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再次遇见我初恋,会是在这种地方,安定医院——西城市第一精神病医院。
我叫林素,是一名心理学专家,也是有执照的精神科法医。
前几天我接到委托,有一名被精神病院强制收容的犯人出现了自残倾向,叫我去看看。
我很好奇,这案子一直是我同事在跟,向来和我无话不谈的她,竟难得的保持了沉默。不管我怎么问,她就是不愿意吐露案子的任何情况。
这次,她去外地出差,安定医院的医生才联系了我。
坐在狭小的诊断室里,我有些期待地打开密封档案袋,刚把里头的案卷抽出来,房门便响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一位穿着白衬衫的高个青年走了进来,他皮肤很白,五官轮廓很深,留着干净利落的短发。看着还是清新舒朗的大男孩。
就像十三年前那样。
我曾经在脑海里千万遍幻想过和江思远再次相遇的模样。也许我们都事业有成,挽着另一半的胳膊擦肩而过;也许我们心中仍旧放不下彼此,在万千灯火中,微笑着朝对方走去。
可我从没有想过,我所期待的久别重逢,会是在此时,在这里。
江思远慢慢的走到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林素,好久不见。”
我喉头滚动,很久以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江思远,你好啊。”
一句话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我低头翻看手里的卷宗,心里五味杂陈。
江思远,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是他呢?
曾经的天之骄子,拿过奥林匹克数学金奖,免试保送进华清大学的学霸,他是多少人少女时代的梦啊。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让他从高高的神坛,跌落到现在的泥沼中。
我翻着卷宗,手指有些颤抖。上面详细记录着案情经过,江思远砍了被害者十三刀,刀刀致命。
同事的笔迹清晰工整,双相情感障碍,长期抑郁状态,伴随有强烈的暴力倾向。似乎哪一条,都同我记忆中的少年格格不入。
“林素,聊聊吧。”
江思远先开口,嗓音低沉,带着疲倦。
旁边站着的医护松了口气,来之前,安定医院的医生说他拒绝和任何人沟通。现在他肯交流,是个不错的开端。
“你先出去。”
江思远对着医护冷声说道,医护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明显很意外地看着江思远。
“这不行,不合规矩。”
我冲他点点头。
“没事的,你出去吧。”
小伙子一愣,又朝江思远看了两眼,这才不甘心的退出了门外,不过依旧不肯关门,在门口不远处站着。
“医生,有事情就喊。”
江思远没有理他,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神情很复杂,好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江思远,你大学毕业后都去干嘛了?”
我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边,他接过杯子,修长的手指握的很紧。
“我没有读大学。”
这不可能,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江思远在撒谎。
当年高考,江思远提早进了华清大学,我发挥失常,复读一年后上了一所在国内略有名气的重点大学。
毕业后,我曾经数次回到母校,布告栏上登了江思远的大幅海报。成绩优异,获得国家级奖学金,保送读研,一顶加一顶的桂冠,在我们中间划下银河般遥远的距离。
我摇摇头。
“江思远,你不仅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一直念到博士。”
江思远一愣,勾着唇角笑了起来,露出一角尖尖的虎牙,看着整个人都生动许多。
他从桌上探过身子,我们的脸只有一寸距离。
“林素~”
他笑道,把音节咬的细碎又沙哑。
“你这么关心我啊?”
我心头猛然一窒,我没有动,仍旧抬头盯着他,但是耳根发烫,我知道,我的脸一定已经红了。
他总是这样,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撩拨起我的情绪。而我毫无办法,十几年前心动过的人,再次遇到,依然狠狠心动。
我喉头发紧,心慌意乱,表面上却仍旧强作镇定。
“江思远,档案里都有写。”
雪白的指尖推着资料袋在桌上滑动,江思远撇一眼文件,眼里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
“这只是案宗和谈话记录,没有写我以前的个人资料。”
我一愣,抽回资料翻动,越翻脸越红。该死的,果然没有,他怎么会知道啊。
“咳咳,你刚才说你没有念大学,那高中毕业以后呢,你去哪了?”
我不自然地转过话题,我才是心理学专家,这场谈话,可不能被江思远主导了。
江思远眯起眼睛看着我,明显带着一丝试探。
“家里出事,辍学了,打工去了呗。”
很无所谓的语气,表情却很认真。
我苦笑,果然,他对我还是心存防备,每一句话都在撒谎。
江思远家境良好,他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成功的企业家。就在前几年,我还在新闻上见过他母亲出席慈善宴会。
是我轻敌了,我以为凭着我们两个往年的情分,他应该能对我打开一点心扉的。
不过我还是决定先顺着他,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编出这么拙劣的谎言。
“出什么事了,能跟我说说吗?”
我把身体凑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是一种让人信任放松的姿势,果然,江思远抿紧的唇角松懈下来。
“我爸妈出车祸了,我爸去世,我妈在icu躺了大半年,没人能照顾她。时间一久,公司的员工陆续离职,把赚钱的业务也都带走了。”
我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听见这样一个答案。
“你爸爸去世了?”
“嗯,林素,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人能永远陪着你,爸爸会突然消失——你也会。”
江思远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视线灼热,几乎要在我身上烧出一个窟窿。
我不自然地垂下眼眸,视线落在他胸前。翻领的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打开,露出一角修长的锁骨。胸前的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等等,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上,怎么会有钢笔这样危险的东西?
联想到他的暴力倾向,我立刻开始紧张,我一面跟他说话,一面试探着伸出手,去取他胸前的钢笔。
江思远反应极快的握住我的手腕,他朝我的手臂看了一眼,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林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受惊之下,本能的发出一声尖叫,门外的医护迅速冲了进来,拉开江思远。
江思远的情绪很激动,他眼眶发红,盯着我的眼神满是心痛。
“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过的不好?”
来不及说更多,医护扯着他离开了。
第一次会面就这样不欢而散,我被医护送出医院,走在空荡荡的过道上,我的脑子还有些转不过弯。
我过的不好吗?
没有啊,我大学毕业之后,顺利入职当了精神科医生。这几年平平淡淡,也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怎么就算过的不好呢。
回到公寓,我给同事打了个电话,问她江思远以前的情况。
电话那头,她叹了口气。
“林素,没想到这案子还是被你知道了。世事无常,做我们这行的,什么都见的多了,你也别太难过。”
我很吃惊,这话的意思,她知道我和江思远的关系,才刻意瞒着我?
听出我的疑惑,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苦笑。
“你办公桌玻璃下夹着那么大的照片呢,我又不是瞎子。”
我愣住,看着床头发黄的照片,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用力捏住,疼地喘不过气来。
我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抚上照片,照片里,是一位阳光俊朗的少年,他眉目疏朗,灿烂地笑着,露出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
这是我从一中的布告栏上撕下来的,对从小就循规蹈矩的我来说,这也许是我做过最离谱的事吧。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的贴在胸口,握着电话的手指用力到指尖发白。
“陶青,江思远这几年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杀人,你能不能都告诉我?”
电话里传来断断续续刺耳的音鸣声,陶青的声音模糊不清,我生气地扔掉手机。
这破公寓,信号真是太差了。
就在这时候,房门被敲响,我开门一看,我妈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一小把药片。
“林素,把药都吃了。”
“妈,我不想吃这些了,好麻烦啊。”
我妈不耐烦地瞪我一眼。
“麻烦什么,女人上了年纪就得由内而外地补起来,维生素,鱼肝油,胶原蛋白一样都不能少。”
为了避免她再唠叨,我伸手接过药片一把吞了,她这才松口气,关上房门走了。
我走到窗边,重新给陶青打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我握紧手机,从窗户的玻璃上看见自己惊愕的表情。
江思远说的居然是真的,他真的辍学了!
他带着他妈妈一直住在沪市,花光了家产给她治病。病好以后,江思远就在附近找了个工厂上班了。
他没有读研,没有读博,没有光辉灿烂的人生,所以这一切,究竟是哪里搞错了?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安定医院,江思远已经坐在候诊室等着我。
他的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了一点,看见我,江思远抱歉地朝我笑笑。
“林素,昨天吓到你了吧?”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腕上,我跟着看过去,只见白皙的腕间,已经有一道青紫的痕迹。
我的皮肤向来很敏感,稍微一掐就有印记,我收回手臂,用袖子盖住手腕。
江思远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垂着眼眸,神情有些落寞。
看见他这样,我突然有点难过。
“没事的,江思远,我不疼啊。”
江思远一愣,试探着伸出手,覆上我的手腕。
“傻子,怎么可能不疼呢。”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我的腕间,他的手指粗糙,带着灼热的温度。我一惊,本能地想收回手,他却握得更紧。
“林素,别躲,我不会伤害你,别怕我好不好?”
他的眼眶发红,嗓音里满是恳切,低三下四,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手指忽然就没了力气,任由江思远一动不动地握着。
他拉着我的手,我们隔着桌子对视,四周的空气稀薄而滚烫,外头的知了吵的人头昏。
江思远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嘴角微微弯着,眼里像有星星在闪烁。
“江思远,你不是去了沪市吗,什么时候回的西城?”
“林医生,今天我们换个方式,我回答你一个问题,你也回答我一个。”
我一愣,对上他期待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可以。”
“我是三年前回来的,回西城以后,一直住在西城湾的滨江园。滨江园就是案发地点,林医生应该很了解吧。”
我又呆住,滨江园是西城有名的豪宅,江思远早就在那住了,所以,他杀人不是偶然?
“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江思远笑着摇摇头,轻轻按住我的手背。
“不是这样的哦,林医生,换我提问了。”
他俯身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林素,你还喜欢我吗?”
轰——
脑子里仿佛有烟花炸响,红晕瞬间就爬满了我的脸颊,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我的模样一定有几分好笑,因为我看见江思远笑得很开心。
“回答我,嗯?”
他凑得很近,高挺的鼻尖几乎要抵上我的,我口干舌燥,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转过头。
“有意思吗,江思远?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
江思远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火光跳动。
“有意义,林素,这个答案对我很重要。”
我捏紧手心,努力不去看他的脸。
江思远永远都是这样,主动强势,想要的问题一定要得到答案。哪怕现在我是医生,他是病人,相处中我却依旧处于下风。
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在他咄咄逼人的眼光下,我提着资料落荒而逃。
回到公寓,我把门大力甩上,贴着冰冷的铁门,心脏依旧“砰砰”乱跳。
脑子里混乱成一片,思绪把我拉回十三年前。
“林素素,你为什么让陈诚给你讲题?”
“啊?因为这道题我不会啊。”
江思远把我逼在墙角,他个子很高,从我的视线,只能看见他干净利落的下颌线。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找我给你讲?”
“啊?”
我迷茫地抬起头,江思远弯起细长的手指在我脑门上一弹。
“以后不会的题目,只许问我一个人。”
高中三年,江思远孜孜不倦地给我讲题,愣是把我从中游的成绩拉到能冲一本。
高考结束,他给我买了杯奶茶,我伸手去接,他却趁势包住我的手。
“林素,我想给你讲一辈子的题。”
夕阳下,他褐色的眼眸闪着金光,我的脸颊一寸一寸红了起来。
“你乱说什么啦,哪有人需要一辈子做题的。”
江思远笑,露出一角尖尖的虎牙。
“怎么不需要呢,大学要讲,工作了不懂的我也可以讲,再往后——”
他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流拂过我的脖颈。
“等咱们的孩子上学了,我起码还能给她讲二十年的题。”
我羞恼地推他。
“什么孩子!你胡说八道!”
江思远哈哈大笑,握住我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
我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暑假三个月,我们逛遍了西城的每一个角落。
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江思远偷偷地吻我,他的亲吻灼热而滚烫,带着青草的气息,好像那个夏天我最爱吃的抹茶味冰激凌。
再后来,江思远带我回家。他爸妈常年不在家,他抱着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天气很热,我穿得单薄,他看着我的眼神火热,我几乎要融化在他的目光里。在我们两人快要失控的边缘,房门突然响动,江妈妈回来了。
我惊慌失措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红着脸打招呼。江妈妈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阵,轻蔑地丢下一句话。
“小远,以后不要交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
“妈妈,她是我女朋友。”
江思远强势地把我护在身后,和他妈妈吵了起来。我又狼狈又难堪,捂着脸夺门而出。
再后来,一直到开学,我都没有再见到江思远。他妈妈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有些话,也许不用说得太明白。
我换了手机号,一个人到外地上大学,就这样,我们两个消散在时光里。
这么多年,我想,只要江思远想,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吧。
可是他没有,而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我回去乞求他的爱情。
“林素,出来吃药了。”
我妈又孜孜不倦的在外头敲门,我叹口气,打开房门。
熟练地一股脑把大把的药塞下,看着门外晃过的身影,我诧异地瞪大眼睛。
“陶青,你出差回来了?”
陶青是个圆脸短发的年轻女生,和我既是同事,又是邻居,她的公寓就在我对门。
她神色疲倦地点点头,给我看脚边的行李箱。
“刚下飞机。”
“陶青,那个案子的详情你能和我说说吗?江思远和死者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杀人?”
陶青的神色有些惊讶。
“你没看卷宗?哦哦,卷宗好像还在我这,你进来吧。”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门,陶青真的是个工作狂,客厅里布置得和办公室差不多,她在资料柜里翻找一阵,抽出一个文件夹递了过来。
打开文件看了一眼,我就愣在原地。
死者姓名:陈诚。
一张非常熟悉的脸庞,和高中那个爱笑的微胖少年完全能对得上。
陶青很谨慎地观察着我的表情,见我面色平静,她松了口气。
“都是老同学吧,高中时候,你和陈诚江思远关系都不错。江思远为什么杀他,他不肯说,我们也不知道,还得你去问。”
我魂不守舍得回到家里,脑子乱成一片。
江思远杀的是陈诚,到底怎么回事?
而且我记忆中,他分明是上了大学的。
我伸手抚着床头那张发黄的照片,我不会记错,这是我从一中的布告栏上撕下来的。
那天是一个很炎热的夜晚,晚风带着夏日的燥热,我从一旁的草丛里捡了快石头,蹑手蹑脚地溜到布告栏前。
“哐啷!”
玻璃被砸碎,我伸手进去,我心跳得很快,那一声巨响到现在还回荡在我耳边。
我绝没有记错,江思远一定是撒谎了。
第二天,我怀着重重心事推开候诊室的门,入眼的,却是一大捧粉色的玫瑰。
江思远笑着拍拍桌上的玫瑰花。
“这是洛神,喜欢吗?”
我满脑子问号,一个精神病人,从哪里搞来的玫瑰花啊?
视线越过鲜花后的笑脸,我心里五味杂陈。
“江思远,你为什么杀陈诚?”
江思远笑容收敛,神色突然无比地愤怒。
“他该死!”
我怕他情绪再次失控,忙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江思远立刻反握住我的手,长长地吐了口气。
我看见他手指不规则得颤抖,挺立的肩膀垮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阴郁。
双相障碍又称躁郁症,患者躁狂发作时,情绪高涨,抑郁发作时,精神低落,两种发作状态反复交替出现。
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在江思远身上遇见抑郁的状态,我很谨慎,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江思远,很难过的话不用说,没有关系。”
江思远点点头,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遮出一片青影。
“林素,你能不能抱抱我?”
他站起身,冲我张开双手,好看的薄唇抿紧,眼神失落又可怜,还隐隐含有一丝期待,我实在没法拒绝。
我走过去,刚站到江思远身前,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搂紧了我。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隔了十三年,他的身上是一股陌生的香味,淡淡的,像雨后的松树林一样清新。
江思远搭在我腰间的手用力地收紧,几乎要把我嵌入他骨头里。
“林素,我好想你。”
他在我耳边低语,我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江思远,如果这句话早一点说,我一定会奋不顾身的来到你身边的。
可惜,没有如果。
“江思远,你能不能跟我谈谈你在沪市的生活。你住在哪,都在哪里上班呢?”
我大学就是在沪市,如果他撒谎,我想,我一定能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