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四年级语文上册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蝴蝶的家》,它有何来历?
这篇文章,署名为燕志俊。这名作者是谁?
《蝴蝶的家》这篇文章,用词颇为新颖、新潮,看起来像是一位当代作家所写,但我们查阅一下资料,可以得知这篇文章的作者燕志俊,生于1907年,已于1982年去世。
而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蝴蝶的家》最早刊发于《小说月报》1925年11月10日,距今天已近一百年了。
一百年的时光,汉语的发展相当迅速,鲁迅的文章,今天之所以觉得有一些拗口,不能不说与白话文在鲁迅的那个时代,尚未充分发育有关。
而《蝴蝶的家》竟然能够达到如此的理通词顺的地步,真的是1925年就具有这样完备而完善、能够作为引领学生学习教材的白话文吗?
看看课本里收录的《蝴蝶的家》的用词,非常精准、现代与时尚,这像是一百年前民国时期的作者所写的文章吗?
比如文中有这样的话:“它们的身体是那样轻盈,载不动一个水点;它们身上的彩粉是那样素洁,一点儿水都不能沾污上的;它们是那样的柔弱,比一片树叶还无力,怎么禁得起这猛烈的风雨呢?”
这段话中的“载不动”,用的可谓相当的巧夺天工,使人想到《戏说乾隆》的主题歌:“山川载不动太多悲哀”。
一百年前的作者也是这样写的?
我们翻出《蝴蝶的家》的原始版本,发现并非如此。
下面是《蝴蝶的家》的这段话的原始版本:“她的身体是那样轻盈,负不动一个水点,她身上翅上的彩粉是那样素洁,一点水都不能沾污上的,她的身是那样的比一个树叶还无力,怎禁得风的狂扑呢?”
可以看出,在原文中,“载不动”是“负不动”,有的句子,直接进行了重新的改写,添加了今天通用的词汇,连缀词经过了重新润饰,变动是相当大的。
在改写的过程中,自作聪明的教材改写者,还无中生有地生出别意,甚至把原文正确的意思给改成错讹的了。
比如,原文里有这样一句话:“(蝴蝶)不能像家雀似的,一下雨就飞到人们冒炊烟的灰屋里避雨,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的原意说得很明白,家雀在下雨的时候,是躲到农家“冒炊烟的灰屋里避雨的”。
但在教材改编者看来,家雀怎么会飞到农家的屋里呢?所以教材里改成了这样的话:“(蝴蝶)不像家雀似的,一下雨就飞到人们冒着炊烟的屋檐下避雨。一定是这样的。”
改写过后,说是家雀躲到了“屋檐下避雨”,整个都原文的意思给变了。
因此,《蝴蝶的家》这篇课本,是在近一百年前的原作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的全面改写,有的句子已经面目全非,经过这样大刀阔斧的手术,才使得民国时期的文章,变得通俗易懂,适合今天的儿童阅读了。
那么,《蝴蝶的家》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巨大魅力,竟然如此耗费劲力,要把它改头换面地进行改写呢?
实际上,我们发现,《蝴蝶的家》能够入选部编版教材,是因为它至少在表层来看,符合“文质兼美”的选文要求。
“文质兼美”从理论上,自然是文章的一个放之五湖四海皆可成立的标准,但是,这里的核心关键词“美”,如何来界定,便生成无数的后续问题了。
这也导致目前的部编版教科书选择的课文,看起来都是“美文成堆”,但实际上,内容空洞,无所指向,学生们被汹涌而来的光鲜词语与皎美文笔给冲激得混淆南北、难辨东西,而这种形而上的浮表的“美”,却是以牺牲课文的精神内质为代价的。
我们可以用叶圣陶主编的开明版《国语课本》与部编版语文教材进行比较,具体的题材占比情况如下表:
从表中我们只可以看出,部编版在“自然风光”、“动物植物”两个题材上,选择的文章占比都要高出开明版,但在学校生活、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三个学生生活在其中的现实环节,选文题材的占比,却低得惊人。
叶圣陶当年编写教材的时候,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选择考量,那就是他在《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中提出的一个宗旨:“本书教材随着儿童生活的进展,从家庭、学校逐渐拓张到广大的社会。”
两相比较,我们可以看出,部编版语文教材里,“家庭、学校、社会”题材的作品严重偏少,而大量看上去华词丽调的所谓美文,却倍受青睐,占据了教材的很大篇幅,但这些课文脱离现实、迹近玄幻、不知年月,美则美矣,但却无法引导学生正确地步入社会,认识社会,参与社会。
《蝴蝶的家》可以说就是在这样的教材编写原则下被拉入教材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的作者燕志俊写作《蝴蝶的家》的时候,在十七岁左右,是一个少年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最典型的年纪。
燕志俊写作此类近乎于“鸳鸯蝴蝶派”的文章,是受当时《小说月报》里刊登的泰戈尔的译文有关。
那是在1924年,燕志俊在济南一中读书。在那样的年代里,他能够到省城读书,可以见到家境不错。
他的老家在山东泰安市,家里有几亩良田,从而有了资本,被家里人送到省城里上学。
可是上学期间,他患了重病,学校让他休学回家休养,他不得不回到家乡,内心非常苦闷。百无聊赖之余,他把在济南买的一些文学书翻了出来,其中《小说月报》中的泰戈尔专号,引起了他心灵的共鸣。
燕志俊就模仿了泰戈尔的笔法,开始了他的最初习作创作。出乎他的意料的是,在他将这些习作投递到《小说月报》之后,竟然刊发到杂志中。
如此一发不可收,后来燕志俊又创作了小说与散文。散文中,就有《蝴蝶的家》这样一篇小品文。
《蝴蝶的家》在燕志俊的创作中,可以说是初试啼声的效仿之作。
日后,燕志俊并没有在创作的道路上,一以贯之地坚持下去,在当时的“城头变幻霸王旗”的年代里,燕志俊很快弃笔从戎,投身于民族的解放事业,写就了一曲文学青年励志报国的雄浑传奇。
1932年,燕志俊在家乡教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日战争爆发,他参加了徂徕山抗日武装起义,辗转在山东淄博、滕州、青岛等地,从事革命工作。
从1929年到1948年这二十年间,他几乎没有写过一部文艺作品。
建国之后,他曾任山东文联党组书记、山东文联副主席的职务, 这期间,他曾经创作过一些充满着革命激情的诗歌与小说。这时候,他的作品多用他后来改称的另一个名字燕遇明。
如1949年,他出版了一本中篇小说《苦女翻身记》,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可以说,燕志俊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他的创作履历中,大部分作品,都体现了与时俱进的激情与风姿,这是一个战士的作品,而他少年时期的习作,因为受到当时身体染恙的原因,比较消沉,多愁善感,从而凝结成《蝴蝶的家》中的见花落泪、对月伤怀的哀婉情结。
恰恰是作者的少年之愁留下的伤感之作,在多少年之后,却被发掘出来,经过改写之后,作为一个名篇,列入教材之中,不知道作者的心目中,是否以把他写出这样的少作被后人传诵感到欣慰与满足?
1982年,燕志俊弥留之际,给好友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提到他创作的作品,列了一个表,唯独没有提到《蝴蝶的家》。
燕志俊晚年是把自己定位于一个“革命文艺工作者”,《蝴蝶的家》是他的起步、模仿、练笔之作,与社会隔着一道楚河汉界,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年在身体不佳时最容易生成的愁思与伤怀,而他日后,用他的鲜活的生命,在齐鲁大地上,身体力行着一项与时代同行的更为伟大的作品,一起造就了一个喷薄而出的崭新的新中国。
这才是燕志俊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伟大的作品。而教材里却用一曲少年时赋愁的伤感文作为课文,不得不佩服教材编选者众里寻它千百度的功夫,但是是否找到了作者的真正的创作精髓,恐怕就得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