滠口,道路为洪水所断。不得已,下车绕路推行。如是者再三,再四,再三十四十,乃得挨挨擦擦行到黄陂。这段路,公路原本就高出地表如堤。眼下,路之东,山洪暴泄成灾,黄汤浩渺。水从公路路面漫过冲入路西之农田。望之使人生愁。半推半骑,行百四十里后,在靠山铺用饭。靠山铺之北,地势稍高,洪水行行见少。复骑百二十四里,下午五点抵麻城。寻麻城一中落宿,并调查和记录该校教改情形。此日共计骑行十一小时,二百六十四华里。这麻城,因麻秋筑城而名。麻秋是羯人,系五胡乱华时期后赵皇帝石勒手下的悍将,嗜杀。至今楚人吓唬小孩,还会说“麻胡子来了!”更早些时候,春秋战国,此地是大战战场,阖闾用伍子胥之谋,以孙武为将军,率兵三万出淮水而南,自小别山挺进大别山,在此地阎家河邀击楚军主力十万,大获全胜,更十一天追击七百里,直下楚国京城郢。这些,早被当地老乡忘却了。如今的麻城人但知,最敢拼杀的开国将军,多出自大别山麓的麻城、红安、新县、金寨,以为大别山人从来只会尚武,其实大错特错!

——我查过,这乱山攒簇、蟒河洄激、土色赤黄、石猖无状、壤瘠乡穷、交通阻断、风气闭塞的巴掌大的麻城县,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苦地方,在朱明一朝,竟然文曲星高照,出过举人二百九十二名,进士八十八名,翰林五名。衣冠之盛,举国罕见!须知有明一朝有1171个县,共取进士28591名,平均每县才得进士24.4名!而且,据我所藏之钱谦益集录的《列朝诗集》,在明朝,此地还曾活跃过一个别处没有的颇具规模的女诗人的群体呢!而且,那些女诗人写的诗,活泼如蝌蚪,古朴如甃苔,雅致如绣丝,美焕如流霞。照我看,比她们当官的须眉丈夫写的诗还傲强得多哩!试问,如果当年大别山质而无文,陋而不化,李贽致仕之后,怎会不回故乡泉州,而一直客寓麻城,以化钱修寺为名,一一串访这些女诗友?——大别山人之尚“文”,可见一斑。

大别山人之尚“武”,也起源甚早。元末,大别山脚下罗田人徐寿辉揭竿而起,一呼百诺,上海拔1729米高的天堂寨(最早叫“天塘寨”,因寨中有塘,永不干涸),统领百万红巾军,称皇帝,声势浩大。徐部主力,大都出自大别山区。不过呢,大别山人有组织有训练地尚武习武练兵干仗,还是明末家奴杀主狂潮兴起前后的事。明末,麻城豪族奴婢杀主,自我解放,汇入农民起义军张献忠部成为大西军之主力,是跟满清入主中原同步进行的,国破之际,民族矛盾大于主仆矛盾,这段奴婢弑主史,就被众多的史家一笔带过,忽略了,湮没无闻。但若细查《明史》人物志和地方志,则均有详载。这些几被淹没的史实,也都是我两年无正事可干读《明史》当游戏耍来的,读到之物,沉积胸中,郁结成块垒,便化它不开,成面镜子,不时会在脑海里闪闪现身,逼我回眼垂顾的。但,这次我出行的目的,不是如太史公般考证历史,而是游山历川。我于是将考证的想法留待未来。这次呢,专注于观览,信手记录点儿随想。先考究“大别”之名。武汉三镇之一的汉阳,在江、汉合流处,有个小而有大名的龟山。其实,从李白等诗人在汉阳写下的题韵和县志里,可以得知,龟山过去的本名,实是“大别山”。把它叫龟山,不过是五口开埠、特别是辛亥暴动黄兴挂帅守汉阳对抗汉口清军的阳夏之战之后的事体了。从字义上看,别,是“分”的意思,所以从“刀”字旁。所谓“大别”,就是此山揳立于此,把大水活生生分成了长江、汉江两大股的意思。

而我明天要骑车翻越的大别山,我想,也一定是跟汉阳的大别山一样,把山境南北的淮河水系和长江水系的大水活生生分成了两大股。山北之水,尽入淮河,山南之水,尽入长江。是否真如此?要看郦道元的《水经注》才能得到答案,毕竟郦道元是一步一脚印老老实实踏勘过大别山水系的专门家。可我此刻手头哪来《水经注》?夜里在麻城一中开教育革命调查会时,我也曾向与会的十来位师生请教此问题,也顺便请教了关于麻城孝感乡落籍等别的重要问题。但会上嘴巴多,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议不能决,愈听愈叫我糊涂。是夜,大风大雨。早上起床,是七月二十号。风已停了,天上还在点点滴滴的下。七时许,雨歇,云北移,南天明亮如鸭蛋青,于是挥别主人上路。嵯峨的大别山群峰云环雾绕,虽自有一种磅礴滋味,然究竟欠缺武当山之神奇和庐山之秀丽。进山后,山重岩叠,水清湍急,悬泉瀑布时有所见。上坡一律长,下坡一律短。穿山北进,沿着四百多年前李贽北逃京师的这条古道,先过黄柏山(过去叫黄蘖山),再过石鼓寨。除了树、石、云、泉,并无异见。亦未见猛兽。所带短刀,毫无用途。每每身上发热出汗,必下车洗濯,畅快异常。天虽酷热,水却冰冷,毛巾蘸水触到昨日暴晒处,火焦火燎地疼。即便凉水,亦浇不熄肤上之火也!李贽当年挑山路逃亡,是乘轿北行,多名粉丝拥护,怕也还是吃了不少苦罢?行百又十里,抵小界岭。腹中雷鸣,精疲力竭,推车上顶,窃以为再迈百步亦不能。深山无餐馆,几经周折,方在山民家觅得一餐。山坡阴面颇冷,所用面食亦有药味,几欲呕。下山冲行如风,热燥重来,乃脱衣褪裤,仅着三角游泳裤,赤身骑行,颠簸九十里,过金刚台下的汤泉池,终于由南至北,翻越了大别山。在大别山腹地,我特别留意看岭查川。所见确如方志所言,万山磅礴,绵亘不绝。高峰直插天汉,出入径道险隘,悬崖错趾,左右列河,路阻谷深,摇骇心目。我观览后不禁暗想。大别山有这么多地方,不名村,不叫庄,而叫隋唐豪杰啸聚的瓦岗寨似的“寨”,当是大别山区土著豪杰意欲据寨自雄自保罢?我去过鄂西的钟祥和荆门,也去过鄂西北的武当、石花街和竹溪。那里的山顶上,也曾见到不少围了一大圈子石头墙的寨子。

那些寨子,多冠于山之巅顶,少水无粮,远远没有大别山区的寨子这般完善。鄂西的寨子,似乎只是为了避匪。匪走即弃,不能久据。而大别山的寨,本身就是一个村,一个庄。形同水浒中被打了三次的祝家庄似的小号城池,易守难攻。怪不得红四方面军在初创期能在此依据熟悉地形游击了两三年的:想打就出寨,想守便回寨,兵民一家,兵即民,民即兵,连女人小孩都一个不剩加入进来,有吃有喝有群众基础,分兵快,合军也易,行迹飘忽,屡战屡胜。然而,等我用十数小时从山的南麓骑到北麓,却也发觉,大别山的纵深实在是远远不够阔大的。说严重点儿,就是根本没有战略纵深。也不知四六年内战烽烟初起之际是怎么会被视为七大战略区之一的?从地图上看,充其量,其腹地和周边统共也就只有红安、新县、商城、金寨、霍山、英山、罗田、麻城、岳西、太湖十个县。这些县,多是半山半平原。麻城、红安、罗田、英山的南半截,新县、商县、金寨、霍山的北半截,岳西、太湖之东,俱是平川,无险可凭。所以,从大别山之南到山之北,纵深不过一两百华里,我骑车不到一天(平均每小时骑车二十五里)便可穿越。那么步兵行军(每小时十二里半)穿山而过,也只需要两天。倘若南北同时推进,更是一天便可拦腰切断此山,完成向西或向东的合围。两年前,我长征北京,也曾用十八小时连续行军一百五十里从天台山下的红安徒步北行,过大悟东、新县西的宣化店,徒步踏过大别山余脉,直达河南罗山。那条路,与我今天从麻城走的这条路近乎平行,却已是小丘陵,大部平坦,更是无险可凭。而从大别山脉的东头到山脉的西头呢,看地图,距离少于三百华里。所以呢,照我这纸上谈兵的赵括看,大别山,如果是大兵团作战,是根本不可能拥有战略后方的——此山当可容小蛇,却容不下大龙。宜小规模游击,不宜大兵团运动。被敌三倍以上兵力攻击围剿,不想被围歼,就只有败走一途,遑论敌投入五倍、十倍之兵力!而且,大部队转移,极易在半途被敌在运动中歼灭。唯一可逃生之方向,小股人马在东——那边山岭更高峻,丘山绵延更长,容易觅地隐藏不战,敌撤则存(如皮定均旅1946年隐伏得完存)。

大军团呢,逃生方向在西——因为更远处,大别山余脉就接上了细细绺绺的桐柏山脉和厚重的武当山脉。如未被敌邀击,或可侥幸在漫川关西入巴山,往川东发展(如红四方面军1932年被迫突围长征),或北遁,快速入汉中,借秦岭山脉入陕(如三五九旅1946年中原突围)。若坐守大别山愁城不动,没有战略纵深,退无可退,进不可进,枉有“战略区”之名,只能分敌之兵,减轻别区压力,如1947年之刘邓大军入山蛰伏就食,愈守愈弱,搞得重炮辎车尽失,缺粮少械减员。最后,临到出战淮海之际,部下已无多少战力,还得靠兵强马壮的陈毅部接济军火、粮食及补充兵员。这是我翻越大别山在自行车上骑行脑中生发的一些漫无边际的遐思。我是军迷,对火药味和橡胶味情有独钟的,特别喜欢去历史上打过大仗的地方走走看看,比比划划,横挑鼻子竖挑眼,剔剔史家因没有做足实地踏勘功课而犯的那些想当然的错误。看个痛快,想个通透,顽个皮,把权威们的锦绣文章刺个小窟窿,很好玩的!天光尚大亮,即抵达河南商城。这商城,跟麻城一样,也是个文风曾经了不得的地方。据县一中的老师说,明朝万历年间的会试和乡试,商城县进士及第和中举的士子总数,乃河南各县之最哩!李贽当年被麻城豪族驱逐逃亡过商城,在我今日下榻之地,是有一众崇拜者亲迎亲送与他唱诗联韵盘桓多日的!今日共行二百里,用去十小时,行速较昨日稍减。山路高仰低跌猖然无状故也。夜深,准备入眠,忽有所感,取出纸笔,填了首《太常引·雨后单车翻越大别山》纪行:花溪绣岭驾云游,我自兴悠悠。推帽且光头。赤脚鸭,追风跨虯。东征万里,从今日始。应尽去闲愁,任热血奔流。吞熊胆,歌行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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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晓岩谈古论今

简介:以史为镜,可以正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