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三 少
2019年的夏天，一部大型音乐纪录电影《大河唱》在全国公映。影片的制作人，是音乐人苏阳。该片上映后，在豆瓣的评分8.1。
98分钟的影片，拍摄了700天，它真实地讲述了苏阳和黄河岸边，4位生活境遇各异的民间艺人的故事。
5个人的故事，仿佛是13亿人共同的命运。
魏宗富，是4个民间艺人中环县道情皮影的传承人，一个整天哀叹“皮影要死光”的皮影班班主。
魏宗富和他的皮影
在西北的农村，扯一块白布便是舞台，尺把长的小人在幕后述说古往今来。甘肃环县，古称“西北边陲”，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环县道情皮影戏，是西北人民在漫长的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古老的文化。
解长春，就是这古老文化的奠基人，道情皮影大师。他非常重视艺徒的培养，其中有非常著名的解氏四大弟子，分别是敬乃梁、杜民华、韩德芳、魏国诚。
魏国诚，是魏宗富的太爷。
魏宗富的祖祖辈辈都住在黄土高坡，除了种田，就是唱皮影。魏家几代人都是道情皮影的传承人，从太爷到爷爷，再到父亲，到魏宗富这里，已经是第4代了！
爱上皮影，是在魏宗富12岁的时候。
10多岁的少年，好似从懵懵懂懂中了悟，对家中的传家宝突然就着了迷，喜欢得一发不可收拾。用魏宗富自己的话说：
“我喜欢得不得了，日思夜想。”
那个时候，皮影已经开始逐渐受冷遇，爷爷百般不同意魏宗富学皮影。可是，对这个固执的孙子，爷爷一点办法都没有。
软磨硬泡两年后，魏宗富如愿以偿地拿起了荧幕后面的小竹棍。从此，魏家班又添了一份朝气蓬勃的新生力量。
演出路上的魏家班
后来，太爷爷带上魏宗富一起演出。
那时候的魏家班所到之处，犹如万人空巷。太爷爷是解长春的得意门生，人们只要听说太爷爷的大名，都争着来看演出，每场演出都爆满。
演出所在的院子挤都挤不进来，窗子上也趴满了人。每次，都要从下午唱到第二天早上太阳冒花花，不得不把窗子遮住了，他们都还在唱。
那是魏家班最兴盛的时期，也是魏宗富心底最快乐的记忆。
16岁的那年，魏宗富第一次自己带班子出去演出。
三五个皮影人用三轮车载着戏箱，奔波在演出的路上。魏宗富只觉得路上的风吹在脸上，都是甜丝丝的感觉！
这么些年，魏宗富带着魏家班踏遍了西北的每一寸土地。各种庙会、红白喜事，都有魏家班的身影。
然而，无论奔波的路上有多么的疲惫，只要渔鼓、甩梆、笛呐、四弦胡琴乐曲一响起，才子与佳人，帝王与将相的故事，就在魏宗富粗犷而雄厚男声中轮番上演！
而很多的西北人，都是在皮影人高亢雄厚的吆喝声中长大。
乡间的皮影，是西北人最难忘的童年。
《大河唱》中的魏宗富
只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饭社会在不断地进步，到了80年代末，大多数人们的温饱，都不再是个难题，因此，人们有时间和闲情去追求一些物质以外的东西。
皮影，在那个时期，满足了人们最基本的精神文化需求。魏家班，也在那个年代达到了巅峰状态。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人们逐渐富裕起来，文化生活也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后来电视机的普及，使原本贫瘠的文化生活，变得丰富多彩，有血有肉。
人们对皮影的热情，开始逐渐冷却。
真正要命的是魏宗富所处的偏僻山村通上了电网，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电视一打开，各种各样的戏都有，谁还愿意看那躲在幕后的三尺小人？
很快，西北50多家皮影班子都干不下去了，很多唱了一辈子戏的老伙计纷纷转行。有的去到外地打工，有的在当地做些小买卖。
魏家班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年的演出场次，从300场骤减到150场！虽然没有解散，魏宗富却支撑地好辛苦。
最困难的时候，魏宗富不得不依靠其它生计来糊口。
而唱戏，则变成了副业。
下地干活前唱上一段
有的时候，难得有场演出，却惨不忍睹。经常是看戏的人，还没有唱戏的人多！而唱戏的多数是年近古稀，看戏的也大都是古稀之人，或者古稀之人带来的小孩。
实际上，环县唱皮影戏的演员平均年龄早已经超过了50岁，就算是最年轻的演员，也已经年过40了。30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对皮影戏感兴趣了！
这是个尴尬的年代，无论是看戏的，还是唱戏的，都后继乏人！
当然，魏家的下一代，也已经没有年轻人学皮影了！唯一对皮影戏感兴趣的侄子，也因家人的反对而停止了学戏。
唱戏，挣钱太少，不能养家糊口，是最主要的原因。
眼看老祖宗留下的东西，随时可能淹埋的岁月里。魏宗富无限落寞，他对自己说：
“只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饭。”
但是，魏宗富自己放不下。
那份对道情皮影的喜欢与热爱，早就深入到魏宗富的骨髓里，他没有办法舍弃。
没有演出的日子，魏宗富会在每天下田种地前，唱上一段道情戏。大地是舞台，田间的麦浪、路边的野草、天空中飞翔的小鸟，都是他的听众。
闲暇的时间，他会经常打开装有皮影道具的箱子，感受那份久违的亲切与熟悉。魏宗富伸出手，细细地抚摸那尺把长的小人，一遍又一遍。
夜晚来临，忙了一天的魏宗富，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静静地拉着四弦琴。节奏清脆，悠扬的琴声在西北边陲的夜空，飘得很远很远……
老艺人的无奈
推开互联网的那扇门2006年6月，环县道情皮影戏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道情皮影得到了国家的重视，魏宗富知道，这回有盼头了。
2009年，魏宗富受邀去北京音乐学院，表演道情皮影经典曲目《卖道袍》。
“贫道出家终南山，日每举手把佛参。口口用的千家饭，声声念的法无边“
这是《卖道袍》中的经典，也是魏宗富最喜欢的一段唱词。当他站在北京音乐学院礼堂的大舞台，脱口而出那句“贫道出家终南山”时，他忍不住热泪盈眶！
2018年，受苏阳之邀，魏宗富以道情皮影传承人的身份，参加了《大河唱》的拍摄。700多天的拍摄，魏宗富本色出演，演绎了一个老皮影人的一生。
也是那一年，在儿子的建议下，魏宗富带着他的皮影来到了快手。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太乐意的，很不情愿地被儿子拉来“展示才艺”。因为那份骨子里的传统，以及对互联网的陌生，魏宗富很有些忐忑。
魏宗富在直播间
出乎他的意料，作为第一个做直播的环县皮影演员，视频内容的稀缺性使得他迅速地吸引了大量的粉丝，尤其是环县本地的粉丝。
接着，魏宗富又得到了《大河唱》赞助商在快手的流量扶持，他的粉丝量迅速增加。
当粉丝们挤进直播间，欣赏这门小众的光影艺术时，禁不住啧啧称奇。同时，也向这个老皮影人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新奇的互联网符合。
就这样，魏宗富和他的道情皮影，通过快手，慢慢地回到了人们的视野。越来越多的人拥进魏宗富的直播间，越来越多的人成为了魏宗富的铁杆粉丝。
每天晚上，精心准备后的魏宗富，打开快手直播，仿佛置身于舞台中央。当那份带着些许沧桑的男中音，在直播间里响起，鲜花与掌声立刻刷满了直播屏！
此时的魏宗富，感觉这些年，自己真的没有白活！
直播的第一年，魏宗富拥有了5万+的快手粉丝。截至2020年9月，魏宗富的快手粉丝量达到了14.4万。而且，每次直播的人数基本稳定在300人左右。最高一次，直播观看人数有上千人！
魏宗富，这样差点被社会遗忘的人，终于在互联网找到自己的价值。
也许，这个社会有太多浮躁、太多华而不实的东西。有些审美疲劳的粉丝，回头发现，老祖宗留下的三尺小人，那些鼓声灯影里舞动的精灵，浑身都散发着中国古老文化的魅力！
2018年，对于魏宗富来说，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之前，全家的年收入大约2万元。到了2018年的年底，年收入增加到了15万。当然，这个收入也包括一些线下的演出报酬。
比如：来自上海、四川、新疆等地的演出。
这些外地的线下演出，几乎都是通过互联网找到魏宗富本人的。也因为如此，这支甘肃环县土生土长的皮影班子第一次走出老了大山，走向了全国……
不仅如此，还有音乐学院也通过一条条短视频找到了魏宗富，他们计划着一起开发皮影音乐。
这一切，都让魏宗富的心激动不已。
他知道，只有被看见，才能活下去。
他知道，未来的路将不再孤单。
魏宗富在快手
希望每一个手艺人，都希望自己的手艺后继有人，一代一代地传下去。魏宗富就有个朴实的梦想，收十几个徒弟，把祖宗的皮影戏传下去。
但是，他说：
“前前后后收过15个徒弟，他们都很爱这个，不过最后也都离开了。没办法，这行就是这样，学的时候不容易，学成了赚得也不够，好点的班子一年每个人能赚个两万，差点的就几千块钱......”
然而，未来的皮影之路，有了互联网，必将是一条新生的路。
皮影连接上互联网之后，魏宗富购置了新的皮影，并改造了戏台，将皮影的硬件设施做了很大的提高。
在皮影的演唱中，魏宗富加入了自己这些年对皮影的新的理解，也加入了一些现代化的东西。让古老的皮影，焕发了许多时尚前卫的元素。
值得魏宗富欣喜的是，他还收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徒弟。
那是2017年，魏家班的皮影应邀去上海表演。为了让自己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妻子王秀英也跟着沾沾光，他特意在家里教会王秀英甩梆子，让她成为了魏家班的一名临时演员。
没有想到的是，妻子竟然有唱皮影的天分。丈夫一教就会，而且妻子甩起梆子来，居然有模有样。
从上海回来后，魏宗富又开始教王秀英一些基本唱腔。聪慧的妻子，在日积月累的过程中，慢慢地可以独立完成一些折子戏的演唱了。
在道情皮影的戏班里，都是男人的世界。因为，皮影的早期最显著的作用是祭祀，用来服务于庙会。在环县的传统中，女性是不可以进入庙门。所以，环县皮影戏，自古以来也就没有女性的表演者。
孩子们对皮影异常喜欢
时代不同了！
男人的粗狂与豪放，在魏宗富每天的直播间里总是显得有些单调。唱旦角的时候，有的粉丝提出想要听女生演唱。
不得已，魏宗富就拉着妻子来救场。
王秀英，还真是这块料！自从她学会了打梆子，又学会了一些基本的唱功，她来直播间救个场，真是小菜一碟。
就算是不太熟悉的曲目，王秀英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效果却意外地好！尤其是王秀英在唱某些高音时，更是唱到了魏宗富都无法企及的音域。而且，妻子对女性角色中情感的拿捏，也比魏宗富要更加精准。
少见的女性演唱者，令魏宗富的直播间一亮，观众们感到非常新奇。在魏宗富演唱的时候，有时会有观众留言，希望让王秀英再唱一段！
就这样，王秀英阴差阳错地入了门，跟着丈夫魏宗富一起，做了这门手艺的传承人。王秀英成了环县直播演唱皮影戏的第一位女性！
此后，环县当地某些的庙会也逐渐变得开放，不再限制皮影戏表演者的性别了。从此，道情皮影魏家班的成员中，加入了女性演员。
魏宗富深知：
这些改变，其实是社会的进步，是时代的进步，也是道情皮影的进步。
就正如，魏宗富遇到快手，妻子成为环县第一位表演皮影的女性一样！
如今，有外地的演出，魏宗富会开着车，车里装着皮影，还有魏家班的女性表演者，自己的妻子王秀英。
车外，一条路，伸向远方。路上，粗狂的男高音在天穹下回荡：
贫道出家终南山，
日每举手把佛参。
口口用的千家饭，
声声念的法无边。
年轻的皮影爱好者
三少说：
有人说：皮影，是历史遗落在人间的浪漫童话。
魏宗富，就是那个讲童话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