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写人生、写死亡的书?

写乎 2019-08-28 21:34:44

作者:王清和

一、“虎中美女”的来历

《金瓶梅》的主旨是什么?作者自述说:

“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第一回)

这里所谓的“虎中美女”,最早出自隋萧吉《五行记》,记载晋代时穷汉袁双,路遇美女,结为夫妇,后有人发现此女是只老虎,每遇有人下葬,她就脱衣变做老虎,把死人挖出吃掉,吃饱后复穿衣变回人形。

另有唐薛用弱《集异记》记载,蒲州人崔韬,旅途中宿于旅馆,见一虎脱皮变为美女,与韬同寝,韬暗将虎皮投入井中,携女而归。夫妻恩爱,还生了个儿子,崔韬官运亨通。后来一家人再次投宿原地,崔韬把妻子带到井边,见虎皮宛然如故。妻子笑着说:“我试试还能不能穿。”女人一穿上虎皮,马上化做老虎,跳踯哮吼,把崔韬和儿子吃了,扬长而去。

用“虎中美女”演绎一个“风情故事”——这当然是表面托辞,是作者为自我保护而设置的“安全阀”或者“防火墙”,就像《红楼梦》所称:“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如果读者真把这部书当作“风情故事”、甚至“淫书”来读,对《金瓶梅》来讲是“暴殄天物”,对自己而言是“入宝山而空手回”。

二、死神的翅膀一直在舞动

我曾经指出:《金瓶梅》的作者倾心尽力描写了三件事:性(包括但不仅仅是性交)、饮食、死亡。饮食是个人生存的基本需求,性事是人类繁衍的必要条件,从生到死,就是人生的轨迹。这三件事完全是私生活领域。《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把笔触深入到私生活领域的长篇小说,其广度和深度好像至今还没有被超越(详见《三个女人五张床:〈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香港明镜出版社2010年2月版)。

作者把西门庆、潘金莲的性命从武松的刀下夺回,但读者在阅读时,作为旁观者,很清楚地预知,二人只是延后死亡,而非得救。

死神的翅膀一直在舞动,它飞翔盘旋的暗影始终笼罩着西门府。在西门庆与潘金莲,与所有妻妾、情妇、娈童、妓女的性爱绸缪中,在“结义十兄弟”的嘻笑打哄中,在迎来送往的觥筹交错中……总有一双阴冷的眼睛注视着,总有一个低沉的嗓音耳语着,令人脑后生风,脊背发凉。

随着情节忽快忽慢的推进、时间冰冷无情的流逝,武松手中那把“二尺长刃薄背厚扎刀子”,一寸寸地逼近,压迫着、考验着读者的神经。

三、写人生、写死亡的书

《金瓶梅》是部写人生的书;

《金瓶梅》是部写死亡的书。

八百多个人物,上自朝廷命官,下至江湖乞丐,富的穷的,忙的闲的,聪明伶俐的,浑浑噩噩的,攘攘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像莎士比亚藉哈姆雷特说出“生存或者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一样,兰陵笑笑生也是藉《金瓶梅》的众生百态拷问读者:

人生一世,到底为了什么?

万历本在正文开始前,先列《四贪词》,告诫世人须戒“酒、色、财、气”。“性”、“饮食”就是“酒、色、财、气”,就是“欲”。

“乐而有节,则和平寿考。及迷者弗顾,以生疾而陨性命。”(《汉书·艺文志》)

“人能寡欲寿长年”(《四贪词》)——“酒、色、财、气”无度是纵欲;纵欲的后果就是不得善终。

万历本开篇的引子,即是两位著名的帝王——项羽、刘邦。

(虞姬)

霸王别姬,虞姬自刎垓下;刘邦爱子如意被鸩杀、宠妃戚夫人成了人彘——这显然具有笼罩全书的象征意义:功名霸业也罢,英雄美女也罢,最终都要归于死亡,正如元宵夜在狮子街楼前燃放的烟火:“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第四十二回)。

项羽和西门庆很相似,都是破落户,又成为暴发户;得意一时,壮年夭折;“酒、色、财(权)、气”成就了二人,也断送了二人。

刘邦与西门庆二人的毛孔都散发着流氓地痞气息。刘邦、戚夫人、如意与西门庆、李瓶儿、官哥,双方互为镜象,具有潜在的共性和一致的价值指向。

(戚夫人)

崇祯本对第一回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全面改写,开篇便宏论“酒、色、财、气”:

(这“财色”二字,)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

《桃花扇》中【哀江南】(续四十出《余韵》)与《红楼梦》中《好了歌》(第一回)的渊源即在此中。

(桃花扇)  

四、“风情故事”浸透血色烂漫

《金瓶梅》全书以秋季始。万历本称“此正是十月间天气”,“纷纷遍地草皆黄”;崇祯本让全书人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西门庆所言:“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

全书以秋季终。万历本和崇祯本没有大的不同,均结束于“靖康之耻”,最后一次点明时间是普静大师夜间在永福寺“荐拔幽魂”,其时“只见金风凄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第一百回)。

特指秋季的“金风”,全书共提到九次,如“霎时间菊花黄,金风动,败叶飘,桐梧变”(第五十二回)、“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第九十二回)等。

秋季正是万物成熟、结果、收获的季节,也是万物凋零、枯萎、残败的季节,归于冬季死亡的寂静。自然的四季演变正是人生的缩影。

印度文豪泰戈尔说:“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秋叶之飘零。”(《飞鸟集》)

中国第一个象征主义诗人李金发说:“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有感》)

对生命与死亡,中外艺术家表达的是同样的感慨。

普静大师在禅床上对吴月娘高叫:

“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第一百回)

这其实正是兰陵笑笑生向读书至此的所有人的当头棒喝!

万历本第一个正式登场的人物就是死神的化身——武松,带着酒气,横拖着哨棒,踉踉跄跄,在瑟瑟秋色里,在沉沉暮霭中,踏着缤纷的落叶,大扠步走上景阳冈。

第一回中,除了武松打死的一头吊睛白额斑烂猛虎,死去的还有武大浑家(女)、王招宣(男)、白玉莲(女)、张大户(男)、潘金莲的父亲(男)。

三月春光明媚时分,西门庆与潘金莲帘下偶遇,王婆与西门庆定下“十分挨光计”,钓饵是请潘金莲来为自己做“送终衣服”:“大官人如干此事,便买一疋蓝紬,一疋白紬,一疋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老身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央及人拣个好日期,叫个裁缝来做”(第三回)。王婆依计而行,走过武大家来,告诉潘金莲,一个财主官人“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武大看见老婆面色微红而询问,潘金莲告知:“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王婆介绍西门庆:“这个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介绍潘金莲:“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

在“寿衣”的蓝、白色背景下,穿红着绿的世俗男女们穿梭往来,《金瓶梅》的“风情故事”徐徐展开,浸透血色烂漫。

【作者简介】王清和(男),北京人。除历史论著、译著外,在海内外发表大量诗、散文、随笔、评论等,曾在多家报刊有专栏。近年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词话》(校点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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