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江西中南部的一个小山村,叫张桥村,村不大,一条水沟从中间穿过去,沟边是晒谷场,另一头连着后山。我们村人不多,也不富,但有一样出了名的——我们家开的棺材铺。
我爸叫张老根,是村里出了名的“木头人”,不是说他傻,而是说他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别家都是种田种地,我们家却是靠打棺材、做寿材、修旧屋、砍榉树过日子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有记忆起,家里后屋就总是有一口没完工的棺材横在那里,有时候一口,两口,最多时候三口,那味道……新锯木香混着焚香纸灰,说不出是香还是怪。
村里人怕我爸,说他手上沾了“阴气”。但又都离不开他,谁家有老人病重了,都会悄悄来跟我爸打声招呼,“老根啊,帮忙备口箱子,别太显眼,免得冲了喜。”
我小时候不明白,老觉得做棺材是见不得人的事。别的孩子家是磨豆腐的、开杂货铺的、种瓜的,只有我爸,是“做死人生意”的。上学时候,班里有个女生,听说我家做棺材的,躲着我三年,连粉笔都不愿跟我借。久而久之,我学会了闭嘴,少说,多看。
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夜里,我被一阵“咚……咚……咚”的钝响惊醒,声音从后屋传来。我们家木屋隔音差,我爬下床,赤脚踩着冰凉的地板,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屋门边。门是虚掩的,我探出半个脑袋,月光从木格窗里洒下来,映着父亲那瘦长的身影,他正蹲在一口还没上盖的棺材边。
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银亮亮的,在月光下反着光。我看着他把那剪刀放进棺材里,然后用布包了个结,塞在棺材底板下方,动作又快又轻,像是做贼。
我吓得不敢出声,缩回去,躲进被窝装睡。
第二天早上,我实在忍不住,悄悄问我妈:“爸昨晚往棺材里藏了什么?”
我妈愣了一下,没答我,转身进了厨房。
几天后,村里传出消息,东边胡家寡妇死了,三天三夜吊着没入棺,说是闭不上眼。请了道士来,说这人“死得不干净”,棺材底下得压“剪魂器”。
那剪魂器,是啥?剪刀。
我不敢再问,也不敢再偷看。只是每次走进后屋,眼角余光一扫到那口棺材,心头就泛起一股凉意。
但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我爸,不只是个木匠。他做的,不只是棺材。
那年夏天特别闷,蝉叫得让人头皮发麻。胡寡妇下葬那天,村口的老榕树下摆了好几桌,死的人家请人吃“送终饭”。我没去,我妈拦着我,说:“小孩子别去凑热闹,冤气重。”我那时心里不服气——不就是个死人么,我家后屋整天放着,也没见我出什么事。
可没几天,我就出事了。
那天早上,我刚起床,我妈一边帮我洗脸一边就喊了一声:“哎哟!”我愣住了,说:“妈你咋啦?”她用毛巾拍我后脖子,语气突然变得怪怪的:“你这后脖子……咋有个红印子?像……像是个脚印。”
她拉我去照镜子,我一看——脖子后面,右边肩胛骨往上一点,果然有个红印,半个月形,像是脚踏出来的,清清楚楚三根指头似的印子,印边还发青。
我爸知道后,脸色一下就沉了。他蹲下来看了好久,然后也不说话,就出门去了。
当天傍晚,他扛了几样东西回来:鸡毛、黄纸、糯米、还有一把剪刀。
晚饭过后,他点了三根香,把我叫到屋外。他坐在那口还没合盖的棺材边,示意我站过去。我战战兢兢地过去,心里像灌了铅。
他让我闭上眼,嘴里嘟嘟囔囔,念的是我们听不懂的老话,一边绕着我转,一边用鸡毛蘸着糯米水往我身上弹。弹到脖子那儿,我冷得一哆嗦。然后,他拿出那把剪刀,突然在空中“咔嚓”一剪,紧贴我后脖子一下,我吓得直蹦,差点尿裤子。
我妈吼他:“你剪他干啥啊!”我爸冷冷说:“剪魂印,不剪,就长进骨头里了。”
那晚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耳朵里全是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我开始相信,我爸真的是懂点东西的,不然村里那些老头老太太,为什么见了他都低头不敢多话?
第二天早上,脖子那块红印子变淡了。可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做一个重复的梦。
梦里,我站在一口棺材前,棺盖是半开的,里面躺着个人,披头散发。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脚——她的脚从棺材里伸出来,正踩在我脖子上。
醒来后,我满头是汗,心跳得像是要炸开。
我把这个梦讲给我妈听,她脸一下就白了,拉我到屋角落下蹲,双手合十朝窗外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保佑我崽命硬,不招不缠……”
我问她:“妈,我是不是撞邪了?”
她没说话,只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你记住一条,以后看见棺材,不要凑上去,也不要往里看。那不是给你看的。”
我那时还不懂她的意思。
直到多年后,我亲手给另一个人合棺,看着那具身体在我眼前慢慢合上盖板的那一瞬间,我才明白:
有些人,生前怕死,死后怕活人。
而我们家,就是这中间的桥。
我们家的房子,其实说大也不大。前屋是堂屋,左右两间分别是灶屋和我爸妈的卧房,中间一道门隔开,后头是木作的工作间,平时我爸做活都在那里。
但除了这些,还有一间屋,没人说它是屋,也没人进。
它在后屋东侧,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门上挂着一块黑布帘,谁也不知道里面是啥。那块黑布年头太久了,角已经破了,颜色退成了暗绿,但从来没换过。小孩子嘴碎,我也问过好几次:
“爸,这屋谁住的?”
“没人。”
“那里面是啥?”
“没你事,少打听。”
我问我妈,她只说:“你别去碰那布帘子,记住了就好。”
那时候我七八岁,好奇心比脑子大。有次我趁爸妈去村口参加丧宴,偷溜进后屋,轻手轻脚地走到那间屋前。
我站在帘子前,心跳得跟鼓似的,咽了口口水,慢慢伸手去掀那黑布……
指尖才碰到布边,“哐”的一声,那屋里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地板上!
我吓得拔腿就跑,鞋都飞了,躲在我房间被窝里哆嗦半天。那晚回来,我爸没说啥,但第二天早上,那道黑布上多了一根红绳,从上面斜斜吊下来,结着一个铜钱。
我知道,这是给我挂的“警告”。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不少人家都信“家不能有三间正屋”。为什么?因为三间房是给“三魂”住的,活人只能住两魂,第三魂留空,招的不是人。
我家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屋,结构早就定死了,不能拆。那间“第三屋”,就一直空着,也一直封着。
不过从那天起,我注意到,每当有客人来买棺材或者请我爸做“寿箱”时,谈价钱的都在前屋,但真正“下料”的,不是在后屋,是在那第三屋门前。
我爸每次都会去那里跪一跪,点一炷香,说几句话,然后才开始动锯子。
我小时候不懂,觉得他疯疯癫癫。可有一回,村西的郭老头死了,他儿子急着出殡,不愿“等那间屋开香”,催着我爸直接动工。我爸嘴一撇:“那你找别人,我不做。”
结果那口棺材还是请人做了,没三天,郭家小孙子夜里上吊死在了柴房里。说是梦见个老太太坐在他床头,一直剪指甲,剪了一晚上。
全村人吓得连夜来找我爸问咋回事,我爸冷冷说了一句:“冲了那魂位的香,就算我做得出,也镇不住。”
从那天起,我对那间屋,既怕又敬。
后来我偷偷问我妈:“那屋里到底有啥?”
她沉默了半晌,说了一句我至今忘不了的话:
“你以后若是想接你爸这行,就自己去看。看一次,你就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我不敢再问。
但梦里,那间屋的门,开始自己打开了。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做同一个梦。
梦里,我站在家后院,天是灰的,风是冷的,院子中央有一口老棺材,黑红相间的漆,边缘斑驳,像是泡过水。
我站在它前面,身后空无一人。棺材静静地躺着,盖子是半掀开的,像是在等我。
第一次梦到的时候,我只是远远看着,不敢靠近。可奇怪的是,每一次梦回,距离就缩短一点,直到第七回,我的手,已经搭在了棺材盖上。
那晚我醒得特别猛,衣服湿透,心脏扑通乱跳。我坐在床上,满屋黑暗,窗外月光像纸一样铺进来,静得出奇。就在我喘气的时候,我听见了——“咔——咔——咔”的声音,从后屋传来。
是锯子。
我家后屋这锯子声,我再熟悉不过了。我爸每天干活都用它。但问题是,那晚,我爸妈都睡了,屋里灯是灭的。
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穿过堂屋,到后屋,声音更近了。我站在那间被封的第三屋门口,黑布还是那块黑布,但那“咔咔”的锯木声,就在门后。
我不敢掀帘子,正转身想跑,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唤,从里面传出来——
“别走啊!你来都来了!”
声音像是个女的,尖细,像布被撕裂。我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尿裤子,连滚带爬跑回屋。
第二天早上,我低烧。全身发冷,嘴里发苦。我妈一看我脸色,就知道事不对,捏着我手腕一阵摸,说:“你被‘招’了。”
她不敢让村里人知道,连夜把我送去了隔壁镇的一个“请神婆”。神婆姓杜,是个瞎子,听说以前在殡仪馆干过,后来眼睛瞎了,专门替人“看路”。
我妈把我送进去,她一闻我身上味儿就说:“不行,这崽子身上有‘回魂泥’的味儿。”
我那时不懂啥叫“回魂泥”,只知道她在我额头抹了三把灰白的粉,还在我耳边念了句咒,说是:“棺不开,魂不出。夜里若再见那棺材,你只说一句话——‘我不认你’。”
那天晚上,我照例又梦到了那口棺材。
但这一次不一样,那棺材里真的坐起来一个人。
她披头散发,脸是模糊的,但嘴角吊着血,牙齿咬得咯吱响。她一手撑着棺边,一边往外爬,一边对我说:
“你姓顾的,我也姓顾,你妈当年说过,长大让你娶我……”
我背后一股冷汗就冒出来,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又靠近一步,嘴角撕裂开,血从脖子流到锁骨,咧嘴笑了:
“你要是走,我就找你妈。你要是不认我,我就住你屋。”
那一刻,我脑子里只闪过那神婆说的话,咬牙大喊:“我不认你!你滚!”
她的眼神顿了一下,脸一下垮了下来,变成一张糊了泥的女尸脸,嘶吼一声,就化成一滩黑水,渗进棺材缝隙里。
我猛然惊醒。
那一夜之后,我的梦就停了。
但问题没结束。
第二天,我爸在院子里发现一双泥脚印,一直从后屋第三间,踩到我房门口,停在我床边。
他说:“她来过了,没带走你,是在等你认她。”
我妈一听,脸都白了,拽着我去厨房,拿出一个旧铁盒,从里面摸出一张发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穿着花布衫,笑得灿烂。背面写着:顾佳,1991年生,与你定亲,待长成。
“你外婆那年非要这么做,说娃娃亲保命。你五岁时那家人出事了,全家淹死,就她没找到尸。”
我瞪着照片,手心全是汗。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梦里的那个“她”,并不只是梦里。
她,是回来找我认亲的。
那张发黄的照片,在我手里发烫。我盯着“顾佳”两个字,脑子一阵阵发胀。
顾佳,我从没见过她,但她好像早已知道我。
“你外婆那年非要定这个娃娃亲,说是给你‘拴命’。”我妈低声说,“她早年见过一个算命的,说你八字太轻,阳火弱,长不大,得找个‘水命’的女孩合八字。刚好那年你外婆去镇上送棺材,遇见她家那口子,生了个女娃,命盘对得刚好。”
我听得浑身发冷:“可……她不是死了吗?”
我爸一边点烟一边说:“是啊,她们全家淹死了,就她尸体没找着。有人说是河神娶走了,也有人说是她跟山庙那边的尸婴换了命。”
“尸婴?”我下意识问。
我妈一拍我:“别乱说话!”
可我爸没拦,反而说得更详细了:“老镇上以前有个禁忌,就是小孩夭折后,尸体不能直接埋,要‘借壳还魂’。简单说,就是把死胎塞进一口还没下葬的棺材里,借活人的气养着,七七四十九天,如果那尸婴睁了眼,就算成了,活人家得把它当孩子养一辈子。”
“可这种事,成功的少,出事的多。”他吸了口烟,声音低下去,“顾佳的尸,最后一次见过,是在镇南一座破庙后面,和一口开了盖的棺材一起失踪的。”
我喉咙发紧:“所以……她现在算什么?”
“她不是人,也不是鬼。”我妈咬牙说,“她是被你欠了‘名分’的东西。”
这一夜,我彻底睡不着。
翻来覆去到凌晨三点,我终于受不了了,披衣下床,打开了那间“第三屋”的门。
门没有锁。
我推开布帘,一股陈年木料和香灰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里阴冷、干燥,中间那口老棺材还在,一尘不染。可角落里却多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一张红纸。
那红纸对折着,用毛笔写了几个大字:
顾佳、顾亦舟,庚年庚月,纸婚定成。
落款日期,赫然是昨天。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捡起那张纸,发现背面居然还画了两个人,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少年,穿着喜服,相对而站,中间一把香炉,两炷香未燃尽。
“这谁放的?”我低声自语。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气:“我放的呀……”
声音细细的,如同棉絮拂过耳朵,我猛地回头,房里没人。
可棺材盖子,悄悄地,动了一下。
“咔。”
不是很响,但清清楚楚。
我没敢再看,撒腿就跑。
从那天起,小镇上开始传一个传说:
“顾家棺材铺的儿子,做了纸婚,新娘在梦里陪了七天七夜,最后一天,牵着他的手,问他愿不愿走。”
这个传说没人说得清是真是假,只知道,后来的日子里,没人再敢晚上路过我们家后院。
甚至连镇口那个老和尚,也在一天傍晚路过我家后院时,忽然转头对我说了一句:
“孽缘未断,生人勿缠。”
梦,是从一声敲锣开始的。
“咚——咚——咚——”
三声过后,我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穿一套红底金纹的长袍,站在我们家后院。而院子,早已不是那个荒败的小地方,而是被红灯笼照得通亮,墙上贴满了大红喜字,地上撒着枣子和花生,热闹得像极了我小时候看过的一场乡村婚礼。
但没有人,空空荡荡。
只有那口棺材,此刻摆在院中央,上面盖着一块红布。
我怔怔地看着它,隐隐觉得它不是棺材,是一张婚床。
“顾亦舟——”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回头,看到她了。
顾佳。
她穿着一袭大红嫁衣,头戴凤冠霞帔,脸上涂着胭脂,眉心一点朱砂,双眼漆黑如墨,正一步步朝我走来。
她走路没有声音,像是脚底飘着风。
“今日你我成婚,该拜天地了。”她轻声说。
我愣住,下意识问:“这……是真实的吗?”
她眼中有一丝哀怨:“你许了我名分,又怎能反悔?”
我低头,竟看见自己手中捧着那张红纸婚书,纸上的字隐隐泛着光。
我说不出拒绝的话。也许是梦,也许不是梦。
我们站在棺材前,拜了天地。
一拜天地,天色骤黑,星斗坠落。
二拜高堂,我父母不知从哪儿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点头行礼。
三拜夫妻,她伸手握住了我,冰凉如雪,却又不舍得放开。
然后,送入洞房。
“你怕我?”她靠近我,脸几乎贴上来,语气却极温柔。
我喉咙发紧:“我不知道。”
她低头,解开了自己的凤冠。
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脸。
很美,却不像一个人。
她的眉眼像是画上去的,线条太过对称,鼻梁也太挺,像是纸人。她轻轻一笑,嘴角撕开一道细缝,露出里头一口银白细齿。
“我是纸做的。”她轻声说,“是你亲手赐我的命。”
我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墙上的红喜字忽然流出墨汁般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顾佳却仍站在原地,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丈夫,我的夫命,我的生气……你不能逃。”
我拼命摇头,嘴巴发不出声音。
她忽然靠近,手轻轻抚上我的胸口,像是在听我的心跳。
“你心里有别人。”她突然说,语气冷了下来。
“是她吗?那个你在大学暗恋的学姐?”
我猛然惊醒,坐在床上,满头冷汗。
屋里空无一人,天已微亮。
可我低头,却看到枕边放着一根红线,一头系着我手腕,另一头,拖到了门外。
我猛地起身,顺着那根线打开门,走进走廊,走进院子。
院中,那口棺材仍在,盖着的红布却已滑落地面。
棺材盖打开了一半。
我快步上前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嫁衣,整齐地叠放着,压着的,是那张婚书。
“顾佳、顾亦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
字迹鲜红,像是刚写上去的。
我坐在棺材边,手里握着那张婚书,纸页轻薄,红字仿佛渗进了皮肤里,带着微微的热意。
阳光照在院子里,却照不进心里那层阴冷。
这不是梦。
我活了二十多年,从没做过一个梦能把味道、触感、眼神都记得这么清楚的。
我看着那口棺材,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的一句话:
“棺材不是用来装死人,是用来封命的。”
那时候我听不懂,现在想来,心里一阵发凉。
我回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日期——确实是第二天的清晨。可微信、短信、通讯录,全都打不开了,像是我从现实中被剥离出来,只剩这间屋子,这口棺材,这段缠人的“姻缘”。
我去敲隔壁老王的门。
他开门,看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像是看一个刚从地底下爬出来的人。
“你……你不是昨天刚被抬走的吗?”
我愣了:“谁抬走我?”
他脸色变了,连连后退:“顾家那口红棺材,你妈找了七个壮汉,请了黄道婆,她……她亲手把你塞进去,说你跟‘纸人’结了婚,不能再做人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
昨天?昨天我还自己从梦中醒来,怎么会有人抬我进棺材?
老王瞪着我,嘴唇哆嗦:“你脸色也不对劲,你……你照过镜子没?”
我冲进屋,站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我,肤色苍白,眼白泛黄,嘴唇微青,像……像一张纸人脸。
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皮肤传来一种干涩的触感,竟没有一丝痛觉。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不敢多想,跑去翻老宅的阁楼,那是爷爷以前的书房,堆满了发黄的旧书,还有不少手抄的民俗笔记。
我翻到一本封面写着《纸命志异》的手稿。
第一页就是一张画——一个穿着嫁衣的纸人,站在棺材边,身后是一条红线,通往人间。
旁边写了一行字:
“纸人三魂一线,一旦许命,生人归纸,纸人成人。”
我翻页,里面记载了一种古老的“纸婚术”——以婚姻为媒,夺人气、占人命、换阴阳。
而媒介,正是一口红棺材。
“纸人若有执念,可化‘纸命’,附人命运,缠三年,若成婚则永不分离。”
我脑海嗡嗡作响,终于明白——
顾佳不是人,是我手工做出来的纸人。
我记得小时候,爷爷教过我折纸人的手艺,我有一年春节,无聊至极,就做了一个纸新娘,给她画了眼睛、嘴唇,还取了个名字:“顾佳”。
“她是我老婆。”我小时候说。
谁知道,这句话成了命。
她活了。她记得。
她来了。
那口红棺材,是婚床,也是祭坛。
而我,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纸命的世界。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或者说……还能不能回去。
就在我合上那本手稿的瞬间,一阵阴风从阁楼的角落吹来,堆在地上的那些纸张哗啦啦飞起。
有一张纸飘到我面前——是顾佳的画像,笑得极美,嘴角抹着一抹血红。
画像下方,墨迹未干地写着两个字:
“回门。”
我看着那两个字,心跳几乎停了一拍。
在古礼中,成亲第三日,必须“回门”——新娘带着丈夫回娘家,见亲人,谢天地,完成最后的交接。
而顾佳要带我,回她的“门”。
问题是——她的娘家,早已化为灰烬,是在那片黄土之下,还是在另一层……不属于阳间的世界?
我抬头,阁楼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盏红灯笼,摇曳晃动,像极了她的眼睛。
她在等我。
阁楼的灯笼不知何时已经点燃,红光晃得我眼花,空气里弥漫着纸灰烧焦的味道。风静止了,时间像是凝固,我站在那儿,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褪色,只剩那盏红灯在跳动。
我知道她来了。
不是以人的姿态,而是以“娘家人”的身份,来接我回门。
我曾经听爷爷说过一句民间忌语:“若纸人成婚,三日不回门,必有亲人替死。”我还以为是吓唬小孩的玩笑,现在才知道,每句话都是写进血里的教训。
屋外传来敲门声——咚,咚,咚。
我不敢动。
门板被轻轻推开,一股阴冷之气钻了进来,仿佛连骨头缝都灌满了冷水。我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槛外,穿着红嫁衣,脸上戴着我当年画的笑容,一笔一划都认得出。
她开口说话了,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却带着纸张摩擦的沙哑:“阿舟,我们该走了。”
我嘴唇发干:“去哪儿?”
“回我娘家啊。”她笑,“你不是说,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我想拒绝,但喉咙像被谁掐住了,根本发不出声。她慢慢走进来,每一步都不带声音,却让整个屋子都轻轻震了一下。
我闭上眼,告诉自己:梦,一定是梦。
可下一秒,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个陌生的村子口。
四周荒芜,黄土地一望无际,残破的砖瓦在风中摇晃,像是被遗忘了几十年的古村。村口挂着两盏红灯,灯下是一块歪斜的牌匾——“顾家庄”。
我脚下的路不是石板,而是一张一张黄纸钱,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拉着我的手:“爹娘很想见你。”
“他们……不是早就不在了吗?”
她没回答,只是抬手指了指远处一间还算完整的宅子,门前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高一个矮,像是早就等在那里。
我被她牵着,像木偶一样一步步走近那间宅子。
门口那对人影,忽然齐刷刷跪下,口中发出古怪的唢呐音:“姑爷回门,百世好合。”
我吓得想抽回手,却发现她的手冰冷而坚硬,像是纸裹着铁,死死扣住。
屋里挂着大红喜字,桌上摆着几碟发黑的祭品,还有一张灵位,写着“顾家列祖列宗”。
我站在正中,像是一个误入冥间的生人,连呼吸都变得奢侈。
她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嘴里轻声念着祭文,语气里全是柔情。
念完,她回头看我:“阿舟,你磕一个吧。他们已经同意我们在一起了。”
我咬紧牙:“顾佳,我是人,不是你的‘纸命’。”
她眼神温柔,却一点都不生气,只是伸手轻轻一挥。
我眼前一花,面前的世界忽然变了——桌上的饭菜忽然鲜亮起来,屋外传来锣鼓声,四周变得热闹非凡。
我看见自己穿着红袍,站在喜堂中,新娘红盖头盖得严严实实,旁边是一群笑着祝福的“亲戚”。
“还不快拜天地?”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
我惊觉不对,猛地转身奔出屋外,却发现整个村子像是陷入某种怪梦,重复、折叠、扭曲。
我逃啊逃,耳边全是纸人追逐的沙哑脚步声,红布一寸寸缠上我的肩膀、脖子、眼睛。
忽然,一只手从虚空中把我扯了出来——是我爷爷。
他身形模糊,但我能看清他的眼睛,那双活了一辈子、经历过无数诡事的眼睛,此刻异常坚定。
“你犯了纸命,得还愿才行。”
“什么愿?”
“你小时候,画纸人时说,要永远保护她,陪她过一辈子。”他盯着我,“纸人无心,可你给了她心。她现在,只想履行承诺。”
我颤声问:“那我怎么办?”
爷爷望着远方的红光:“把她送走,必须让她甘愿放手。”
“怎么做?”
他没回答,身影开始消散:“你自己想办法,顾家……是个冤村,她不是唯一的纸人。”
我忽然意识到——她背后,还有一整个村子的纸魂。
这个“回门”的仪式,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个开始。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又站回了老宅的阁楼。
红灯灭了,阁楼里一片沉寂。
角落的那本《纸命志异》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
“纸命一线,愿解须以三情:愿她来,愿她留,愿她走。缺一不可。”
我知道了我该做什么。
我要回那个村子,但不是逃,而是解——
解她的心,解她的愿,也解我自己的命。
那一夜,我在阁楼上几乎未曾合眼。灯笼的光照亮了房间,却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诡异感。我把顾佳的画像紧紧捏在手中,心里翻涌着无数的疑问,整个人仿佛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无法自拔。
凌晨时分,屋外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敲门声。
“咚——咚——咚——”
我猛地回头,眼神变得空洞。那声音,不是从门外传来,而是从我的心底,一直传到脑海。它像一根细针,刺进我的神经,拉扯着我无法抗拒的冲动。
我从床上跳起来,心跳加速,手心冷汗直冒。
那是她在召唤我。
我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红棺材,竟不知何时已不再空空如也,盖子微微倾斜,露出一角。就在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爬出来,渐渐变成了顾佳的模样。
她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似乎穿越了层层的空气,直接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来吧,跟我走。”
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你带我去哪儿?”我轻声问,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惧。
“你会知道的。”她的回答简单,却让我的脊背发凉。
她伸出手,红色的嫁衣在她身后飘扬,似乎是在轻轻牵引着我走向那口棺材。我无法拒绝她,步伐像是被她的指引所控制,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
“回门。”她再次低语。
回门——这对我来说,是陌生而又熟悉的词汇,似乎是某种必须完成的仪式,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踏进了院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莫名的香气,像是枸杞和干花的混合味道,令人有些头晕。
棺材的盖子在我面前缓缓打开,里面的红布依然如初,仿佛没有被触动过。顾佳微微一笑,伸手指向棺材内部。
“进去吧。”
我感到一股奇怪的力量推着我,心脏跳动加速,像是有某种深藏的恐惧在逼迫着我。然而,我也知道,逃避已无意义。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迈步进入棺材。
当我躺下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变得模糊了。棺材的木板冰冷如铁,压在我的背上,然而并没有任何痛感。我睁开眼,顾佳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依然温柔而诡异。
“你是属于我的,顾亦舟。”
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一根无形的线,牢牢捆绑住我的灵魂。
“我们已经结婚,不会再分开。”
我想要反抗,想要挣扎,然而身体却越来越沉,渐渐变得无法动弹。那种被压制的感觉令我几乎窒息,仿佛已经被这口棺材束缚住了所有的自由。
回门,是她的仪式,是她的规矩。
她的婚床,并不是这口棺材,而是她的阴间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她依旧是一只纸人,一只无法离开命运的纸人。
而我,成为了她的祭品。
“顾亦舟,答应我,永远和我在一起。”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不再是温柔的眼睛,而是一双深邃的黑洞,充满了吞噬一切的力量。她的脸逐渐变得扭曲,嘴角裂开,露出一排尖锐的银牙。她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冰冷的触感从皮肤传遍了全身。
我挣扎了一下,突然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的景象改变了——我已不再是躺在棺材里,而是站在一片荒废的墓地中。四周无尽的黑夜弥漫,周围是无数破碎的墓碑,墓碑上的名字已经模糊不清。
“你醒了。”顾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她站在远处,穿着那件破旧的红嫁衣,眼睛深邃、空洞。
“这是你注定的归宿。”她缓缓走近,“你已经和我一同走入了阴阳界,无法逃脱。”
我感到无尽的寒气袭来,心脏剧烈跳动,然而周围却是死寂无声。
我想要逃跑,却发现脚下的土地像是粘住了我的鞋,无法动弹。
“顾亦舟,你是我的夫命。”她低声说道,“从今以后,你的命,我来主宰。”
顾亦舟看着眼前的红灯笼轻轻摇晃,脑海中的一切像是被打乱的拼图,无法拼凑成完整的画面。回门的仪式,已经开始,顾佳的笑容依旧挂在画上,仿佛在期待着他的到来。
他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家,心里升起一种陌生的孤独感。家里的一切依旧存在,但他自己似乎早已不属于这个世界。
“顾佳。”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微微扬起。无论她是纸人,还是活人,抑或是其他某种无法定义的存在,他已经无法逃脱。
他缓缓迈步,走向那口深红的棺材。每一步都重得像是踏在心上,艰难而沉重。
棺材旁,顾佳依旧站着,身上的红嫁衣闪烁着微弱的光辉,像是对他的召唤。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柔,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期盼。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温柔。
顾亦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就是你的归宿。”她低下头,轻轻拂开棺材上的红布,“你来与我永远相守,无论是纸人还是活人,命运的线索早已纠缠在一起,无法再分开。”
顾亦舟心中一震。那条红线,从他手腕延伸到棺材旁,穿越了他的生命,从他一出生就已经开始,直到现在,才揭开最终的谜底。
他终于明白,这一切从未离开过他——无论他如何挣扎,无论他如何尝试逃避,这命运的线早已牢牢绑住了他,让他无法摆脱。
“你是我的命,顾亦舟。”顾佳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我从未离开你,只是在这纸人的世界里等待,等待着你能看见我,能感受到我们之间的联系。”
顾亦舟闭上眼睛,他感受到那股冰凉的气息,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开始渐渐被吸引,向那个无法逃离的世界坠落。
“我……该怎么做?”他喃喃道。
顾佳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你已经没有选择了。我们的命已经纠缠在一起,无论你想与我分离,还是接受这一切,都无意义了。你的一生,都已是我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与空气融合。顾亦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幻,眼前的世界也变得模糊。
他低头看了看那张红色婚书,红字已经开始褪色,像是快要消失的东西。
“顾亦舟,你永远是我的人。”
那一刻,棺材的盖子轻轻落下。
外面,红灯笼摇曳着,依旧照亮着那片空旷的院落。院中,一切安静下来,仿佛一切都已结束。
但在某个未知的角落,红线依旧连着他与她,命运的线永远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