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门湾,万物比邻而居

守望自然 2024-12-04 12:40:54

  一

  只要我站在这片稻田边,耳蜗里便会涌起漩门湾远古的海潮声。海豚拜潮、沙鸥翔集的欢鸣,巨型漩涡的咆哮,讨海人汗水滴答,晒盐人木屐笃笃……声声在耳。

  “沧海桑田几清浅”,半个世纪前,故乡浙东玉环岛人为图生计,在漩门湾拦海筑坝,化天堑为通途,化汹涌波涛为万顷桑田。每当我站在漩门湾纵横交错的田埂间,如同站在自己名字的笔画之间。

  往事如潮水退去,万物如潮水涌来。此刻,初冬的漩门湾被一种只属于丰收时节的芳香深深浸染。

  晨光里的稻田,色彩饱和度很高。成群的麻雀在闪闪发亮的稻浪间冲浪,用涨潮般一浪高过一浪的古老语言呼朋唤友。

  夕阳下的稻田,蒸腾着一天里最浓郁的稻香,稻香仿佛具备和万家灯火同一质地的橙黄。

  月光下的稻田,像一面黑白色的、香味冷冽的、静谧的湖,最黑的部分,是墨滴般的稻穗。

  暖色或冷色,激越或低沉,仿佛拥有跨越语言的同一个密码,让漩门湾的天地万物如此和谐。

  在雨中的稻田里,我尝了稻谷。捻开手感有点涩的稻壳,晶莹的一粒新米有点硬,很香。

  我蹲下身,用食指挖起一小坨黑色的稻田泥,放在唇间抿了抿。我想尝一尝,沧海变成的桑田,是不是还留着海水的味道。泥土不咸也不苦,连腥味都没有,可我尝出了这片土地饱含着的几代新老玉环人的热血和热泪。

  二

  立冬时节,曾经候鸟般奔波于故乡玉环和异乡之间的我,做了漩门湾的一只“留鸟”——一座简朴的书屋在漩门湾观光农业园一隅落地,面朝东海的方向,成了年已半百的游子新的根。

  漩门湾田园诗般的时空里,住着我的左邻右舍:黑鹳、勺嘴鹬等5万多只候鸟,数不胜数的鱼虾贝蟹,布谷、麻雀、蜻蜓等鸟类和昆虫,水稻、木麻黄、串钱柳、桂树等植物,还有无边的花海,以及日月星辰、河水云朵,还有即将到来的霜、雪……

  河岸边,一对年近花甲的夫妻正在修水泵,他们是我书屋后柑橘园的男女主人。来自凡塘村的夫妻俩承包了30亩地,每天凌晨两三点就来侍弄满园的红美人和文旦树,最累的是施猪栏肥。夫妻俩说,大女儿有一对双胞胎,小儿子还在读大学,自己累一点,儿女就轻松点。

  雨天的午后,我循着电瓶车车轮的泥水印,走进书屋左手边的草莓园。来自温岭的两个老姐妹,一位71岁,一位66岁,正在绑草莓网洁布。每天早晨5点多,她俩会带着饭菜、骑着电瓶车来此。老姐姐说,儿女都在新疆,孙女外孙女都读大学了。生活做习惯了,不做可惜了。

  草莓园的主人,是来自临海的明月夫妻俩。此刻,他们正在自己搭的棚屋外洗草莓网洁布。4年前,他们慕玉环之名而来,包了20多亩地,以观光采摘为主业。无土栽培,模式先进,雪白的网洁布铺在草莓丛下,草莓果长在上面,特别干净。

  教过书代过课的明月,说起晚上无聊只能刷刷短视频时,笑容羞涩;说起这几年头发白了好多,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

  从棚屋出来,突然闻到雨水里淡淡的桂花香。她说,对,是桂花,可香了。

  我听出她语气里的一丝丝喜悦。

  我想尝尝她家煮的草莓酒,想等草莓成熟时,带亲戚朋友来买点草莓和他俩种的蔬菜,想去柑橘园采红美人和文旦,买鸡鸭鹅和它们的蛋。我还想问问正致力于园区提升的乡友们,如何能帮到他们。

  今晚,明月的棚屋里,会传出她喜欢听的越剧吗?

  那些无意将劳累艰辛写在眉宇间、眼神里,并面带笑意的人,心里必定有一团光。

  三

  年轻人从载着收割机的大卡车上一跃而下,他望向我书屋后金灿灿的稻田,棕黑色的脸庞绽开比稻田更灿烂的笑容。

  两台大型收割机在小雪节气来临前,抢收着今年漩门湾湿地最后一批晚稻。之前,它们和伙伴们一起,驰骋于漩门湾三期盐碱地改造的1800亩海水稻田里,穿梭、切割、脱粒、粉碎秸秆一气呵成,稻粒“哗啦啦”泻入大货车里时,泉水般动听。

  “永芬”这个名字,仿佛天生与稻有缘。花甲之年的沙鳝村人永芬指挥着那些“铁骏马”,在玉环岛无边的稻田上驰骋,一路留下稻秆和稻谷杂糅的芬芳。他是玉环种粮大户的合伙人。问他辛苦吗?说,不苦也苦,苦也不苦。

  转眼间,这个一年大约可以碰面两次的邻居,率领着他的“铁骏马”和战利品轰隆隆而去。

  站在云层中投下的光柱里,我想象着永芬他们在这片田地里播种油菜的情景,会是他说的无人机播种吗?

  千百年来,玉环岛融农耕文化、海洋文化和移民文化于一体,像永芬这样的故乡人敢想敢干的性格从未改变。7年前,新老玉环人立足漩门湾,再改地图,撤坝建桥,重构生态。

  只要将手指放在玉环岛蓝绿黄相间的地图上,我的眼前便会浮现起古志里的漩门湾胜景奇观。再将手指往东南方移动一点点,我的眼前便会浮现起一片未来的图景:面朝大海的玉环市未来新城,正以神奇的速度在漩门湾三期拔节生长,它是现代美学与古老气质的融合,更是人与自然在嘶吼对抗后的握手言欢、和谐共生。

  雨后。一位园区保洁阿姨蹲在我书屋前的河埠头,从水里摸上一大把螺蛳,又放回水里,说,不拿回家吃了,螺蛳吃垃圾,保护生态的。

  我无意为漩门湾的每一粒稻谷每一只麻雀每一朵云取名,也无法一一了解或记住漩门湾所有邻居的名字。重要的是,万物比邻而居,本应……用故乡的土话说:好来好去。

来源《人民日报》,作者苏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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