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76）

宋·周密《齐天乐》词之“消得何郎花恼”（续七）

齐天乐

[宋]周密

——余自入冬多病，吟事尽废。小窗淡月，忽对横枝，恍然空谷之见似人也。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

东风又入江南岸，年年汉宫春早。宝屑无痕，生香有韵，消得何郎花恼。孤山梦绕。记路隔金沙，那回曾到。夜月相思，翠尊谁共饮清醥。〇天寒空念赠远，水边凭为问，春得多少。竹外凝情，墙阴照影，谁见嫣然一笑。吟香未了。怕玉管西楼，一声霜晓。花自多情，看花人自老。

网友知畏斋问：钟教授您好，周密《齐天乐》里有“消得何郎花恼”一句看不明白，向您求教。

钟振振答：（接上期）“花恼”，就字面而言，是人被花恼、因花而烦恼。就义蕴而言，可以真指花儿引发了人的烦恼，也可以是用“另类”的语言表达方式来赞叹花的美好。周密此词中的“花恼”，究竟属于哪一种呢？这就要通盘考虑全篇的主题、构思和意境了。

其实，这首词的阅读难度还是比较大的。相对而言，“何郎”还不算太难解说，比它硬的“钉子”有的是。下面我们就一根根地来“拔”。先读此词小序：

（1）横枝：这里特指“梅枝”。

（2）空谷之见似人：这里是说看到梅花，仿佛在空谷里见到了长得像同乡的人，倍感亲切、惊喜。

（3）少年丹白想

这里指年轻男子对男女情欲的念想。

南朝梁·陶弘景《真诰》卷六《甄命篇》曰：夫真者，都无情欲之感、男女之想也。若丹白存于胸中，则真感不应，灵女上尊不降矣。纵有得者，不过在于主者耳。阴气之接，永不可以修至道也。

又，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三三《仕》三《杂修摄·学仙杂忌》曰：夫习真者，都无情欲之惑、男女之想也。若丹白存于胸中，则真感不应，灵女上尊不降。阴气所接，永不可以修至道。

又，王安石《酴醿金沙二花合发》诗曰：我无丹白知如梦，人有朱铅见即愁。宋·李壁《王荆公诗注》卷二六曰：《真诰》第三卷：夫真者，都无情欲之感、男女之想也。若丹白存于胸中，则真感不应、真灵不降矣。故知真道不可对求，要言不可偶听也。诗意言丹白不存于中，故视花如梦也。

宋·吴聿《观林诗话》曰：半山酴醾金沙诗云：我无丹白看如梦，人有朱铅见即愁。孙思邈云：苟丹白存于心中，即神灵如不降。其用事精切如此。按，王安石号半山。孙思邈，唐代道士、医药学家。

又，宋·张耒《谢人惠金沙酴醿》诗二首其二曰：金沙丰腴合德艳，酴醿轻盈飞燕身。久无丹白应知我，齐散天香供道人。按，赵飞燕、赵合德姊妹，皆汉代美女，为汉成帝所宠幸。

（4）九方皋

《列子·说符》曰：秦穆公谓伯乐曰：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于马，非臣之下也。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使人往取之，牡而骊。穆公不说，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这个故事是说：春秋时，擅长相马的伯乐年纪大了，秦穆公让他推荐能接他班的人，他推荐了九方皋。于是，秦穆公命九方皋外出去寻找天下最好的骏马。三个月后，九方皋回来报告说，在沙丘找到了一匹天下最好的骏马。秦穆公问马长什么样，九方皋回答说是黄色的母马。秦穆公派人去取，取回来的却是黑色的公马。秦穆公很不高兴，责备伯乐道：你推荐的人连马的颜色、是公是母都分不清楚，他懂什么马呀！伯乐长叹道：九方皋相马，竟然到达这样的境界了呀！这就是他远远超过我的地方啊！他看到的是天机，得其精要而忽略其不重要，深入内在的本质而忽略外在的表象；只看最该看的，不看没必要看的；看到了最该看到的，忽略了看不到也没什么关系的。像他那样的相马术，比再好的马还要宝贵啊！事实证明，九方皋相中的这匹马，果然是天下最好的骏马。

周密此词小序所谓“或者以九方皋求我，则庶几焉”，是希望当政者能像九方皋“求天下之马”那样来“求我”。联系上文“泚笔赋情，不复作少年丹白想”云云，不啻是告诉读者，他这首词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在写男女之情，而其实不是，深层义蕴，另有所在。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