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皇夫前三日,我为保护许惟宁,小腹中剑,性命垂危。
躺在床上,朦胧间,听到许惟宁和太医的对话:
「皇上,若现在为皇夫施针,皇夫还有下地的可能。」
「若过了今日,皇夫就算活着,也只能一辈子在轮椅上度日了。」
「您不过是想把陆公子接进宫来,何苦将皇夫也算计进去呢!」
许惟宁声音冷漠:「皇夫只是失去了双腿,朕还可以照料。」
「可辞哥哥若是没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而且,只有他什么都没有,才能心甘情愿让辞哥哥做贵侍。」
我咬紧牙关,任凭泪水在眼眶打转。
原来,自始至终,我以为的天家恩宠,不过是大梦一场。
既如此,我放手便是了。
1
「记得我说话,施针时务必将他的下面一并毁了,不能让他有任何恢复的可能。」
「只说是刺客所为,不要让他多想。」
「等他醒了,我便带他去接了月儿回来,到时,他只能对月儿视如己出。」
太医一手搭在我腕上,另一只手捏着袖子在额头擦汗。
「皇上三思,皇夫已经失去双腿了,若不能让您怀上龙嗣,恐怕日后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而且您和陆公子的小女娘都五岁了,皇夫心思细腻,一眼就能看出端倪,您不怕……」
「不可能。」许惟宁坐到床边,用湿毛巾为我擦拭手心,「你按我说的做便可。」
声音透着满满的得意。
「从此,他便只能对辞哥哥的孩子视如己出。」
「我当年许诺了辞哥哥,会给他一场婚礼,绝对不会食言。」
「要不是当年辞哥哥被奸人所害,怎么可能娶一个青楼女?」
「不过那青楼女福薄,辞哥哥倒不用日日受他搓磨。」
太医在从椅子上起身,扼腕叹息。
看我的眼神中全是不忍。
「不管怎么说,皇夫是为了保护您才……您却……哎。」
「太医要记得,这皇宫之中的尊卑。好好开药便是,记得要做得不留痕迹。我不想时洛将来恨我。」
太医不再多言,默默写了药方,去了小厨房煎药。
小太监从外头进来。
「皇上,买通的刺客已经处理干净了,他家人也都送出京城了。」
「嗯。」
一问一答间,我对她所有的爱恋被践踏得荡然无存。
耳旁的枕巾被泪水浸透。
许惟宁帮我将碎发别到耳后。
却仍以为我还没恢复意识,趴在我耳边轻轻安抚:
「皇夫乖,一会儿喝了药就不痛了。」
耳畔的安抚那么动人,可到了心底,却成了一颗颗碎冰。
原来,我爱了十年的人,从未将我视作生命的全部。
刺客要行刺的也从来不是她,而是我。
一切都不是意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刻意为之。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帮陆叶辞完成心愿。
我口中的那个真命天女,心中想的从来另有其人。
银针刺入肌肤,深入骨髓。
可那痛却不敌心尖的万一。
苦涩的药味冲入口鼻。
我下意识想抵抗,手上却被扎了密密麻麻的针,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许惟宁用汤匙撬开我的唇齿,酸涩的药汁顺着喉咙进入身体。
「乖,喝了药就不痛了。」
喝了药,确实不痛了。
全身上下,是钻心的麻。
双腿渐渐失去知觉,脑海也渐渐失去意识。
许惟宁衣不解带在我床边守了三天三夜。
见我醒来,忙将我轻轻扶起,靠在软枕上。
喂了茶,将我搂在怀里,长长的护甲将我的手背抓得生痛。
「时洛,你终于醒了,身上还痛么?」
「若是痛,就让太医过来再给你看看。」
声音还是和从前一样温软。
可现在听来,却如利刃一样,透过耳膜,刺入心脏。
原来,爱一个人,会想方设法帮他实现心愿。
不爱一个人,也可以千方百计毁了他的自尊。
腹上的痛仍钻心刺骨,在四肢百骸上蔓延,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却仍装作没什么大碍的样子。伸手抚过他眼下的乌青:
「不过是被刺了一剑,皇上没事就好。」
「皇上看着很久没睡了,如今我没什么事,皇上去休息一下吧。」
许惟宁没多想,只说在我旁边他才安心,便在我的床檐睡着了。
然而,他睡着后,从怀里掉出一个香包。
仍是我之前征战楼兰带回来的。
可香包里的东西,却已不是我写给她的情话。
2
我从香包里取出短信来。
「三日后月儿生辰,汝来否?」
月儿,月儿。
这个名字看着十分眼熟。
我想起前几日在她书房中无意找出的画像。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在一个面目不清的男人怀中玩风车。
我问她画中小孩是谁。
她只说,是女相随手画的,她看着有趣,便留了下来。
可现在。
我摇铃唤来小太监,趁着许惟宁熟睡,将我带去御书房。
细细抚摸那幅画,却发现画后藏着一个暗格。
里头竟是一沓书信。
每封信的封面都是女人的簪花小楷。
内容却是男人的苍劲字迹。
以宁儿开头,以相思不改为结尾。
中间则都是关于那个叫月儿的孩子。
「月儿今日会喊娘亲了。」
「月儿今日会走路了。」
「月儿今日腹泻,水米不进。」
甚至,在月儿吐奶那张信上,落款是先帝某年间的正月十五。
花灯节。
记得那日的前一日,我明明约了许惟宁一起去刊登。
许惟宁答应得好好的,可我换好衣服。
许惟宁却迟迟不来找我。
我在家门口等了整整一日,却在下午等到消息说皇太女今日有事,来不成了。
我原还想究竟是什么事,如今却明白了。
可我却突然想起,曾经我和他说,想和她一起生好多好多的小娃娃,都被她以不喜欢孩子为由拒绝。
如今回想,哪里是她不喜欢孩子。
只是他不想生我的孩子罢了。
还有上个月,他派了司制坊和司珍坊的人,来给我送喜服图样和发冠。
我选了一堆自己喜欢的图样和发冠,却被他以种种理由拒绝。
不是太复杂了就是太简单了。
最后选了一堆我没那么喜欢的,为了不扫她的兴,我还是谎称自己喜欢。
可如今看了那些书信,我才发现,那些首饰,分明是信那头的男子所喜欢的风格。
甚至,前些日子,我说要做些喜饼,也被她制止。
他说这些事情交给宫人做就好。
结果他将喜饼拿给我尝时,我便一口尝出了味道的不对。
那味道,不像宫中御厨的手艺,更不像富华斋的味道。
如今见了那书信,才知,连喜饼竟也是他做的。
甚至,大婚现场的一切物品,都是他所喜欢的。
鼻尖一酸,大概,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让我做她的皇夫吧。
我将那些信小心收好,塞了回去。
从一旁取了纸笔,写下书信,让小太监托人送去师门。
和师父认错,求师父帮我治好双腿。
如今,太医是不可能给我好好治伤了,我只能去找师父。
又悄悄让小太监将我在京城的宅子卖了,换来的钱都捐给养济院。
回到自己宫中,我刻意拉远了自己和许惟宁的距离。
药劲上涌,没多久,我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烛火明灭。
许惟宁的眼眶红肿,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太医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许惟宁与我十指紧扣:
「时洛,太医说,你因为小腹被刺穿,这一生,你都无法……都无法……为人父了。」
「我不会介意的,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皇夫。」
「如果你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我们就去养济院领养一个,好么?说不定有了孩子的陪伴,你也会康复得更快些。」
不能站起来的是我。
可这架势,让外人看来,却好像他才是失去双腿的那一个。
演得比戏班子还真。
闭目良久,我缓缓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默默点头。
许惟宁将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让我感受他的痛苦。
「时洛,你放心,不论外面怎么说,你都会是我唯一的皇夫。」
「等封了后,我就将后宫大印交给你,还有国库中的所有财产,也都是你的。」
「只要能补偿你,我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话里的内容,明明那么温暖,听到我耳中,却那么扎心。
她哭够了,从我掌心抬起头来。
「只是,封后日期已经定了,若贸然取消,恐怕会引起大臣猜忌。」
「那便找个容貌相似的人,替我行礼吧。」
我别过头去。
既然她已有此意,我若多说,反而会令自己陷入被动。
如今自己提出,反而能留一分体面。
许惟宁以为我会吵闹,见到我这般温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但目的达成,他也不再追究。
小太监忽然从门外进来,交给我一碟文书。
「时洛,你将时家的宅子卖了?」
我忙抢过文书:「不过是卖掉些用不上的。我父兄都战死沙场,我又要封后了,留着这个宅子也没什么大用,不如卖了。」
许惟宁没多想,只继续与我十指紧扣,声音里全是关切。
「无妨,不过你现在去哪里都不方便,要当什么就告诉我,我去做就好。」
若没有看到她书房中的那些信件。
我一定会信。
「许惟宁,我想出宫。」
她后背一紧,突然起身:
「不可,你才刚醒,若是出去后再遇到刺客怎么办?」
我拉住她的手,眼神温柔: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养济院。既然早晚都要去的,不如这两日便将孩子接来,让大内高手盯紧了,这次肯定不会有事了。」
3
我和许惟宁青梅竹马十余载。
这还是我第一次软了性子求他。
许惟宁拿我没办法,摸摸我的脸,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终于点了头。
马车上,他从一个小木箱里拿出各种金鼓、金风车之类的玩具。
她说是为了让我挑孩子的时候,更方便找到合眼缘的。
可每个物品上,都标注了一个小小的「月」字,将我的心扯得生痛。
我合上盖子,将箱子扔到一边,借口腹痛,开始闭目养神。
是时候终止这个以爱为名的谎言了。
马车刚在养济院门口停下。
里头便冲出一个和许惟宁齐腰高的小姑娘。
狂奔向许惟宁,一下扑到她身上,嘴上甜甜地喊「娘!」
许惟宁愣了一瞬,抱着小女孩的手突然愣住,将小姑娘从自己身上拉下。
蹲在我旁边解释:「时洛,你别误会,我之前经常微服私访来养济院,这个孩子见到我就这样喊。这里的姑姑们教育了多少次,都没用。我见他可怜,便默许了。」
我没说话,微笑着去摸那女孩的脸,却被她闪身躲开。
我默默收回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笑笑。
「确实投缘,连长相都和你有七八分相似。」
「若不是在养济院见到,我还以为是你流落在民间的女儿呢。」
「这孩子叫什么?」
「月儿,我和你说过的。」
还没等他继续解释,月儿又开始大声嚎叫,扯着许惟宁的袍子,问她要爹爹。
许惟宁的笑容僵住。
看着我的眼神多了几分心虚。
我摇头:「我很好,你带着孩子四处逛逛吧,这孩子挺好的,如果你喜欢,就选他吧。」
许惟宁眼底的心虚逐渐消散。
一把抱起孩子,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我借口自己要去更衣,甩开了下人。
却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听到几个姑姑的私语。
「皇上是怎么想的,明明是自己的亲女儿,非要让他演成没人要的孤儿,带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来领养。再说那小孩内衬的浮光锦,我用二十年的俸禄都买不起,谁信他是孤儿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要不是为了给小皇女一个身份,皇上怎么会这么做。不过你这话要是让皇夫听见,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明白,不过依我看,以皇上对陆公子的爱,将来说不定还要让陆公子来做皇夫,而且你看那个皇夫,腿都……」
调笑声刺破耳膜,心口像被什么塞住一样一样。
我推着轮椅来到花园,一颗古树挡住我的去路,熟悉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辞哥哥,最近没听到什么闲话吧?街坊邻里,没有对你出言不逊吧?」
「没有,他们都知道有一位贵妇人成日来看我,还以为我走大运了呢?」
许惟宁想笑一下,到了嘴边,却成了化不开的涩。
「没事,等把你和月儿都接回宫就安全了。有什么不好过的地方,记得和我说。」
「对了,昨日特意让司珍给你打造的紫玉冠,就当是三日没和你建民你的补偿吧。」
许惟宁将发冠温柔地为陆叶辞戴在头上。
那一幕,好像他们才是恩爱多年的女帝和皇夫。
「往后封了他做皇夫,便不要再给我打造这些东西了,发冠现在多得箱子都装不下了,要是让准皇夫知道了,还不得说你红杏出墙?」
话是这么说,嘴角的笑却掩不住。
不一会,月儿从远处跑来,让许惟宁抱起自己,把手上的花插到陆叶辞头上:
「爹爹,你终于过来了,月儿好想你。」
一口一个爹爹,任是谁看到,都会觉得他们才是一家三口吧。
突然,身后不知是哪个调皮的孩子,将蹴鞠踢到我轮椅上。
小孩子对我忙不迭道歉,引来许惟宁的注意。
她放下孩子,绕到树后:「时洛,你怎么在这?」
「我和辞哥哥……陆公子也是来这里看孩子的,顺便聊聊月儿。」
陆叶辞抱起月儿,朝我行礼。
「草民问皇夫安,只是草民不知现在该叫您皇夫,还是贵侍?」
我坐在轮椅上微笑,「宫外的话,叫工资就好。」
「既然孩子选好了,那我就先回马车上休息了。」
说完,我推了轮椅便要离开。
许惟宁以为我不高兴了,赶忙拦住我的轮椅,同我解释:
「时洛,你也知道,辞哥哥是个孤儿,他因为渴望亲情,所以经常来养济院看孩子们。一来二去,孩子们觉得他像娘亲一样,就叫开了。等弄完文书,我就让月儿改口。」
我看着他一脸紧张的样子。
忽然觉得好笑。
为了接私生女回宫,给心尖的男人一场大婚。
不惜让我废掉双腿。
现在愿望实现,又做戏给谁看?
我笑着摇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就是累了,你去弄文书吧,我没事。」
她看着我的背影,长呼出一口气。
路上,虽然所有人都低头不敢看我。
可我还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屑与鄙夷。
我没在意,只是默默在宫人送来的地契上按了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