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离婚，我等了三十年。
1
“咦，这不是黄叔叔和陶阿姨吗，您们老人家怎么一大早来离婚登记处了？”
此刻，在我面前说这话的人是在离婚登记处工作的小陈，他是我们邻居家的儿子。
他看着我挽着老伴儿的手，我们一脸平静，并排站在离婚登记处面前，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是你陶阿姨坚持要离。”
老黄还是那副嘴脸，来之前我们说好的约定完全变了，尽管如今我们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可是他和三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么没有担当。
“没错，是我陶新敏主动提出离婚的。”我看着小陈一脸的不解，露出笑容解释道。
小伙子是个热心肠，他继续努力劝说，“陶阿姨，您现在和黄叔叔工作体面、儿女双全，衣食无忧，有什么日子不能过的，要不，您们先回家冷静冷静，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我们有话好好说嘛……”
“何止是坎儿，”我看了看小陈，又从提包里拿出两份结婚证，坚定地递到他手里，接着坐下，淡定地说，“必须离，因为这场离婚我等了三十年。”
此时，往事如昨日般重现，我开始想起我和黄成功的大半辈子……
2
17岁那年，我是村里到镇里第一个读高中的女孩，而19岁的黄成功则是村里初中便辍学在家的小青年。
那时的黄成功瘦瘦高高，皮肤黝黑，耳朵上总别着一根不知从哪里顺到烟，他成天在村里跑来跑去，游手好闲，他最爱吹嘘自己一个人干倒了村里发疯的那只公牛。
正值青春期的叛逆少年，他的父母压根管不着他，便索性由着他的性子。我父母在背后千叮万嘱要远离像他那样的“坏孩子”。
但人总得要有饭吃，所以黄成功有时候会跟着他父亲在镇里面学修自行车。
有时候，他会带着几个他所谓的小兄弟，趴在我们高中教室的窗台偷看我们上课，我发现，他总爱看我。
我自知从小生得白皙、漂亮，总是文文静静的。我特别爱读书，而且深受当时城里来的老师的影响，我尤其爱读国外的名著。
那个时候来镇里支援我们的女老师姓杨，是来自省城二十岁的大学生。
她和村镇里的女孩子特别不一样，虽然长相普通，却气质极佳，给人很有涵养的感觉。我特别喜欢看杨老师抱着书，穿着百褶裙的样子。
杨老师总是鼓励我们村里的女孩子要好好读书，要考大学，去外面的世界。
杨老师还给我们捐了不少书，成立一个图书角。
其中，有一本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写的小说叫《简爱》，我读得如痴如醉，爱不释手。但只可惜这是个残本，成了我的心结，我太渴望知道简·爱离开庄园之后的故事。
有天夜晚，我下晚自习回家，黄成功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直缠着我，说手里有一本完整的《简爱》要给我。我当时知道后就特别想要，而黄成功说，要想读这本书，我就得跟着他去出租屋里拿。
那时，年少无知的我，对读书特别的渴望使得我战胜了恐惧和顾虑，我一个女孩子便偷偷跟着他溜出高中，去了他的出租屋。
哪知，一到他家，拥挤脏乱的小房间内空无一人，他便将门一锁。
最后，我确实换到一本纸张发黄却完整的《简爱》，我后来才知道这本书是黄成功从旧书摊上偷来的。
我本来懵懂无知，只觉得能得到一本心仪的书，一切都值得。
大概过了一周之后，我终于趁着一次周末回村里，忍不住告诉自己的母亲。没想到当时刚刚生完弟弟的母亲一听完，一巴掌打在我脸上，说我不知羞耻，还质问我是不是怀孕了。
我惊愕万分，我都不知道竟然会怀孕。我委屈极了，但我忍住了泪水，没有丝毫抱怨。
母亲带我去村里的产婆检查，不幸中的万幸是我没有怀孕，我开始服用母亲不知从哪里求来的中药，调理身体，药苦，我心里更苦。
对于整个陶家，大女儿的名节就这么没了。落后的小乡村，我成了整个家族的奇耻大辱。
我们村子极其传统，母亲哭诉给在镇里做零工的父亲，怒不可遏的父亲便去找黄成功的父亲理论，据说他们两人不仅吵了架，还大动干戈。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是因为黄成功家里比我们家多一块地，黄家人瞧不起我们陶家人，觉得我配不上黄成功。
但在我们那个村里，在愚昧的村规下，父母觉得要挽回颜面，我必须得嫁给他。
虽然法律不承认，但在双方父母和村民的见证下，17岁那年我便和黄成功摆了宴席，结了婚。
我结婚的那天，就如阴雨的天气一般，每个人似乎都阴沉着脸。我通过村里三姑六婆的窃窃私语和五味杂陈的表情便可知，我依旧是那个坏女孩。
只有过年才能听到的鞭炮声在我的耳边轰鸣了一整天，我小上学五年级的妹妹给我梳妆打扮，还不住地问我为什么要结婚，母亲则把她结婚时穿的红大衣给了我。我竟然和母亲一样瘦小，尺码刚刚合适。
我结婚当天，不知为何弟弟有些发烧，母亲一脸愁容，抱着弟弟在怀里不停的喂奶，根本无暇顾及我。好在父亲是个能干的人，他忙着张罗一切。
最令我感动的是杨老师也来陪我，但她却给我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她的支援工作即将结束。
她给我送来了同学们写的信，她偷偷鼓励我，说我是有慧根的女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这种农村的陋俗而放弃读书。
当时，浓妆艳抹的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那是她对我的惺惺相惜，我立即点头答应，要回到镇里读高中吗，立志要考到省城的学校，去找她。
只是，我没想到，自此之后我便与杨老师失去了联系。我想杨老师便是我人生中出现过的天使，只可惜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好好报答她。
由于双方家境均不宽裕，婚宴准备又非常仓促，我现在印象中唯一记得最深的是父亲把家里养的多年的老母猪杀了，婚礼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猪肉，那是我从小用猪草喂到大的老母猪。
新婚夜那天晚上，我搬进黄成功的家。
没想到黄成功似乎也不大高兴，他那个时候本来脸就黑，没想到结婚当天脸更黑。
我坐在床头问他，你不是喜欢我吗？你现在娶了我，你不应该高兴吗？
哪知黄成功却说，我是觉得你漂亮，你又学习好，但没想到真会和你结婚。
那天晚上，黄成功还说，他还和那村里的谁谁好过一段。我不知道他是在炫耀，还是想打击我。
总之，我忍住了哭泣，不吭一声。
17岁的我根本就不知道婚姻为何物，还在憧憬《简爱》的故事，可现实的人生给我当头一棒，我就这么匆匆嫁给了19岁的村里男孩。
那一晚，我对他的回答是，黄成功，我要上大学，然后和你离婚。
黄成功听后哈哈大笑，他自然和村里的人一样，觉得我是痴人说梦。在我们村里，只有男人能休了女人，没有女人能和男人离婚，更没有哪个女人去读了大学。
婚后，我并没辍学，好在有杨老师对我家人的苦口婆心，以及我父亲的包容理解，我不顾黄家人的反对，尤其不管我那个婆婆恶语相向，她甚至为了不让我读书，不给我饭吃，我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努力读高中。
第二年，也就是18岁的我参加了高考，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真的拿到省里医学院的通知书，可是却在那一天，我得知自己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只是因为我实在瘦小，又全力读书，并没有引起重视。说实话，那段时间我还偷偷庆幸自己没来例假，还以为是上天的眷顾，没想到却是生活的劫难。
这一次，就连我父亲也不支持了。黄成功和他的家人更是明确表示不准我去读书，觉得我这个女孩子就应该在家里生娃顾家。我妈一心把精力都放在弟弟妹妹身上，抱怨我如果读了大学，全家都要出去捡垃圾。
杨老师早已回了省城，同学们的帮助又是如此无力，我感到绝望至极，郁郁寡欢，感到人生无望。
于是，我在家人面前大闹一场，我趁着独自在家，喝了小半瓶农药准备一尸两命，没想到却被来探望我的父亲发现了，我被父亲连夜拖到镇里洗胃抢救回来，父亲救了我和我肚里的孩子。
我醒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依旧是我的父亲。
父亲带着肿胀通红的双眼、关心的神情，用那粗糙的大手抚摸我的脸颊，他埋怨我怎么是一个这么倔强的女儿，他叹了口气，说可以让我继续读书，但我必须先把孩子保住，让我第二年再考一次。如果考上了他想办法供我读书，考不上就要我安心在家带娃。
父亲的许诺如同一根救命稻草，我向父亲发誓，今年我把孩子生下来，明年我去参加高考。
18岁那年，同龄人还在享受美好的恋爱生活的时候，年末我却已经成为一名年轻的母亲。
我记得女儿诞生的那天村里下了百年一遇的大雪，于是女儿便取名黄晓雪。女儿不知是不是因为我怀孕的时候吃不好，睡不好，女儿不仅身体瘦弱，还容易感冒生病。
我满怀愧疚和不安的投入到对女儿的哺育中。
由于是女儿，婆家人对孩子不冷不热，好在我的父亲，甚至我的母亲还是给了不少的帮助。
只是，养育孩子比我想象中更为艰辛，我开始慢慢体会初为人母的辛酸，我没法完全将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我还是咬着牙参加了高考，结果考试成绩一塌糊涂，我仅被录取到市里的医专。虽然只是专科学校，但我觉得这还是希望，我一定要去读书。
当得知我要去市里读医专，我母亲情绪激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吃饭，没有钱读书。父亲虽然能够包容我，但总也得听母亲的话，我开始意识到父亲没法兑现供我读书的承诺。但父亲，连夜跑到黄家，向黄家人说了不少好话，所以我并无多少埋怨。
为了这个事情，黄成功和我闹了好久，我说，不让我读书我就跑了，黄成功一听就急了，他说我跑了就是不负责任的女人，但女儿怎么办，他又没有奶给孩子喂。
我看着还在襁褓中的女儿，对着我甜甜的微笑。我的心便一下子软了，这个跟着我九死一生的女儿，我怎么舍得丢下？
而且，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太穷了，我一个没有钱没有学历的村姑娘，又带着一个女儿，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最后，在我父亲和黄家人的见证下，我和黄成功签了个协定：我一边读书一边带孩子，毕业后要回镇里面工作，还得偿还黄成功读书期间的抚养费，而黄成功则同意陪我去城里面闯荡，他继承了父亲修自行车的手艺，准备去城里面大干一场。
那一年，我19岁，我带着女儿和老公，第一次坐上了去市里面的长途车，终于前往了大学读书。
说实话，回头来看，那个时候的日子苦极了，但是成为大学生的兴奋之情和养育女儿的幸福之感，完全掩盖了当时已经潜藏的婚姻危机。
而20岁那年，为了让女儿读幼儿园，我和黄成功终于在市里面领取了结婚证，正式成为合法夫妻。
3
一转眼，我已经27岁。
我医专毕业以后，被顺利推荐到市里面一家公立医院工作，在那个时候我虽然学历不算太低，但因为早早有了家庭，我主动提出到朝九晚五的药房工作。
我每天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回家，无暇与同事们社交。年轻的同事们不是在谈论男孩子，就是在讨论新衣服，而我则成了她们眼中高冷而可怜的年轻妈妈。
我没有回去镇里面，并非是我的主意，皆因黄成功。
自从黄成功来了城里继续修自行车，那几年骑自行车的人多，市场需求大，没想到他还真发了点财，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在城里开了一家自行车配件店。
于是，我们在城里租房，他做生意，我带娃读书，也便把日子过了下去。他还时常讥诮我，说读书有什么用，他有时候一天修自行车的钱就可以管我们全家一周的生活费。
可是没想到的是，我工作的第一年，市里人已经不再流行自行车，摩托车已经成为年轻人时髦的出行工具，黄成功虽坚持了一段时间，但终究抵不住诱惑，被迫和他结识的兄弟一起转行投入到摩托车维修中，但是因为遇人不淑，他又爱说大话，不懂法律，被合伙人骗走不少钱。
黄成功现在也只能在车行勉强维持生计，倒是我因为有了一份医院的工作，挣的钱还可以补贴家用。我甚至下定决定，要努力存钱购买一套医院的福利房。
但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因为他说没有那三年拿钱供我医专读书，也就没有我现在的工作。他说我应该好好感激他，他还说对我宽容，没找我要供我读书期间的钱。我不置可否。
这一年，我又怀孕了。
不仅如此，27岁对我来说，简直是人生的一道大坎，让我有了第二次想和黄成功离婚的冲动。
本来，我觉得黄成功对我好多了，毕竟也是快十年的夫妻，我这次怀孕他经常跑来医院看我，还陪我做检查，有时候同事还夸我老公体贴。他甚至还主动去幼儿园接女儿黄晓雪上学和放学。
然而，有一天，女儿突然问我，妈妈，爸爸为什么总是喜欢牵一个护士姐姐的手？
我听到女儿这么一说，简直感觉是五雷轰顶。我一个人怀孕，照顾孩子也就罢了，现在倒好，黄成功还背着我在单位出轨。
我仔细调查，才得知女儿口中的那个护士姐姐，是我们单位来护士岗位实习的医学院女学生，人家也只有17岁。
我当时怒不可遏，年轻也冲动，我挺着肚子当着医院同事们的面，与那个女孩争吵，结果人家女孩哭兮兮，告到我领导那里去了，说我有损她的名誉，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什么，而事实上，当时已经有同事私下作证，看到我老公和那个女学生在一起。然而，上司为了掩盖这件事，将女学生送回医学院，又对我进行了严厉地批评，此事在单位不了了之。
而黄成功呢？
事情暴露后，他把我接回家，又是赔礼道歉，又是磕头认错，还说人家女孩子和他只是玩一玩，人家女孩子也没有要他负责。他这么一说，就和当年一样，好像这不是一件错事。
我突然又想起自己的17岁，想起自己不值得的付出，想起当年因为怀孕我放弃了本可以有的更好的选择，可是现在呢，黄成功还背对着我出轨，我马上要求和他离婚。
然而，屋漏又逢连夜雨，我正和黄成功的婚姻陷入焦灼状态的时候，我突然接到父亲意外病逝的消息。
没想到一直操劳持家的父亲竟然因为结肠癌发作去世了。
因为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又是一个坚韧的人，他总是默默忍受疾病，到父亲死的时候，我才知道父亲竟然有这么重的病。
黄成功就像是善心发作，主动忙碌起我父亲的葬礼。
最后将父亲送上山埋葬的时候，我眼睛通红，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觉得我父亲太可怜了，一辈子太不值得了，作为整个家的顶梁柱，这个家庭中唯一真心关心我读书的亲人，没想到就这么走了。我同时也感到自责和愧疚，这几年我在市里面工作，对父亲实在是太疏忽了。我以前还对父亲说，我在市里买了房子要接他老人家来享福，他听了笑得合不拢嘴，还说养女儿一样好，然而，父亲再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父亲一走，我感觉我的天都塌了。
葬礼过后，母亲可能又被黄成功煽动，她拉着如今已经读小学的弟弟，对我语重心长，又陈词滥调地劝慰我不要和黄成功离婚。
母亲说要我念及他的种种好，说他当年遵守承诺娶了我，说他在我读书的时候挣钱养家，说他为我父亲的葬礼做了多少的事情。
母亲说，女人本来一辈子就不容易，我们没法和男人比，要我学会知足。
我指责道，黄成功在外面搞外遇。
母亲却说，黄成功已经改过自新，作为女人，你应该要选择原谅。
最重要的是，母亲开始声泪俱下的提到我那可怜的父亲，说我父亲是最重视家族名声的人，整个村里都没有离过婚的女人，我又是唯一一个村里读过大学的女人，我作为“榜样”如果离婚了，说她如何向正在读高中的妹妹和正在上小学的弟弟交代，又如何让父亲含笑九泉？
不知道是不是母亲和黄成功有意为之，黄成功这个时候也走进门来，又给我下跪道歉。还说我是不是因为有了高学历，有了好工作开始嫌弃他了，当着母亲的面，他真的如同一个改过自新的好丈夫，也像一个遵守孝道的好女婿。反倒是我显得无理取闹。
我能有什么办法，为了不让母亲失望，也不能再给她雪上加霜，我只能奉行孝道，再次挺着肚子原谅了黄成功。
之后，我生下了儿子黄致远。儿子身体健康，双眼有神，名字是我执意取的，我希望儿子能够志存高远，发奋读书。我意识到，教育对子女的作用实在是太重要了。
4
原谅黄成功是我27岁做的最大的错误，而这种错误竟然在我37岁酝酿成更大的错误。
黄成功因为有了自己的儿子，在有儿子的头几年也是回归了家庭，精心照料我们母子，我们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也是这阶段，我开始称呼黄成功为老黄。
女儿晓雪也随我，虽然她身体一直不好，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但她有读书的慧根，如今她已经17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本市重点高中学习，老师说她是可以冲刺清华北大的尖子生，我感到非常欣慰。
而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在市里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是医院购买的福利房，两室一厅，对于四口之家稍显拥挤，但我已经感到心满意足，有了房子，也便感觉真的在这所城市安了家。
而我自己也不断地学习和努力，这几年不仅自己攻读了专升本，在职研究生。而且在医院里由于努力工作，已经被提拔为药剂科的副主任。
一个女人，要想兼顾学业、事业和家庭实在是太辛苦了，那段读书的岁月虽然我可能会一笔带过，可是那种内心的煎熬却如烙印般永远落在我心里。也是从那个时候，哄睡孩子后，我挑灯夜读，使得我视力严重下降，各种考试和工作的压力，让我年纪轻轻便开始脱发，自此以后，我总以短发示人。
这么多年，我不仅不胖，还更加瘦了，外人都以为是我刻意减肥，保持苗条身材，而我只是一笑而过。
每当我在自己的事业中前进一步，老黄与我又开始渐行渐远。
老黄自己的事业一塌糊涂，现在城里家家户户都开始买汽车。之前的车行不断倒闭，老黄再次失业，他也开始脾气不好。
好在他人到中年，39岁的身体也算硬朗，跟着我结婚以后，皮肤也白了许多，脸上也长了肉。但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老黄实在难以重新找一份工作。于是，在我的努力下，终于把老黄介绍到医院后勤做合同制的杂工。
但我能感受到，他觉得他的事业一落千丈，他觉得他在我面前抬不起头，而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些。
自从儿子读小学以后，老黄与之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又开始保持联系，他似乎还是舍不下面子，又看到一些兄弟之后创业发达了，心也安静不下来，他抽烟酗酒愈发厉害，竟然还迷上了炒股和赌博打牌。
我总是警告老黄，我们是老百姓，没必要想那些不义之财的事情，我还建议老黄如果实在觉得医院做杂工不好，可以去学开出租车，他人和手都不笨。
可是老黄固执，不愿意学开车，更不愿意放下身段当出租车司机。他总期望一夜暴富，成为大老板。我只要多劝他几句，他就会贬损我，说我不过就是多读了几年书的婆娘，有什么了不起。
他迷上了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撰写的致富经，整天幻想成为有钱人，甚至还说有钱了，要买下我的医院，要让我和子女们过上富人的生活。
我本全当他小打小闹，可是当我意外发现自家存着的五万块钱不翼而飞的时候，一瞬间，我崩溃了。
老黄，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此事供认不讳，不过他不愿意承担责任，他说他被骗了，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的错，说什么炒股特别挣钱，他一开始听朋友的也挣了钱，所以之后便偷偷瞒着我，把家里存款全部投入进去，结果钱是全部打了水漂，一点水花都没有。而他的这些朋友也如同人间蒸发般，怎么也联系不上。
我和老黄开始吵架，吵得非常厉害，他甚至开始动手打我，我和他结婚二十年来，第一次他打我，而且他一边酗酒一边打我。
我又想起了过去，想起了杨老师、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那个女护士，我咬牙切齿，我甚至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我说我年轻时就喝过农药，我也不怕死，这么多年的血汗钱说没就没了，这日子没法过了，要么我们离婚，各自走各自的路，要么我们一起死了，也就一刀两断了。
说时迟，那时快，女儿和儿子都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女儿从我手里夺过菜刀，期间她胳膊还被划伤了，儿子吓得嚎啕大哭，抱着我的腰，说妈妈不要离婚。
黄成功也吓傻了，但看到女儿和儿子都来了，他又马上给我低头认错，磕头认罪，说他会好好工作，一定不会再犯错。
我依旧没有哭，但我知道我的脸色与哭没有什么区别。我肯定吓坏了孩子们，他们看我的眼神中全是无助和惊恐。
我说，我一定要离。
黄成功却站起来，骂我是个绝情的女人，他说从来没见我流过泪，从来没考虑他身为丈夫的感受，他怨我是个工作狂，我只知道读书，我根本没做好一个母亲的职责，早知道如此，他当年就不给我送书了。他说我比那村头的智/障婆娘还不如。
女儿晓雪也开始哭了，说如果我们离婚了，她也就不参加高考了，她也无所谓前途不前途了。
而儿子致远那时才十岁，他已经无语伦次了，说爸爸、妈妈都好可怜，求求我们不要离婚。
我能怎么办，两个孩子都是我身上挖下来的一块肉，何况这几年我忙着工作和读书，确实未能完全尽到母亲陪伴的职责，我怎么能让他们再受伤害。
我蹲下身子，一手搂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我只能拼命地向他们道歉，妈妈说错话了，妈妈不离婚，日子还得好好过。
我对黄成功说，我年轻时你供我读书的钱，我们现在一笔勾销。
37岁那年，为了两个孩子，我再次宽恕了黄成功。
之后黄晓雪参加了高考，她或多或少还是受到我们的影响，发挥失常，并没有考上清华北大，她的老师也觉得可惜，不过，她没有考虑复读，她最后选择去上海读了华东师范大学。
她说妈妈学医太辛苦了，不能完全顾家，她希望自己能早点读书毕业，今后能成为一名老师，有寒暑假，可以好好照顾自己的子女。
而在十年之后，儿子黄致远也走向了高考，他考上了中央财经大学，学习经管。他的理由是，爸爸当初炒股欠了好多钱，他要学会理财，帮助这个家还债。
家庭对孩子的影响总是潜移默化，尤其是心智尚未成熟的青春期孩子。我们身为父母的一举一动，其实都默默影响着孩子人生前行的轨迹。
如果说我人生唯一阶段不大后悔坚持婚姻的话，那可能也就是这个阶段。
5
转眼间，如今我已经47岁了，与黄成功的婚姻已经维系三十年。
女儿黄晓雪毕业后放弃留沪，执意回到本市，作为高材生如愿以偿的考入本市重点小学的编制教师，她个性要强，也像我，工作努力还成了优秀班主任。她找的女婿是本市公务员，长相普通，但她说工作稳定，也很心疼她，婚后很快便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我便升级成了姥姥。
儿子黄致远则在北京的中央财经大学继续读书，他的目标是要准备出国留学，我也给他存了一笔款。
至于我的子妹，在十年内，各自发展也是千差万别。
那个给我结婚的时候梳头的妹妹可能受我影响，她比我优秀，高考真的考取了本科，前往苏州大学读书，在大学时期认识了我的妹夫，是个江浙人，她远嫁江浙，进入名企工作，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通过朋友圈也能看到她生活幸福，家庭美满。
至于从小被母亲给予厚望的弟弟，调皮捣蛋，也不怎么读书，高中毕业以后到镇里打工，后来我出钱资助他去职业学校系统性的学了厨艺，现在回家创业做了餐饮，也算是小有所成，还娶了同村的青梅竹马，育有一女，生活也是有声有色。
我的母亲也还健在。我从来没怨过母亲，父亲年纪轻轻去世以后，母亲一直没有改嫁，拉扯弟弟妹妹长大，她如今依旧是孤寡一人。我觉得她是一个坚强而无奈的女人，也是受封建糟粕荼毒至深的女人。
她一直重男轻女，偏心弟弟，早早就给我们三子妹说了遗嘱，她死后家里的老宅留给弟弟，至于我和妹妹则平分一些钱。
她不愿意到城里来住，她说她喜欢乡下的空气。于是，我们几个子妹一起出钱，把老宅翻修，重新盖了大房子，母亲搬入新宅子，也算是安度晚年。
而老黄，似乎真的改邪归正了，这么多年以来，开始勤勤恳恳地上班，烟照抽，但是酒小酌。他还像他父亲那般，闲暇之余帮人修一修自行车，他还说现在很多国外进口的自行车零件他都看不懂了，以前只要认识汉字就行，现在还得认识英文字母，这时代变化也太快了。
他还在做白日梦，他虽然不炒股了，但开始每天买彩票，混迹于彩票站，但就是没中过奖，一块钱都没中过。但他自我安慰道，要么不中，要么就一鸣惊人。
他现在发福的厉害，皮肤也白了，脸色也红润，人也壮实，鬓角虽然有了银发，但和当年那个皮肤黝黑的野小子判若两人。
但是，我深深知道，我和老黄越来越无话可说，尤其是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以后，我们越来越没有共同的语言，有时候回家，我只感觉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
我本以为我的婚姻就会如此得过且过下去，直到我遇到了市里另一家医院的内科主任老冯。
不知怎么，我和老冯就是一见如故。
我们是通过一次医学会议相识，老冯和我同龄，比我只大一个月，他长相英武，身材高大，犹如上个年代老派的电视明星。同时，他热爱运动，这个年龄还保持着小伙子一样的身材。
他和我有同样的遭际，是当年农村自己考大学出来的人，他也是医学院研究生毕业。关于婚姻，他前几年丧偶，膝下有一个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结婚生子。
在旁人看来，他确实是一个黄金单身汉。他举止优雅，谈吐得体，待人真诚而从容。我们相似的一些经历，又能够形成共识。
说实话，我真的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不仅交流了微信，还定期约饭。
毕竟，到了我这个年龄，还能认识这么默契的同龄异性，实属不易，我更愿意将老冯视为男颜知己。
不知怎么，我和老冯的交流被变味式地传到老黄的耳里。
说实话，结婚三十年来，我从来没见过老黄像今天这么气急败坏，他说我有了外遇，说我背叛了他。他不惜把儿女都召集回家，一起开家庭会声讨我。
我说，我和老冯清清白白，只是异性好友。
老黄却用了时髦的词语，坚持说男女没有纯友谊。说我如何如何对不起他。
我说我累了，如果你觉得过不了，那就离婚吧。
哪知老黄又开始反咬我一口，说是我已经变相承认给他戴绿帽子，还说我都一把年纪了，还要闹离婚，说我不知羞耻，会被人笑话。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着他质问道：
“黄成功，我17岁那年，你把我骗到你家里拿书让我被迫嫁给了你，27岁那年，我怀着儿子受难你却和实习的小护士搞外遇，37岁那年，我努力存钱供两个孩子读大学你却偷偷拿走我的积蓄炒股失败被骗，在这些你所谓艰难的日子里，你背叛和欺骗我的日子里，到底是谁在背后帮助你？又是谁在努力信任你？最终又是谁原谅了你！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在你和孩子面前流过一滴泪，说过一句抱怨。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是，我绝对是一个负责任的妻子！都说三十年的婚姻是象牙婚，我看我就是被困在这个象牙塔里了，我从来都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婚姻！就到今天，你都没有说过一句爱我啊！现在，孩子们大了，也都有自己的事业和家了，我终于可以选择自由的婚姻了，选择自己的爱，难道不可以吗？
这一刻，女儿和儿子站在我身边了。
女儿含着泪说，妈妈这一辈子太委屈，把所有的委屈都埋在心里，泪都在心里哭干了，正是看到妈妈的委屈，女儿才要找一个工作稳定，疼她爱她的男人去结婚。
儿子拍拍胸膛说，妈，我已经是成年人，我可以自己努力了，您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说了，您永远是我的母亲。
黄成功，沉默了，他不发一言，低沉着头，如同一只鸵鸟将头埋进土里。这么多年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终究有愧于我。
黄成功，你觉得我搞外遇，觉得我可能和老冯在一起，就算在一起，那我这前半生的大好青春，我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和努力，又能算什么？这些能重头来过吗？事已至此，你只关乎的是你自己，而你从来没有真正的爱过我！
6
在小陈手里办完离婚登记后，小陈还不忘嘱咐说，现在有离婚冷静期，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
我默默地谢过小陈，将手从老黄的胳膊肘抽出，就像是与老黄告别。
一出大厅，老黄就点了一根烟，他一脸的凝重，突然对着我问道，“陶新敏，如果17岁那天的夜晚你没有到我家里去拿书，你还会有如此美好的人生吗？”
我从提包里掏出口红，打开手机摄像头，重新补了个唇色，看着屏幕中的自己，突然发现眼睑边竟然有泪痕划过。
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起——老冯来电。
我马上点开免提，听到老冯在那头嘘寒问暖地问，“小陶，你受累了！我请你吃个午饭，还是那家玫瑰餐厅，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亲口对你说……”
我回过头，对着老黄说道，“如果没有那个夜晚，我的人生会更美好！”
老黄一听，浑身颤抖，手里的烟蒂因为情绪失控而掉落在地。他好像还对着地面骂了一句脏话。
这时，门外一辆豪车按下了喇叭，车窗缓缓摇下，露出带着墨镜、穿着高尔夫球衫的老冯。
我走上前去，对着老冯微微一笑，坐上车，只听到他绅士般地问道，“这位漂亮的女士，我有幸可以把你载向何方？”
“载向幸福！”我话音刚落，便听到汽车发动的响声。现在我还要多谢老黄，多谢老黄让我意识到，我还可以重新开启一段恋情。
我摇下车窗，看向依旧站在那里一脸惊愕的老黄，我朝他挥手拜拜。
拜拜，我那同床异梦三十年的糟糕前夫。
拜拜，我那苦不堪言三十年的不幸婚姻。
此刻，趁着一切还来得及，请让我为后半生重新定义自己的幸福吧。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