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温暖”的任务
2000年秋,湖南衡阳火车站,列车即将驶离站台。两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仍旧在站台上不愿分开,直到列车员给他们些许时间相拥而泣后才依依惜别。那就是我和老陈。
时间追朔到40年前,那是1973年春。当时我作为一名杭州知青,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云山农场8连后勤蔬菜排工作。一天,排长冷洪山给我指派了一项特殊任务——住到陈仁家去,同去的还有杭州知青陈真理和上海知青黄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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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仁,对我们来说既陌生又熟悉。他是四川人,四十多岁,国字脸,身体壮实,也在蔬菜排工作,特殊的是他是一个所谓的“坏分子”,正在接受劳动改造。每每见到他时,他总是低着头,不同任何人说话。我当时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一次连里开大会,会议主题是贯彻落实学习“一打三反”文件精神。陈仁被叫上台,他依然低头站着。连长徐连政点他名,只听一声大吼:“到!”连长又问:“你知不知道你是犯什么错?”又一声大吼.“没有错!” 那个年代的工作作风就是接到任务就雷厉风行地干,不讲条件、不计报酬。当晚我们就搬去了陈仁的家。
到他家门口,门虚掩着,推开门走进去,陈仁正盘坐在炕上,一个劲地吸烟,炕上、地上都散落着空酒瓶和空香烟盒子。我们告诉他连里让我们搬来与他同住,作伴。 他抬头瞥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道:“什么作伴,是来监督我的吧?”迟疑了一会,他又说: “你们不嫌埋汰就住吧。”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劳改犯坏分子的共同生活。
8连的家属房都是一个模样,人字形房梁铺着红瓦,墙身是红砖加水泥浆勾缝而成,每户门前有一个用树枝木桩编起来的院子,用于堆放柴火和挖地窖存菜。整整齐齐几十幢,远看像部队营房。
住家属房的感觉与宿舍完全不同,每次下班回来屋子里都暖洋洋的,往热炕上这么一躺,抽一口烟,甭提多爽了。我们就这么和老陈捆绑在一个屋檐下,同睡一个炕,同用一个炕桌,共同生活起来,现在的人看起来可能会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不同的是我们吃食堂的饭菜,老陈吃自己做的饭菜;我们自由聊天,他却沉默寡言。他常常一个人一边沉思一边抽着烟,仿佛在思念远方的家人和孩子。
一次大家一起围着炕桌吃饭,我们的碗里是食堂打来的大馇子粥,稀得像水一样,淡而无味,而老陈那碗慢火煮的苞米粥又粘又香,呼呼冒着热气。他似乎觉察到我们用渴望的眼神一直盯着那碗苞米粥,于是头也不抬地说:“你们想吃,锅里还有。”我们几个对视一眼,立刻争先恐后地奔向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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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二去,我们和老陈磨合得熟络起来。他开始教我们生活中的点滴,从怎么磨镰刀,到怎么做菜。城里来的我们从不懂做菜,倒是学会了擀面条、包饺子和烙饼。偶尔我们还会一起小聚餐,一起下象棋,其乐融融。
那是我头一次在北大荒有了家的感觉。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没进门就听见厨房的炒菜声,进门后只见老陈正大汗淋漓地炒着菜,炕桌上已摆着好几道菜和几瓶酒。我纳闷,今天是怎么了?没等我开口,老陈就笑面迎来,“小徐,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我一下愣住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一晚,我们喝了好多酒!
这样的好日子过了没几个月,连保卫干事吕事甲找我们谈话,了解这段时间的情况,并告知我们任务已完成。于是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陈家,回到了原来的宿舍。
1979年大年初一,我离开北大荒回到了原籍杭州。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我最怀念的还是那次特殊任务让我结识的老陈,甚至有时做梦也会梦到他。我有一个心愿:有生之年,一定要再和老陈相会。
几经辗转,终于有了文章开头的那次相聚。
2006年11月,我踏上了去湖南衡阳(陈仁老婆的老家)的心愿之路,在那里一见阔别28年的老陈,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而是以一种军人的姿态昂首挺胸、谈笑风生。这次见面我才知道。老陈原来是抗美援朝的铁道兵,在一次党的整风运动中被打成 “坏分子”,八十年代平反,是北大荒的第一代开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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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感激当时得到了这么一项最温暖的任务,让我得以结识老陈。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畏艰险、顽强拼搏、不计得失和勇于牺牲的精神,那就是北大荒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