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云:“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俗语也说:富不过三代。家族传承难以持久,不仅在平民中屡屡出现,即使帝王之家也常常逃不过这一魔咒。南朝刘宋第三世皇帝孝武帝刘骏,在其家族、王朝进入关键转折的历史时刻,胡作非为自伤和气,把刘氏皇族的家族生态搞得乌烟瘴气,进而引发王朝中衰,教训尤其令人警醒。
忌惮宗室践踏亲情
宋孝武帝刘骏是宋武帝之孙、宋文帝之子,刘宋的第三世、第四位皇帝。孝武帝的帝位不是正常继承,而是通过武力强夺的。宋文帝被太子刘劭所杀,刘劭非法抢班夺权招致诸王集体反对,刘骏遂以诸王之长的身份起兵讨伐,取得皇位争夺战的胜利。
刘骏登基
由于即位方式不是常规模式,刘骏对宗室诸王十分忌惮,生怕他们也如法炮制,于是不断出台各种限制政策,打击、削弱诸王,引发诸王强烈反对和抵制。若是正常的制度改革,就算严重影响宗王群体的利益,只要顺应社会大潮,哪怕受到暂时阻挠,久后也会收到好的效果,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然而孝武帝的政策明显超出正常限度,不仅夺了利益、降了地位,还一再刻意在政治上矮化诸王,企图剥夺他们与生俱来的政治权力,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比如在中央层面,宋武帝开国以来约定俗成地让宗室诸王出任录尚书事、中领军这样的高官,孝武帝慢慢将该制度罢废;在地方州镇层面,宗室诸王出任大州刺史掌兵权也是惯例做法,孝武帝本人就是从州刺史起家的,此时他却反过来削弱大州辖区,有的州一分为二,有的州一分为三。
如此这般还嫌不过瘾,孝武帝还发明了臭名昭著的典签制度。即一位宗王刺史配备一位典签,典签负有向中央报告情况、参与州中大事决策甚至驳回刺史命令的权力,形如孝武帝的一个个化身,近距离监控宗王。典签位卑而权重,由于缺乏足够政治修养,不仅无法正常发挥辅佐作用,反而会仗着皇帝撑腰——有时甚至在皇帝默许下胡作非为,把宗王们压得透不过气,大事说了不算,有时生活所需都要低声下气地找典签们求取。
孝武帝打压宗室,对刘宋开国以来重用宗室的政治惯例形成背反,从加强君主集权角度看无可厚非,但应同时考虑到维系宗室的团结,毕竟在封建时代,宗室力量是王朝统治的根基之一。孝武帝却变本加厉,用典签制度对宗王进行政治侮辱,人为离间了刘姓宗室亲情,把一家人搞成二元对立,甚至如同仇雠一般,非但没有从根本上拔除宗王拥兵造反的根子,反而加剧了皇帝与宗王的互相猜疑和提防。
南郡王刘义宣是宋文帝之弟、孝武帝亲叔父,屡遭孝武帝猜忌及逼削兵权,刘义宣便联合外戚臧质起兵造反。孝武帝花了好大气力,糜费无数兵粮才把叛乱镇压下来。义宣战败被杀,一下子引爆了孝武帝对宗王们的感情火药桶。
孝武帝兄弟众多,共有十八人,刘劭、刘浚二人作乱被杀,四人早逝,当时在世的尚有十二人。其中不乏颇有才干者,像竟陵王刘诞、南平王刘铄,都被孝武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孝武帝无端派兵偷袭刘诞于广陵城,未能得手,又派大军围攻,历时七个月攻破城池,杀了刘诞之后犹不解恨,竟然下令屠城,罹难者多达数千人。孝武帝下令把斩杀的首级堆在石头城外炫耀武功,朝野士民无不痛心疾首。杀的是同胞兄弟,屠的是自家百姓,所炫之武功有何意义?不过是在宣泄他对宗王的浓浓恶意。
孝武帝所杀叔父、兄弟共四人:刘义宣、刘铄、刘诞、刘浑,个个死非其罪,一时间宗室诸王人人自危。武、文二帝以来勉力维持的宗室相亲相爱、团结对外的氛围一去不复返,此后新君登位必有屠杀,而且一代甚于一代,孝武帝实是祸首。
父辈影响反面身教
孝武帝对兄弟们痛恨的原因之一,是当年父亲宋文帝对诸子爱宠不均,孝武帝从未得到父亲青睐,长久的嫉妒与抱怨使其心态失衡,痛恨父亲、痛恨兄弟,及至那股可怕的情绪爆发出来,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他未必不知道父子失和的痛苦,但像万万千千出现问题的亲子关系一样,父辈犯下的错误,往往子一辈还会延续。孝武帝自己在父子关系上,做得连他父亲都不如。
孝武帝儿子共二十八人,嫡长子刘子业早早立为太子,但孝武帝最宠爱殷淑仪所生之子刘子鸾,一度有废长立幼之意,二子之间产生对立和争斗。若是像唐太宗、清康熙的儿子们争夺储位也罢,争得是谁更贤能,哪怕争得很激烈也不全是坏事,有可能会对继承制乃至朝政产生良性驱动。遗憾的是,孝武帝诸子都是不学无术、游手好闲、骄奢淫逸之辈,这种争斗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结果无非是父子互相抱怨、兄弟互相仇恨。孝武帝死后刘子业即位,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赐死刘子鸾。
刘子业还杀了两个弟弟刘子尚、刘子师,杀另一个弟弟刘子勋时,因为送毒药的大臣途中造反,才没酿成第四次兄弟相屠的悲剧。
杀江夏王刘义恭更令人震惊。刘义恭是宋文帝之弟、孝武帝亲叔父,刘子业的叔祖。此人目睹宗王相残吓得心胆俱裂,自宋文帝时代就采取委曲求全策略,对当政者极尽顺从、称颂乃至献媚之能事,目的就是保全生命。谁知这样一个老好人、窝囊废,因为其资格太老、在宗室诸王中有一定威望,居然引起刘子业猜忌,终于将其处死。刘子业在残忍方面比乃父更甚,“断析义恭支体,分裂肠胃,挑取眼精,以蜜渍之,以为鬼目粽。”(《南史》)这些行为,毫无疑问都是耳濡目染得来的。
刘子业的坏还不止于不孝不悌,身上种种毛病数不胜数,可悲的是,他的毛病大都从父亲得来,比如淫乱。孝武帝有很多秽闻,在雍州做刺史时,与其母路夫人传出过秽乱之事,据《宋书》载:“上于闺房之内,礼敬甚寡,有所御幸,或留止太后房内,故民间喧然,咸有丑声。”当了皇帝之后,孝武帝居然又无耻地和叔父刘义宣的几个女儿通奸,刘义宣倍感耻辱,发兵造反,此事也是原因之一。义宣被杀后,孝武帝把最美的一位堂妹接到宫中,改姓殷,封为贵嫔,并严令宫人不得泄露机密。这位殷淑仪,就是上文所说刘子鸾的生母。
宫中偶有泄露此事者都被处死,然而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天下人都知道其中猫腻,只是不说罢了。刘子业后来有样学样,继位后把新蔡公主强抢入宫,封为贵嫔,改姓谢氏。这位公主是宋文帝之女,孝武帝之妹,刘子业的亲姑姑。
就连孝武帝之女山阴公主也受父亲风气毒害,变得“淫恣过度”,她曾找刘子业说:“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数百,妾惟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刘子业便赐给她三十名“面首”,供其淫乐。
刘宋皇族资质之差、道德品质之差,在南四朝中十分罕见,其根在于宋武帝刘裕出身底层又不重视教育。经过宋文帝数十年培养和扭转有了好转迹象,到孝武帝刘骏时代处于最关键的稳定、改善期,如果好好加以整治、教育,刘宋皇族有可能实现整体质量跃迁。虽说要他们全都变成杰出的政治家固然不现实也没必要,但只要不再出现大面积顽劣无行、暴虐恶毒之人,也足以维持王朝政治机器良性运转。可惜的是孝武帝无此见识,眼皮子只盯着皇权而不顾其他,不仅让刘氏皇族彻底掉入自相残杀的火坑,也让刘宋王朝失去了有力引领,国运骤然间走上了下坡路。
宋书·孝武帝纪
由家及国无视隐患
宗室力量是刘宋前两代王朝重要的政治支撑,大量军权、政权控制在他们手中。孝武帝剥夺他们的权力之后,急需另找合适群体接替权力空白,但孝武帝以藩王入承大统,本身没有足够强大的政治班底。没有,就只能硬找。孝武帝本能地起用了近臣,像戴法兴、巢尚之、戴明宝,他们的特点是官阶很低,易于控制,孝武帝可以轻易地通过他们实现政治意志,而不必和朝中老臣们费唾沫。
但近臣掌权往往会导致作风败坏,朝政紊乱。为何?皇帝用近臣只为伸张自己的意志,而决不允许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更不允许他们进化成真正的重臣。然而近臣也是臣,也有自己的欲望与诉求,当政治上的进步空间全被堵死,他们只好把精力用到政治变现、权力寻租,如此往复,朝政便会日益崩坏。
近臣现象是王朝的毒瘤。自汉末三国以来,三国两晋很久没有出现过近臣当道的情况,盖因稍有见识的帝王都知道近臣政治的危害性,故而即使有的帝王会宠信极个别佞臣,也绝不会把他们捧上政治舞台的中央。孝武帝固然残忍、暴虐、荒淫,从他设计各种限制宗王、搜刮民间财产的制度来看,此人不是愚蠢之辈,但为何还任由近臣肆虐呢?想来一是时势所逼,除了近臣无人可用;二是童年少年时不被父亲认可,造成一种渴求证明自我与离经叛道并存的复杂心态,越是正统、主流看不上的东西越要尝试,而且越要做出一点成绩来证明自己。
孝武帝之后,前废帝、宋明帝、后废帝都用近臣用上了瘾,奸佞小人大行其道,邪气上升,正气下降,刘宋王朝政风变得日益黑暗。
孝武帝的胡作非为,对刘宋国力造成了系统性、历史性的破坏。宋文帝三次元嘉北伐后,与北魏的军事对抗一度落于下风,黄河流域失去大片土地,但局面还没有一坏到底,青、徐(今山东中南部)一带仍控制在刘宋手中。孝武帝上位时,北魏也进入短暂休整期,北魏文成帝鉴于“内颇虚耗”,采取“与时消息,静以镇之,养威布德”的措施,换句话就是打不动认怂了,喘息几年再说。
这对刘宋来说是适度反击、经营前哨基地的绝好时机,刘宋在青徐一带尚有较强实力,可以支撑经营之举,宋军曾在青州击退北魏军,收复历城一线的失地。然而孝武帝的努力仅止于此,他上位之初忙于杀诸王、收大权,晚年又沉溺于享乐,无日不饮终日昏沉,边陲军事虽有进展但没有深入推进,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与此同时,孝武帝还严重忽略了剥夺宗王军权带来的隐患。青徐诸州地处对魏前线,以往都由宗王出镇,开国数十年从未出过问题。然而削夺、整治宗王后,青徐军权转移到中下级将领手中,十余年中竟然造成另一股实力派,以大将薛安都为首的青徐武人集团,对宗室诸王居然都有了轻蔑之心。孝武帝去世后,前废帝刘子业行为昏暴,再次引发诸王内战,大将薛安都产生叛逆之心,居然举青徐之地投降了北魏。刘宋王朝从此永远地失去了这块土地,彻底退出黄河流域,彻底失去了进取中原的物质条件。
圣人讲修齐治平之论,齐家之意义绝非务虚,孝武帝虑不及此,酿成三代而衰的苦果,这些历史教训,可不单单是留给后人作茶余饭后谈资的。
窝里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