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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女孩都梦想嫁到一个富得流油的村子,而唐家湾就是。村里有金矿,那能不富裕吗?这年腊月初八,是阿莲嫁到唐家湾的日子。美中不足,这是个阴雨天。
天下着毛毛雨,山路泥泞。天气寒冷,水田里结着薄冰。村口路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窃窃私语,对新娘品头论足。这跟阿莲想象出嫁时的情形不一样。
阿莲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心悸。她觉得整个村子笼罩着一种不祥的寂静,这种寂静破坏了她原来所有美好的设想。
新郎叫金桥,是唐家湾数一数二的淘金王。家里办喜事,自然是忙成一团。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金桥却跟大嫂吵了起来(按乡村风俗,这是很不吉利的)。
金桥家门口有棵很大的枇杷树,这使得家里的光线异常昏暗(阿莲后来感觉,在这昏暗的房里,家庭气氛毫无轻松和谐可言,家人间永远在吵闹、追打和争抢)。
唢呐声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飘散出来。金桥为了显示他的经济实力,把当地的八位唢呐师都请来了。村人一看就明白,金桥这几年真是发财了。
金桥曾吹牛说,到他娶媳妇那天,他要用金子做一个大衣柜送给他老婆。今天,村人确实看到金桥在这场婚事中作了过分的夸张。阿莲也祈盼,今天是个很好的开端,她一生重要的转折将从这里开始。
婚礼上,村人发现,阿莲面容憔悴,肚腹已明显隆起。人们便议论,这对新人莫不早已是夫妻?事实确如此。原先,金桥是金矿上一个洞口的负责人,而阿莲是为淘金者烧水煮饭的杂工。金桥倾慕阿莲的美貌和贤惠,阿莲崇拜金桥的能力和才干(更喜欢金桥大把的金子)。二人过早地走到一起,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婚礼的第二天早晨,阿莲先是看到窗户上的大红喜字掉下一半。金桥不在旁边。整个楼房如一口棺材,沉寂而阴森。据大嫂说,后山金矿那边洞口发生惨重的塌方事故,金桥的弟弟老展一条腿被砸断,大伙帮着送医院去了。
老展是个沉默寡言、年轻英俊的后生,他刚考上高中,但自从唐家湾发现大金矿后,他就想着淘金,无心读书了。这次事故竟断了一条腿,以后可怎么生活啊。老展的母亲满怀悲痛地唠叨着。
昨天,老展以守洞口为由,并没参加哥哥的婚礼。事实上,他是想趁金桥不在,邀几个伙伴挖几筐金矿石出来,卖给打粗砂的黄金贩子。他想攒钱去买一台碎石机。
只要拥有一台碎石机,就不用下井冒险了。很久以来,老展对那些只打粗砂不用进洞口的黄金贩子艳羡不已。长年累月的井下作业太艰苦了,他渴望早日摆脱这充满危险的工作。但老展毕竟还是个中学生,缺乏经验,在这次偷矿中,他就因动作迟钝失去了一条腿。
阿莲感觉萦绕在婚礼前后的悲剧气氛透着古怪,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多年前,唐家湾跟别的村寨一样,久久困顿于贫穷中。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后山金矿矿脉的发现于村人而言,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不用说,这让村人欣喜若狂。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竟坐在金山上!就这样,唐家湾骤然掀起了疯狂的淘金狂潮。
金桥对这次窃矿事件气恼无比。盛怒之下,他开除了那几个参与窃金的同伙。这却得罪了老婆阿莲(同伙中有一个是阿莲的堂兄老灿)。悲愤中,阿莲跟金桥激烈争吵又厮打起来(这才结婚几天)。金桥妈也来掺和,她发掘出婚礼当天的积怨,不惜抖露家丑,说正是儿子和媳妇败坏家风蔑视传统,才导致小儿子老展的不幸。
为结束这场争吵,金桥急中生智,他点燃了一支用来开矿的导火绳,奔出房门站在堂屋中间。勇敢过人的金桥叫嚷说,如果大家都不想活了,就干脆同归于尽。导火绳在金桥的手上火星四溅,所有围观者目瞪口呆,短暂的迟疑后,村人赶紧扑向金桥,夺过他的导火绳扔出窗外。这极端的方式终于换来一刻恐怖的寂静。
村人各自散去,他们从金桥家的这场“热战”中看出,这位显赫一时的暴发户(金桥)遇上了明面看不见的危机,他的强盛势头怕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
阿莲觉得丢面子。在大哭一场后,决定帮堂兄老灿重新找个矿洞洞主(投靠)。在出门办事前,带着对金桥家的怨气,她没来由地得罪了大嫂,又跟大嫂吵了一架。
这场争吵后,阿莲带着满身伤痕和无限怨恨回娘家过年了。谁曾想,大腹便便的她在娘家并没领会到一点儿温暖。母亲首先就跟她要金子(她听说女婿有万两黄金),看女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便满心失望。兄弟姐妹也跟外人一样骂她“贱”。
阿莲不得以只好主动返回了唐家湾金桥的身边,改变态度跟金桥修复了感情。
在阿莲(瞒着金桥)的介绍下,堂兄老灿受雇于新的老板老卫(老卫一向跟金桥不和,互有敌意)。老灿的入伙使老卫的势力壮大起来。金桥明显感到自己的威信被削弱了,但他并没太警觉,依然执着于金矿脉的计划开采。
春夜里,阿莲突然听到村里的巫师老德在唱一首失传的古歌,声音远远地飘来。阿莲记得小时候听祖父唱过。
古歌里有这么两句:六十年转又逢甲子,甲子年里天连水来水连天……这歌声如泣如诉,苍凉悲切。阿莲听了直打寒颤。
村人传说巫师老徳疯了。原先,人们一度诅咒老德最多只能活过十天半月,但老德却偏不死,他的生命一日日地延续下来,村人感到这太神奇了,不可理喻。
巫师老德是唐家湾唯一反对村人淘金的人。在村里年轻小伙决定大规模开采后山的金矿时,老德一脸巫气地劝阻人们,说后山是唐家湾的龙脉,斩断龙脉唐家湾将走向毁灭。不少老人都赞同老德的说法,他们一致反对在后山开采黄金。但年轻人置若罔闻。
金桥的堂弟老万说,要龙脉有啥用?这些年来我们没动龙脉一根草,还不是照样贫穷?挖了龙脉出黄金,我们连村子也不要了,搬到城里去修高楼住大厦,多好。
金桥说,管他龙脉不龙脉,有钱花就是好龙脉。
年轻人坚持要向荒山要金子,想彻底改变自家的命运,他们一致反对巫师老德的迷信说法。
老徳寡不敌众,在跟年轻人的舌战中被击败后,他悲愤不已。村人则对后山开始了疯狂的挖掘。
山乡骤变。一生只相信命运的老德却感觉一场磨难降临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巫师对此无能为力,他忧患成疾住院了。老德一直叮嘱,不准家人参与跟淘金沾边的一切活动。
后山发现金矿的消息传到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外乡人涌入唐家湾。人来了首先就得要吃要住,村人借此大发横财。连一把小白菜都大涨价,价格直追城里的菜市场;有人甚至守着水井卖凉水,若干钱一碗……
老德对此痛心疾首,大骂村人良心堕落。在金钱的诱惑下,老伴也把楼上收拾了租给外乡人住。老德得知后怒气冲冲地提了把斧子奔上楼,说要将这伙从事肮脏交易的人全劈死。租客吓得脸色发白,连夜逃走。
村人由此把老德看成疯子。他们传言说,老德是从事巫师行当太久,走火入魔,早已被鬼魂缠身了。
淘金热兴起后,村人几乎都昧着良心地投入这场搞钱运动中。全村都堕落了。
连老德的儿女都认为父亲疯话连篇,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家人甚至预感老德将不久于人世。几个儿女便开始着手安排父亲的后事。
外乡人大量涌入这逼仄的山旮旯,能不跟当地人发生矛盾摩擦吗?
一个山桃灼灼的早晨,金桥家里突然闯入一伙手持凶器的外乡人,说他们当中谁的家眷被金桥的大哥老炳侵犯了,要求大嫂交出家里所有的黄金。大嫂惊骇得昏厥过去,老母亲奔出来向众人苦苦求情。
求情没用。那伙外乡人最后强行牵走了大哥老炳家的一头牛和三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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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桥在听到大哥老炳家遭劫的悲讯后,气得七窍生烟,他阴沉着脸,立即叫同族弟兄过来商议(这些弟兄中包括断了一条腿的弟弟老展。老展现在在矿区开了三个赌场,他每天拄着一对拐棍奔忙其间)。老展主张“按规矩办”(即马上展开复仇行动)。
一场大规模的械斗在村人的意料中发生了。残酷的拼杀中,淘金者的鲜血染红了后山闪闪发光的金矿石。械斗过后,双方各自留下了两具尸体和无数残肢断腿。
县公安局的警车在三天之后赶到唐家湾,带走了包括金桥在内的十三名主犯。村里一派悲哀气象,终日传来女人凄厉的号哭声,狗的狂吠声。村子变得像一片坟场。
金桥被警车带走后,阿莲悲声不绝。儿子们的愚蠢行动也让金桥妈哭瞎了一只眼,她呼天抢地的哭喊使全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气氛中。
唐家湾一下子弥漫开了衰败景象。这时,人们回过头来细想巫师老德的预言,觉得那简直是千真万确。
老德却宣告,村人的悲剧才刚刚开始。他预言,更大的灾难还在后头。这使村人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人们又联系种种奇异的日常现象,愈加感到未来命运难以把握。
这天清早,金桥的堂弟老万扛着鸟枪走遍了坡坡岭岭,却见不到一只鸟,听不见一声鸟叫。老万困惑了,就去请教巫师老德。
老德神秘地说,这是劫数,劫数到了。老万还是一头雾水。老德泄露“天机”道,劫数就是尽头,没路走了,回头也来不及了。
老万莫名其妙,不耐烦地说,啥劫数?净讲鬼话。老万遇到虚弱不堪的金桥妈,又问,为啥山上一只麻雀也见不到?金桥妈虽然悲伤过度,心里却不糊涂,她说,你们天天放炮(开矿),那麻雀不会飞走吗?还傻待在那等着被炸死吗?
械斗事件随着金桥的大哥老炳的回乡才画上了句号。在老炳的努力下,金桥等人很快重新回到了唐家湾。村人的情绪稳住了。金桥几兄弟重返金矿后,整个矿区立即恢复了生机。
巫师老德却在一个雨夜安然离世了。他临终时对老伴说,我先走一步,你们随后就来。这句预言又一次使村人感到恐慌,他们愈来愈觉得老德的话预见性很准。
大哥老炳却不以为然。他说,老德的话纯粹是疯话,跟放屁一样。堂弟老万也痛斥老德无知且荒谬。
老德被草草下葬前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他的灵柩旁爬满了各种各样的青蛙。
怪事连连。阿莲半夜醒来,仍能听到巫师老德在唱歌(她知道老德已经死了)。听着那陌生的古歌,阿莲毛骨悚然。
金桥察觉金矿的形势变了,相邻的死对头老卫在阿莲的堂兄老灿的帮助下逐渐威风起来。金桥不得不处处小心提防。尤其是自从弟弟老展背着他偷窃矿石的事发生后,他对工人变得愈来愈不放心。洞内四通八达,像一座废弃的古城,每个路口都拉着电灯。金桥很少进洞。每当工人从洞口爬出来,他都要仔细检查他们的每一个衣袋。
这天夜里,一个淘金者故意惊喜万分地说,他们发现了一个很大的“金窝”(含金量高的矿脉),诱使金桥爬进几丈深的洞里,然后,几个工人在洞里用铁锤暗算了金桥的性命。
原来,金桥手下的淘金者都被阿莲的堂兄老灿收买了。(老灿在被金桥开除后,心里就怀着深深的仇恨。)
受人雇佣的淘金者对外假称金桥的洞里发生了严重的塌方事故,老板金桥因此殒命。噩耗传来,阿莲和金桥妈悲哭欲疯。女人们尖锐的哭喊声再次惊动全村。
“淘金王”金桥尽管尸首不全,葬礼却显得分外隆重。人们注意到,吹奏哀乐的那八位唢呐师,就是上次金桥结婚时请来的那几位。
在金桥下葬后的几日里,阿莲一直抬不起头面对村人。因为,村里疯传金桥的死跟阿莲的堂兄老灿有关。村人说,金桥的死是老灿跟上次械斗中几个外乡死者的家属联和起来报复所致。
在大哥老炳几兄弟的严刑拷打下,一位参与谋杀计划的淘金者招供了老灿收买众人谋害金桥的事实。老炳等人决心策划一场对老灿的毁灭性打击。
阿莲不敢相信(她的堂兄竟然会谋杀自己的丈夫)。她狂奔上山,想找堂兄老灿当面质问。这时却下起雨来。大雨倾盆,覆盖了全村。阿莲只好回到屋里。大雨连下了三天。
这年五月的一个大清早,天乌黑似墨。大雨如注中,阿莲决定赶回娘家待产。(事后证明,这是她平生唯一一次正确的决定。)
在回到娘家的第三天,阿莲的儿子出生了。就在这天,唐家湾发生了一场悲惨的大事故。矿山在持续的大雨冲刷下发生了大面积坍塌,原被掏空的金矿山,在“哗啦”一声巨响后突然陷落下去。
同时,可怕的泥石流爆发了。后山上的碎石、泥块和着积水汇成急流一下子向唐家湾村倾泄下来,撤离躲避已来不及,甚至连惨叫都是仓促的。在一阵持久的泥石滚动的轰响中,整个唐家湾村五十三户人家完全被一片金矿石湮没……
(事后调查统计遇难者共543人,包括当地村民及外地淘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