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六)|欧阳修《玉楼春》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12-23 21:48:54

唐宋词名篇鉴赏(九十六)

—— 欧阳修《玉楼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景佑元年(1034)三月,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秩满,离开洛阳时作《玉楼春》词多首,抒写别情。此首为其中之一,当作于离宴之上。

起句“尊前拟把归期说”,从离宴切入,选择“拟说归期”这一“接近顶点”的“最富包孕”时刻,聚焦心理矛盾,展开场面和人物描写。“拟说”的主语应是女子,男女离别,女子最为关切的就是男人何时归来。所以人还未走,即拟问归期。或把“归期”解为词人回归汴京的日期,把“拟说”的主语解为词人,恐是未妥。第二句“未语春容先惨咽”承前,“拟说”是女子的心理活动,“未语”是话到嘴边还未说出来,女子已满面惨愁,悲伤哽咽起来。“春容”,女子的青春容颜,见出其人的年轻美丽。这两句把离别之际女子想问又不忍问,不忍问又忍不住想问,刚要开口早已哽咽难言的矛盾心理和忧伤表情,写的千回万转,细致入微,可见可感,显示出过人的表现力。这个美丽多情的女子身份不能确定,或者就是爱慕词人才华、与词人相熟的歌女,她舍不得词人离开,临别欲问归期。但她知道词人任满回京转官,恐是再无重回洛阳之期,他和词人今生的缘分到此已尽,所以才这样欲说还休,凝噎无语,悲情难抑。

在前两句婉转情深的描写之后,第三、四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抒发人生哲思。这两句说,人心中那挥不去化不开的痴情,就像春蚕腹中的丝,是本来就有的。人之受困于情感一如春蚕吐丝作茧自缚,春蚕到死丝方尽,情感的痛苦也将伴随人的一生。人生而有情,歧路执手、长亭分袂之时,惆怅怨恨、悲惨伤心就成为不可避免,这与身外的秋月春花并没有什么关系。基于对人生痛苦这样的省视与体认,词人表达了对情感的独特看法,表现上突破了古典诗词触景生情的抒写模式,使这两句词从内容到形式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这两句词中,词人已经直觉到人生痛苦的根源。人是有着无穷丰富的欲望和情感的存在物,渴望美满幸福的生活,并以之作为终极关怀,执着追求,生死不渝。但是,世间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现实总是与人的主观理想乖违,让人的美好愿望落空,愿望与现实之间总有着一段不可消弥的距离。人生的诸般痛苦,即从人心中那一念不灭的对美好理想的执着中产生出来。情之所钟的人们,总是为着那理想的美满自寻烦恼、自讨苦吃而无怨无悔,外在的风月景物并不能对人的内心情感产生多大的作用。清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描述过类似的感受:“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这种让人“万不得已”的东西,存在于“风雨江山”之外,实际上也就是存在于万物之灵的人心之中。它在生命的最深处攫住了人,让人不能自已,无法解脱,万般烦恼即缘此而生。

当然,对这两句词,也可以联系欧阳修在洛阳三年的生活加以理解。它与男女情爱有关,但又不限于男女情爱,而有着更为深广的情感容量。如果说“风月”喻指的是情欲,那么“情痴”就是对“风月”的升华和超越。西京洛阳的三年岁月,是欧阳修仕途的初程,也是他人生道路上极为重要的一段。在这里,他游春看花,饮酒赋诗,近处的伊阙龙门,稍远处的“径流万里”的黄河,更远一点的“千岩云下看”的嵩山,都是他深深喜爱的登览游赏之地。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这里遇到了优容下属、究心艺文的西京留守钱惟演,结识了尹洙、梅尧臣等一班志同道合的才俊之士,尝试诗文革新,从事创作实践,探索新的文学发展道路,初步奠定了他日后成为一代文坛领袖的基础。离开洛阳这个让他终生难忘的地方,真是百感交集,依依难舍。何况,在这里迎娶的美丽活泼的胥氏夫人,仅和他共度了短暂的恩爱日子,已于前一年不幸故去。如今离开这里,对此焉能无感于心。与“风月”无关的“此恨”里,当也包含着对于天人永隔的胥氏夫人的深切追怀。

下片从抒发感慨重新回到离别宴席,“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二句,是说离宴上演唱一曲离歌,就已经让人柔肠寸断,不忍听闻,千万不要再翻唱新曲了,那将让人情何以堪!“切莫”,劝阻叮咛之语,见出“肠寸结”的触著之烈,哀痛之深。“翻新阕”,诸家多引白居易《杨柳枝》诗句“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刘禹锡《杨柳枝》诗句“劝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以及词人《西湖念语》所说“因翻旧阕之词,写以新声之调”,来加以解释。上引例句的“翻”字,都指在旧曲基础上制作新曲,似与这句词中“翻新阕”的“翻”字不甚切合。这里的“翻”字,不是制作新曲,而是再唱新曲的意思。

离别之悲伤抒发到这种程度,实已写无可写。后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二句,词笔陡转,从柔肠寸结的无限哀伤中忽然振起,表示尽管别宴已开,离歌已唱,自己也决不登程就道,一定要等到把洛阳的牡丹花看完,到那时候才会与洛城的春天挥手作别。“看尽洛城花”,略同于《浪淘沙》里的“游遍芳丛”,都是表现词人爱花好游的浓厚意兴。洛阳花木以牡丹为最,国色天香,作为美好事物的象征,还包括爱情友谊、名山胜水等。“直须”“始共”,语气斩截劲拔,豪宕有力,是词人热爱洛阳的真情实感的喷薄流泻,也是对“春容惨咽”的欲问“归期”之人的体贴宽慰。但花期终有开尽之日,春天终有过去之时,豪宕之中又隐含着惆怅悲慨和终极无奈。王国维评此词曰:“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人间词话》)可谓准确把握住了这首《玉楼春》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点。

杨景龙,笔名扬子、西鲁、南乔,河南鲁山人。二级教授,河南省高等学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学者、年度人物,创新团队首席专家,中国词学研究会理事,中国散曲研究会理事,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通讯评审、成果鉴定专家,搜狐教育全国分省十大最受欢迎教授。长期从事中国诗歌教学、研究工作,兼事诗歌创作。在《文学评论》《文学遗产》《文艺研究》《中国韵文学刊》《诗探索》《词学》等刊发表论文100余篇,出版《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古典诗词曲与现当代新诗》《传统与现代之间》《诗词曲新论》《不薄新诗爱旧诗》《花间集校注》《蒋捷词校注》等专著10余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国高校古委会项目等10余项。在《奔流》《河南诗人》《中华诗词》《小楼听雨》等刊物和平台发表诗作300余首,编有个人诗选《餐花的孩子》《时光留痕》《与经典互文》等。论著入选“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推荐书目”,获评中华书局年度十大好书、中原传媒好书、中国读友读品节百社联荐优秀文艺图书,多次获河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夏承焘词学奖、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暨孟浩然新田园诗歌奖理论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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