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松江大火:由一名婢女引发的悲剧

厚德生益 2025-03-07 18:30:39

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三月十六日,松江府华亭县的居民手持火把,涌向当朝书画大家董其昌的家。

′曾为朱常洛讲解《资治通鉴》的他,此时却被贴上了“恶人”的标签,罪名是“兽宦虐民”。董府珍藏的米芾真迹和黄公望画卷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而这场浩劫的起因,竟源于一名六十岁老者强占佃户之女的丑闻。

更令人困惑的是,依据《民抄董宦事实》的记载,参与焚烧董府的民众中,有大量外地人,他们高喊着“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的民谚,将董家祖宅和新居连同白龙潭书园一并付之一炬。

奇怪的是,这场震撼江南的暴动平息后,苏州三府会审竟裁定:被焚毁房屋达八十一间的董府主人“实不知情”,所有责任归于“无知小民”和几位被革除功名的秀才。

这场离奇的民乱,仅在府志中被简单记录为“家遭祝融之灾”,其中是否另有隐情?董其昌的《秋兴八景图》乃是国画的巅峰之作,但你能想象,这样的艺术成就竟与强抢民女的恶行出自同一双手?这场看似荒唐的民众反抗官员的风暴,又会为我们揭示怎样的晚明现实?

(1)火烧董家楼

万历四十三年秋,董府的仆人陈明闯入生员陆绍芳的家中,强行带走了陆家的一个婢女绿英。街坊们开始传言,称陈明是在替董家的二公子抢小妾。董其昌对此事没有做出任何辩解。

然而,民间很快流传出另一种说法,大家都说陈明是在替董其昌抢小妾。由于董其昌平日爱好风雅,妻妾众多,坊间更是传言他热衷于房中术,因此,“吃瓜群众”更愿意接受这个版本。

次年正月,松江茶楼的说书人钱二开始传唱《黑白传》,这部评书影射董家的恶行,首回便是“白公子夜打陆家庄”(董其昌号思白)。当董府管家发现时,已有上千人听过这一小传。

董其昌身为曾经的官员,怎能容忍市井小民如此取乐?于是,他动员家人和奴仆找到《黑白传》的作者。经过多次审问,董其昌认定生员范昶是幕后主使。于是,他派人将其拘于董氏祠堂逼供。

然而,范昶态度坚决,始终否认与此事有关。无奈之下,董其昌只能逼他在城隍庙立下毒誓,然后将其放回。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二月初三,范昶突然暴毙。范家三代女眷随即披麻执幡围堵董府,年过八旬的范母冯宜人当街痛哭:“吾儿冤啊!”冯氏乃华亭冯家之女,背后有五品宜人诰命的支持。

于是,这件事从一名乡野婢女的花边新闻演变为冯、董两大家族的角力。

董其昌自认为无愧于心,便不再忍让,他亲自指挥,将冯老夫人及其儿媳扔入沟渠,并让几个恶仆羞辱对方的婢女。目睹这一幕的百姓见董家如此作为,纷纷退去。

此时,或许有人认为董其昌确实恶毒,但他若不反击,之后在松江也无立足之地。最终,冯老夫人在这一折腾后不久便去世,冯家怒火中烧,开始拉拢地方生员,散布董家的恶行,煽动百姓闹事。董家平日里确实横行乡里,缺乏群众基础,生员们一煽动,最终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民愤。

三月十五日,数万民众自发聚集。松江府同知张孝的急报中写道:“自辰时至申时,董宅门墙尽毁,梁柱倾颓。”

次日清晨,从青浦赶来的船民运来二十船油芦席,火焰将董家三代经营的园林宅邸化为灰烬。官府介入时,事件已演变为跨地域的抗议。湖广客商在焚毁的董宅废墟上插木为记:“楚地冤魂共此火”,暗指董其昌任湖广学政时结下的旧怨。

三月十九日,连董府捐建的白龙潭书院也遭波及,生员们亲手将“思白堂”匾额投入河中,高喊“洗净笔墨浊气”。这场持续十日的风暴,最终以董家八十一间屋舍化为焦土收场。

(2)背后的阴谋

事后,侥幸逃脱的董其昌惊恐万分,仓皇逃往苏州、镇江、丹阳、吴兴等地,宛如丧家之犬,直到风波平息才敢返回。

按常理,地方官府处理此类民变多以息事宁人为要,缉拿几名带头者便可结案。即便是像董家这样显赫的家族,最终也只能以破财消灾收场。

然而,董其昌却执意追究“士子抄家”,而非“乱民抄家”。理性来看,抄家一事,涉事生员多出自郡中望族,各家盘根错节的官场关系势必形成阻力,严加追究无异于与整个松江士绅为敌。

董其昌如此聪慧,难道看不透这层利害关系?他为何仍要深究?显然,董其昌明白,这些“乱民”不过是被利用、煽动的。点火的那个夜晚,生员们几乎都没去参与,且都有不在场证明。巧合吗?其次,董其昌根本没有强抢民女,他不可能认下这些“脏水”。我们为何坚信董其昌在此事上是被“冤枉”的?其一,董家事件已经捅到了巡抚那里,他尚且没有能力左右地方大员的判断。如果调查下来真是他有错,那到时候可就更难堪了。他既然执意上告,那必是心中有数。其二,经过三次审理,朝廷处理了几位生员与带头的“地痞”,但对涉案的陈明却没有严加惩处。这当然不是董其昌的功劳,而是陈明确实只是为了与陆家抢婢女。

在明朝,由婢女“一人许两家”所造成的案件屡见不鲜,因此官府最后只是轻判陈明,以平民愤。明白这两点便能理解,董家的灾难是被人“指使”而来的。

先是谣言侮辱,再是虚张声势,最后激起民愤,要说背后没有主谋,谁会信?分析到此,我们便能明白,此事如何处理,实际上关乎董氏家族在松江的立足根基。

作为新兴势力,董家与当地一些老牌世家的矛盾,已日益明显。因此,“民抄董宦”本质上是地方权力格局的重新洗牌。那么,谁是幕后主使呢?

(3)董家与冯家

整个事件,实际上涉及到三家人,范家、冯家、董家。

然而,范家被牵扯进来,完全是因为市井传言《黑白传》是范昶所著。而范昶的母亲正是冯家人。南直隶松江府那么多生员,怎么偏偏冯家女儿的儿子会被牵扯进来?

那么,董、冯两家之间是否有什么恩怨呢?要理解董、冯两家的恩怨,需从董其昌与冯家核心人物冯时可的关系说起。二人虽同列晚明文坛“中兴五子”,但实则渊源复杂。冯时可生于嘉靖二十年(1541),比董其昌年长十四岁,二人原本几乎没有交集。然而,晚明士子搞了个所谓“中兴五子”的文学榜单,将二人捆绑在一起。

为了造势,董其昌自称早年就与冯时可书信往来、诗词唱和。关于“五子”,还有一则记载:万历三十三年(1605),邢侗门人欲将“五子”作品结集出版,特邀冯时可作《五子赞》。冯氏初以“耻以文学立名,更耻以文学结党”推辞,后经邢侗亲自斡旋方勉强应允。

值得注意的是,其余四子中,邢侗、王穉登、李维桢皆属文坛耆宿,唯董其昌资历最浅。冯氏所谓“结党”之讥,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如果追溯,其实松江府新旧世族的较量,早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董其昌辞官归乡时便埋下祸根。据《云间志略》记载,董氏五年间购置膏腴之地三千七百亩,其中八百亩原属冯时可家族佃户耕作。

这种矛盾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董其昌强占冯氏宗族义田修建“来仲楼”时公然爆发。然而,由于当时冯时可在云南任职,对此事也只能听之任之。如今,乡里突然出现有关董其昌的丑闻,冯家人听到后必定会将仇家的事夸大并口口相传。

冯家人也没想到这个“桃色新闻”的风波会闹得如此之大。事情到此似乎已柳暗花明。然而,结合当时的背景,朝堂上党派纷争、倾轧不断,两个官场上的同僚是否还有其他积怨呢?或者说,这件事是否也与党争有关?

(4)党争的延续

在前面的段落中提到,冯时可与邢侗交好,而邢侗又是齐党骨干。再看其仕途轨迹,他一直在明朝南方边陲之地任职。任广东按察使时,更遭东林党人李应魁弹劾贬谪。

这表明他与万历晚期的东林人并不交好。再看董其昌,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任湖广学政期间,因得罪当地豪族引发士子暴动,最终引咎辞官,万历朝始终未能复起,可见他与楚党彻底交恶。

巧合的是,弹劾董其昌的湖广巡按御史钱春,正是齐党干将。这一事件与冯时可遭贬的轨迹是否惊人相似?董其昌在松江期间,通过书画交游攀附东林领袖顾宪成、高攀龙。直至泰昌元年(1620年),东林党权倾朝野之际,他才以太常寺少卿之职重归庙堂。

梳理二人的政治背景可知: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正值齐、楚、浙三党联合对抗东林的白热化阶段,分属不同阵营的董、冯二人关系必然剑拔弩张。

董其昌之所以在冯宜人事件中寸步不让,实因东林党当时已掌控南直隶官场——应天巡抚王应麟、督学御史王以宁皆为其政治盟友。借势弹压乡里生员,既可震慑敌对势力,又能借机削弱因冯时可长期外放而势颓的冯家,巩固董氏在松江的地位。

如此看,两家在地方上的斗争,某种程度上也是党争的延续。在松江地面,冯家通过联姻掌控着生员群体——万历四十四年参与闹事的秀才中,有九位与冯氏有师承或姻亲关系。

而在朝堂层面,齐党要员黄克缵多次阻挠对董家的问罪,东林大佬高攀龙则在《答董思白书》中直言:“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5)尾声

泰昌元年(1620年),朱常洛继位,董其昌借东林党之势重入仕途。新帝念及昔日讲学情谊,特授其太常少卿兼国子司业,主修《明神宗实录》。

天启五年(1625年),更升任南京礼部尚书。历经万历朝十余年冷遇,董其昌在天启年间愈发谙熟权术。他既与东林党交好谋取复起,又在天启四年(1624年)东林党失势时暗通阉党。

是年所作《康义李先生传》即露端倪——传主之子李鲁生乃阉党“十孩儿”核心成员,而董其昌竟用东林书院所赠“清流砥柱”印鉴作跋。

至崇祯元年(1628年),此事终成隐患:当其为东林烈士周宗建题碑时,政敌曝出他致李鲁生信札中“阉党诸公实社稷干城”等语,引发轩然大波。

天启帝驾崩后,董其昌迅速焚毁与阉党往来文书,转而攀附重掌权柄的东林党。借与内阁首辅钱龙锡的书画交谊,他于崇祯元年(1628年)为东林烈士牌坊题写"首忠"二字,次年又为高攀龙祠堂撰写像赞。崇祯五年(1632年),董其昌官拜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距入阁仅一步之遥。然而,其天启年间党争旧事终遭弹劾,被迫致仕还乡。

崇祯九年(1636年)九月二十八日,董其昌病逝于松江宅邸,享年八十一岁。董其昌的死,对于他个人而言,或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必经历几年后的“甲申之变”。死前,他依旧沉浸在大明朝那恬静的乡村生活中。

历史的长河中,艺术的光辉与权力的阴影常常交织共生。董其昌的笔墨能够描绘出山水的灵韵,却抹不去乡邻的血泪控诉;他的学识能够注解圣贤典籍,却无法压制百姓的愤怒。

当读书人放下笔墨去争夺田产,当士大夫端起茶杯算计仇家,那些被焚毁的不仅是雕梁画栋,更是一个时代读书人立身的道德根基。混在暴民中的士子,用最直接的火把在史册上烙下焦痕——这些被正史轻描淡写的“无知小民”,恰恰撕开了晚明盛世最真实的裂口:再风雅的丹青也掩盖不了巧取豪夺,再工整的判词也无法写尽世道人心。

正如沉入河底的“思白堂”匾额,历史终会洗净出最本真的答案:权势或许能遮掩一时的真相,但草野的星火,终将在时光深处灼出永不磨灭的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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