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三月号中的一篇《温儒敏的学问之殇》对温儒敏的学术研究,作了尖锐的批判。
虽然这篇文章论及的是温儒敏研究鲁迅的一些评论文章的特色,但可以推而广之到对其它作家的评论定位中。看看《温儒敏的学问之殇》一文是如何评介温儒敏的学术风格的:
——对于温儒敏来说,研究鲁迅仅仅是一份工作,或者说仅仅是因为教学的需要。他给中学生讲鲁迅,没能把握鲁迅的内心世界,只是把鲁迅的作品简单地概括为独特的艺术特色和与众不同的写作方法。如此枯燥乏味、照本宣科的讲授方法,怎能引起学生们的阅读兴趣?——
我们再找一篇温儒敏评析沈从文的散文《凤凰》的文章,觉得他用在评点鲁迅身上的手法,同样出现在对沈从文的赏析文章中。
温儒敏的这篇文章标题是:“‘英雄老去’之慨——沈从文《湘西·凤凰》评析”。
全文2400多字,不长。文后注明“本文写于1995年,收入《沈从文名作欣赏》,赵园主编,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出版。”
可以看出,这篇文章是应《沈从文名作欣赏》这本书的出版而专门撰写的。
像这样的评析文章,应该从沈从文写作此文的动机、文章的布局特点、语言叙述的优点来把握散文的精髓,但是这一切,在温儒敏的文中,却一点看不到,整个文章,就是用一点不知所云的臆测,胡乱地猜测沈从文的写作动机。整个文章读下来,根本看不出原作的值得赏析之处在哪里,完全是一些生拉硬扯的玄奥的拔高用语,把这篇散文解析得云里雾里。
可以说,这正是《温儒敏的学问之殇》一文对温文的一针见血的评点:
——“我对温儒敏的失望,来自于对他那些“学术文章”的极大怀疑。这些文章,常常是缺乏理性分析、学术含量稀薄的情绪化表达,实在经不起推敲;而其对文学的鉴赏力和偏狭之见,同样令人生疑。”——
下面,我们对温儒敏的评析文章“‘英雄老去’之慨——沈从文《湘西·凤凰》评析”一文,作一次剖析,看看整个文章,是怎样的空洞无物,以糊涂对糊涂。
一、 用语含糊,臆测擦边。一篇评析文章,必须对作家的写作动机作出深入的剖析。
温儒敏作为北大教授,生活在一个对沈从文颇有研究的学术圈子里,比如北京大学的凌宇教授,是一个对沈从文研究颇深的专家,按理讲,温儒敏靠近这么一个学术圈,也多少能沾一点学术的余荫,保证自己达到基本的学术质量,但是,温儒敏在解析沈从文的文章中,却一点看不到他有着这样的独到的心理剖析能力。
在整个赏析文章中,只要涉及到沈从文的写作动机的地方,温教授就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假设”语词,套在自己的判断上,可以看出温儒敏写作此文时内心飘移无主,无从捕捉沈从文的创作心理。因为缺乏定见,只能摸着边说,既无法命中要害,更难以言之有理。
我们看看温文中对沈从文的心理解析,是如何不着边际,闪烁其辞的。
—初读《湘西•凤凰》可能会有猎奇的等待。
——作者格外提示读者注意,这地方因环境特别,至今仍保存许多历史残迹,而且当地的“人格与道德”似乎也和外界大不相同,应归入另一型范。
——不过作者在介绍他的故乡风物时并不那么冷静客观,而仿佛有点无奈怅惘。
——沈从文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可能还有意让读者时时感觉到,他在文体上的“仿古”正是为了酝酿和寄植这种历史感。
——边读边在古今“互文”比照中体味那古典风致,就可能愈发加浓历史的沧桑感,逐渐进入了湘西凤凰特异的地域文化氛围。
——沈从文写《湘西》的始初意图也是为了辟谬理惑,纠正外界的偏见。不过沈从文又似乎有点寂寞,缺乏沟通的信心。
——到底小说家手痒,沈从文似乎越写越放手,干脆放弃原先地理博物志的笔法,而改用类似《史记》为人物作传的写法,以种种轶闻奇事的连缀记述去突现一个“英雄”的毕生。
——也许沈从文是过于保守而又太偏爱故乡的传统了,所以才有这种失落感。
按照这样的赏析,任何人都可以仿写。对那些弄不明白的写作动机,都可以用这种“也许”、“可能”、“似乎”来搪塞了事,这样的评析文章,不是正中“以其昏昏、岂使人昭昭”的本意么?
二、 定性失准,偏离原意。对沈从文这篇散文的定性,温教授也是胡乱地攀附一些中国古典著作,一篇赏析文章,竟然为沈从文的原作,拉扯到几部中国的历史文化著作,难道一篇散文,真的容纳了历史著作的特点吗?
首先,温教授对《凤凰》的定位就是错误的。他认为这是“地理博物志之类的文字”,看看温文是如何阐述的:“一般读地理博物志之类文字,都是这种心情。沈从文知道如何满足这种阅读期待,他这篇作品所注重的就是故乡凤凰民情风物的特异性,加上他有意用‘仿古’的文体来讲述,读来就更添一份兴味。”
《凤凰》是一篇散文作品,作者根本无意于把它写成是“地理博物志”,因为整个文章的信息,都是源自于他的强烈的内心里的记忆与感受,根本不是客观的对地方的“地理博物”的记录与还原。
沈从文在《引子》中就说的明白,“本文的写作,和一般游记通讯稍微不同。作者是本地人,可谈的问题当然极多,譬如矿产、农村、教育、军事一切大问题,然而这些问题,这时节不是谈它的时节”。
沈从文这里表明了他写作这一系列散文的本心,他讨论的根本不是“博物志”这类大问题,而是一个旅行者在湘西一路所行所见,写的都是“一些琐细小事,分别写点出来”,这正是散文的用武之地,而温教授却界定沈从文的描写是“地理博物志之类文字”,恰恰偏离了作者的原意。
《凤凰》开头部分“介绍凤凰的山川形势、民情物理和历史沿革”,温教授立刻开始不着边际地攀附中国古典著作,认为“开头概述时所采取的空间延展式记述结构,连同那简约古朴的句式,对景致或民俗某些细部所作的写意传神的勾勒,都不禁使人联想到《山海经》或《水经注》。”
沈从文以带有强烈个人风格的一气呵成的长句介绍了当地风貌,无论如何,与《山海经》或《水经注》的风格没有相似之处,但温教授认为,既然是介绍山川地貌,那么,必然是继承了《山海经》或《水经注》的特点,两者拉扯上关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在描写了地域特征之后,下面沈从文很自然地转入到人文风俗的描写,这时候,温教授又开始攀附古典类似著作了,温文认为:“这一部分怪异习俗的整理记述是那样清拔朴讷,恍然生动,很有点《搜神记》、《幽明录》一类“志异”小说的韵味。”
这种习俗整理完全是沈从文整个作品里浑然一体的叙事风格之下的一部分,与前面的地理风貌的描述,都是有机结合在一起的对于凤凰的整体氛围的介绍,文本动机与风格都是一致的,但因为写了怪异风俗,于是便与相类似的中国古典作品《搜神记》、《幽明录》拉扯上血脉姻缘了。
沈从文接下来,必然到写到凤凰地域的江湖异士、传奇人物,这时候,温教授又开始换了一个角度,比附沈从文文章的特点了:“到底小说家手痒,沈从文似乎越写越放手,干脆放弃原先地理博物志的笔法,而改用类似《史记》为人物作传的写法,以种种轶闻奇事的连缀记述去突现一个‘英雄’的毕生。”
其实,在《凤凰》一文中,哪里有什么地理博物志的笔法,更不用说“类似《史记》为人物作传的写法”,全文都烙印着浓重的沈从文式的长句型风格,整个文章,风格一致。
沈从文的句型风格,就是从一个点开启,然后一线串珠地延展下去,把涉及到的内容,都串入这个长句型上,沈从文的句子,就像抻长的面团,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能够抻到底,抻出一个看起来爽心悦目、气韵相通、内质相连的长句型。
所以,沈从文的行文特点,可以用“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来形容,看起来,非常舒服,从沈从文的文笔中,我们可以学习它的绵长、顺畅、通透的语言风格,至少经过沈从文的语言侵润后,一个学习者,能够提高对语言的掌控与操纵能力,至少可以将长句型语式,转化为在手中可以随意形塑的面团。因此,沈从文的语言,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是训练中文语言柔韧力的一个极好的仿效母本。
但是,温教授在分析沈从文的《凤凰》的特色的时候,人为地把一篇内韵贯通的散文文本,分割成三种类型,攀附到《山海经》或《水经注》、《搜神记》与《幽明录》、《史记》这三种文体,如果我们倒过来,说有一篇散文,具有《山海经》或《水经注》、《搜神记》、《幽明录》、《史记》这三种文体特质,你能想到是沈从文的散文吗?
温教授完全是胡乱比附,用《温儒敏的学问之殇》一文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捕风捉影的信口开河”。温教授的文章,既没有正确地分析出沈从文的文章特点,反而无中生有,将沈从文的顺畅的白话文,拉扯上古典文本,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
三、 胡乱跳跃,生拉硬扯。逻辑思维,必须提供足够的因果联系,才能形成由因到果的分析链条。作为文章的解析,从文本的分析,进入到内蕴的揭示,这之间必须通过合理的逻辑关系,进行具有说服力的引申与推演。
对《凤凰》一文,温教授在分析沈从文散文的内在意蕴的时候,直接进行跳跃式强行推理,把看不出前后因果关系的两种概念,进行生拉硬扯的蛮横接榫,所以,温教授在解析过程上,得出的结论,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温的赏析文章中,提到《凤凰》一文描写习俗的意义时,开始了这样的跳跃式意义发掘:“因此读这些习俗的实录,既要着眼于奇趣,又最好能深入发掘‘奇’中的人文价值,感悟‘奇’中之美丽诗意。”
《凤凰》中记载的奇异习俗,怎么就突然具有“奇”中的人文价值?怎么又升化成“美丽诗意”了?在沈从文笔下,湘西地域里的凤凰一寓,那里凝结的奇异风俗,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有“美丽诗意”的味道,却带有一种沈从文直面现实而呈现出来的“残酷风情”。
温教授论述中从现实景况一跃到“美丽诗意”,完全是一种套话,任何文章,都可以用这种不着边界的无逻辑推理,得出这样的无法定性的结论。
面温教授继续祭起这样的模式,把《凤凰》里沈从文冷冽的外表、炽烈的内心交汇成的文字,继续进行这种无逻辑的拔高、升华。
温文下面这一段不过是同义反复而已:“他是力图将这些习俗的‘原生态’真实呈现,好让读者感悟其中‘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这样,习俗的考证记述就被赋予了审美意义,读者的趣味追求得到了诗意的升华。
最后的一句,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沈从文原文中展现的湘西蛮野、残酷的风貌人情,怎么就使“读者的趣味追求得到了诗意的升华”?在哪一点升华了?
在沈从文散文里的人物描写段落中,温教授又开始将写实的故事,罩上一个难以捉摸的虚无缥缈的精神旨意了,看看温文的逻辑论证:“以一个‘英雄’游侠的故事结尾,那阔大悠远的湘西历史仿佛在刹那间定格,读者忽然发现可以那样简明清晰地理解湘西,和湘西的人文精神沟通。”
前面一句,“简明清晰地理解湘西”,的确是沈从文文章的细腻文笔能够达到的效果,而后边一句,“和湘西的人文精神沟通”就叫人有一点难以理解了。湘西的人文精神在哪里?沈从文的文章中,带有很强烈的批判锋芒,指出湘西人物的强悍的外表下所具有的劣质、有毒的成份,带有鲁迅先生的批判、审视、解剖的明确态度,但在温教授的笔下,突然转化为“人文精神”了,而且还能够与读者沟通,这种强行安 置上去的阅读效果,是沈从文的文章不可能传递给读者的。
温教授用流行的“人文精神”套语插在沈从文的散文里,似乎是高标地定性了评析文章的价值,但事实上,不过是用一种无法丈量的无法确指的万金油式的时髦概念,套在具有特定内涵的沈从文原文上,来达到唬人的解析效果,其实远离沈从文的原文写作意图相距十万八千里。
那么,真正的沈从文写作包含《凤凰》在内的《湘西》长篇散文的用意何在?
笔者的角度来看,分析沈从文的文本及内在动机,至少可以从三个维度上进行解析,本文不想就此展开长篇论述,仅从本人酷爱沈从文文字的一点积累上,大致可以归纳为如下三个维度:
一是从国事上,沈从文意图为国献策,这是中国传统文人一种共有的情结,沈从文写此文于抗战时期,是想借此文展示抗战的湖南战场所具有的纵深性质。
二是从文事来看,沈从文描写的区域正是《桃花源记》、《楚辞》里描写到的文化故土,当都市里的一帮腐儒通过古典华章认识湘西这一片区域的时候,沈从文提供了现实的这块土地的实录,意图戳穿腐儒坐在书斋里研究古典文学的穿凿附会,用他的活生生的一手资料,给予文坛带来一股新鲜的刺激与抨击。沈从文意图通过他的独有的资源掌握,冲击腐儒们坐镇的文化领域。
三是从人事上来看,沈从文通过自己与这块土地的关联,展现了自我的人生的异质与独特性,彰显了自我的存在,这是文人通过写作获得自己存在感的一种目的所在。
只有从这一角度,才能理解沈从文在写作《凤凰》系列作品时的动机与目的所在,才能理解他在文章中的纵横捭阖的潜在心理动因与文笔着墨点,而回避掉温教授赏析文章中“空对空”的不着边际的空洞分析。
了温教授的分析文章,只会越看越糊涂,越看越懵懂。而就是温教授的这篇赏析文章,还被他收入到各种文集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视若珍宝。正是因为温教授的学术文章,大多是这样的风格与成色,所以,也导致了温教授的这类文章远不如他同时期的北大教授如钱理群、陈平原的文章里烙印着强烈的个人见解而能够触动读者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