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超|古典诗词中时空之境的经营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4-11-14 21:02:39

徐金超 号得仙馆主,或署尘斋、柳又青、被纠缠等,浙江新昌人。历史教师,耽于吟咏,门墙之外略窥而已。有《得仙馆诗稿》数辑。

古典诗词中时空之境的经营

徐金超

诗歌的美,除了节奏声韵美之外,另一个重要方面在于创造一系列的意象。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虑己,其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确实,古诗中很普遍的就是通过各种艺术手段创造美的意象和境象,而时空之境则是其中重要一端。

一、美在盈缩之间

在山水诗、怀古诗及其他类型的古诗中往往要创造周遭环境的意象,此谓诗词中的空间境象。类似于电视中的镜头,许多大小远近的镜头叠加而组成了诗歌意境的画面,很多诗人善于推拉镜头,产生的特殊的意境美。柳宗元的《江雪》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千山”是宏大的远景、全景,“万径”,仍是远景,但比千山略为缩小,第三句镜头进一步缩小到“孤舟”,再缩小到“蓑笠翁”,最后缩小到钓鱼竿,这样的镜头推移让人产生“万象归一”的感觉,并在大镜头和小镜头的对比中,突出诗人要表达的那一份“孤独感”,这不能不说是诗人营造意境的成功之处。有从远到近、从大到小的,也有从近到远、从小到大,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是近景,“孤帆”是远景,而且越来越远,最后只留下眺望中的“长江”,通过这种镜头的切换,形成一种故人“愈行愈远”的感觉。有的时候,诗人往往把远镜头和近镜头,大画面和小画面交替推出,产生一种画面意象的节奏感。如杜甫《咏怀古迹》:

群山万壑赴荆门,(远境,宏阔)生长明妃尚有村,(近境)

由群山而至村落,由远境头切换到近境头。

一去紫台连朔漠,(古代、远境、宏大)独留青冢向黄昏。(当前、近境)

由古及今,由广袤的“朔漠”而切换到孤独的“青冢”。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画图”“环佩”是当年的实境,“春风”和幽魂则是眼前的虚境。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用“千载”二字把“琵琶”“胡语”等古代意象与作者的感慨沟通起来。

再如张继《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主人公在船上,“月”和“天”皆为远境,“渔火”乃是近境。)“姑苏城外寒山寺,(“寒山寺”为远境)夜半钟声到客船。“(再回到“客船”的近境,把作者的思绪、感受与诸多的意象融合起来。)

二、时空交替之美

意象的交替在怀古诗中则表现为历史镜头与现实镜头的交替出现,以展示时空交替之美。凡优秀的怀古诗,必定自眼前景物展开联想,由景起兴,以至于历史风物,英雄儿女,以寄托兴亡之感,借古人之酒杯,浇当下之块垒。因之,如何将古今相融合,以物我为一体,是怀古诗中首先要解决的问题。试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加以说明。

开篇作者从容不迫,站在长江边上,以眼前景物落笔,“大江东去浪淘尽”,首句舒缓、开阔,建立了意境美的横坐标,又留下无穷的创作余地,然而作者又不肯把笔触停留在眼前景物上,而是笔锋一转,“千古风流人物”,读者的思绪遂被词人牵引着回溯到了往古,“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在万里长江的背景下,时空隧道豁然而通,意境美的纵坐标同时建立。于是,在这一美的座标系中,景和情,古与今,人与我,一一展开,形成了气象万千,纵横开阖的想象空间。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在横座标中再一次拓开思绪,写的仍是长江,但已非当前之长江,“大江东去”的舒缓笔调已经被怒涛澎湃,雪浪惊天的古战场所代替,我们似乎能听到中原骏马堂堂鞑鞑的蹄声,似乎能看到江东战帆上的猎猎旆旗,全词意境至此而更为开阔,词笔亦因之而愈见俊美,场景布置已经完成,一部龙争虎斗,装演英雄的史剧便在这儿展开了。“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至此,词人的笔一直如肆意的奔马,急促而有力,如战鼓,如军号,如急湍淙淙,如大漠回风。然而就在一代豪杰横刀而出,如箭在弦的当儿,作者的笔却嘎然而止,正如说书人常用的手段,把这一段精采的话儿“按下不表”了。“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笔意回环有致,娓娓而来,正象京戏里一阵急促的西皮流水之后,当然要有一段二黄散板了,由军国战机而变为儿女情事,令人不禁想起小乔娇柔的身姿和周郎多情的琴声,整首词起伏的节奏美正在这里表现出来,而这种表现又恰恰是在作者营造的时空境界中完成的。

上下阙的过渡由这种巧妙的方式完成后,作者再一次将你的思绪拉回群雄鼎峙的长江之上,“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壮阔的战争过程是纷繁复杂的,但是在苏轼的笔下却一言而决,不蔓不枝,这也最能显示词人运笔的精纯和老到,这一段描写如果用“赋”的手法拓开笔墨,那么,时空座标中古与今、人与我、事与情的关系便会轻重失当,因为《念奴娇》这一词牌只留下二十三字让你发挥了。于是,战场的烟云顿时消散,如潮的思绪也跟着趋于平和,但是平和之中却又饱含一种低徊曲折和惆怅无奈的情绪,词人的笔再次回到了现在,词人再一次站在长江边上,“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是苏轼最为典型的一种情绪体念:貌似洒脱,实际上是却慷慨多情的。于是,“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发”、“酒”、“江”、“月”,一系列的意象在词人营建的美的座标中凸现而出,在这一座标系中,眼前景-当年事-古时景-古时人-作者情,次第推出,展现一条情感曲线,那就是今与古、景与情、人与我交相融合的美的曲线,读者跟随着作者的这一次时空之旅也在这无穷的感慨中完成。

童庆炳先生在《现代心理美学》中说,“(审美思维的心理时空)是不同于一般认知心理时空的特殊时空表象,是美感活动的感性直观形式,是审美主体在长期的审美实践中所内化而成的审美心理结构,它在审美活动中具有主动整合对象的感性材料与主体的心理内容的作用,离开了审美心理时空这个中介,许多审美现象将是难以理解的。”苏轼的这一首词,正是在“审美心理时空”的建构上,为读者提供了美感活动的中介,引发人们的情感共鸣,词的成功也正在这里。

其实,这是怀古诗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因为怀古诗总是在一定的时空背景下展开的,因而,也总是通过时空座标的建立,形成特殊的时空表象,构建起美的坐标,从而,使笔下的意象富有一种深沉、开阔、厚重的立体美。如果用这一角度去欣赏怀古诗,会发现许多作者都采用了这一手法。前述杜甫的《咏怀古迹》,“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建立横座标,展开空间画面,写眼前景象。)“一去紫台连朔漠”,(“一去”二字以雄健之笔引入史迹,建立了纵坐标。)“独留青冢向黄昏”,(再一次回到现实的景观。)“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月夜魂”,(又以清瘦之笔再述史迹。)“千载琵琶作胡语”,(一句以曲折之弦声,由古之今,为下句传史入情作一牵引,时空座标中的情景曲线于此完成。)最后,“分明怨恨曲中论”,以“怨恨”二字点明情感主题。整首诗同样采用了今-古-今-古-今的结构,亦同时构建景-史-情三段座标曲线结构。再如,李白的绝句《苏台览古》诗,“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唯有西江月”,三句写今,写景,作者似乎忘了题中“览古”之义,然而他却笔锋一转,末句“曾照吴王宫里人”,以简约深致之笔,用一“曾”字写出了意境中的纵坐标,而他的《越中怀古》诗则与《苏台怀古》结构相反,前三句写古人、往事,“越王勾践破吴日,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最后写今,“只今惟有鹧鸪飞”,完成时空美的构建,凸现了作者对历史兴亡的无限感慨。

可见,诗心千古而同,如果读诗时也能建立时空美的座标,从这一匠心独运的诗心中去体味、玩赏,就能更深切地领略诗人创造的情境美、时空美、情感美。

编辑/章雪芳 审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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