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库切|《耻》-节选

柯远说文学 2024-11-20 10:46:43



对他这样一个五十二岁、离了婚的男人来说,他自认为性事方面的问题解决得还是相当不错的。每周四下午,他开车前往绿点。下午两点钟,他准时按响温莎大厦大门的门铃,报上自己的姓名,进入大楼。索拉娅在一一三号门口等着他。他径直走进卧室,里面气味芬芳、灯光柔和,他把衣服脱掉。索拉娅从浴室里出来,让浴衣从身上滑落,挨着他钻进被单。“想我了吗?”她问他。“一直都在想。”他回答。他轻抚着她那蜜棕色的、未被阳光晒黑的身体;他让她平躺下来,吻她的乳房;他们做爱。

索拉娅个头高挑、身材苗条,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双清澈的深色眼睛。严格说来,他的年纪足以当她父亲了;可真要严格说来,一个人十二岁就可以当父亲了。他成为她的顾客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他发现她完全令他满意。在一星期的沙漠当中,周四变成了一块luxe et volupté(法语:奢侈与淫逸)的绿洲。

在床上,索拉娅并不热情似火。她的性情实际上相当文静,文静而又温顺。她所持的一般观点出人意料地讲究道德。她非常反感那些在公共海滩上裸露乳房(她称它们为“奶子”)的游客;她认为流浪汉应该被抓起来,让他们去扫大街。至于她是如何协调她的观点与她所从事的业务的,他并没有问。

因为他在她身上得到了乐趣,因为这种乐趣经久不衰,他的内心已经渐渐生出了对她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他相信,这种感情也是相互的。感情可能并不是爱情,不过至少也是它的亲戚。考虑到他们各自并不乐观的开端,他们俩真够幸运的:他找到了她,而她也找到了他。

他这种情绪,他意识到,是有些自鸣得意,甚至有点婆婆妈妈的。不过他仍旧觉得是又何妨?

为一次九十分钟的幽会,他付她四百兰特,其中一半到了温雅伴游公司手里。温雅伴游拿这么大的份额似乎有些令人遗憾。不过温莎大厦的一一三和其他公寓都是归他们所有的;在某种意义上,索拉娅也是归他们所有的,至少是她的这一部分,她的这个功能。

他一直半真半假地琢磨着请她在她自己的时间里来看他。他很愿意和她共度一个傍晚,也许甚至整整一晚。不过不会包括次日的早上。他太了解自己了,很知道如果留她到次日早上,到时候他会多么冷淡、乖戾、迫不及待地只想一个人待着。

他的性情就是这样。他的性情也改不了了,年纪太大了。他的性情已经定型了,固定了。这个脑袋,再加上这个性情:这是人身上最顽固的两个部分。

顺性而为吧。这不是一种哲学,他可不会用这样的名号来高抬它。这是个规则,就像本笃会规则一样。

他身体健康,头脑清楚。论职业,他是,或者说一向是一位学者,学术研究仍旧断断续续地占据了他生活的核心位置。他量入为出、顺性而为、发乎情止乎礼。他幸福吗?依据大多数衡量标准,是的,他相信他是幸福的。不过,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俄狄浦斯王》那段最后的合唱:人未死,不言福。

在性事方面,论性情他虽需求强烈,却并不热烈。如果要让选一样图腾的话,那就是蛇。索拉娅和他之间的性交,依他的想象,很像是两条蛇之间的交尾:漫长、投入,却相当心不在焉,就算是在最热烈的时候也相当冷淡乏味。

索拉娅的图腾也是蛇吗?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无疑会变成另外一个女人:la donna è mobile(意大利语:女人善变。威尔第歌剧《弄臣》中的一个著名唱段)。不过在性情这个层面上,她和他的相像肯定不是假装出来的。

虽然从职业上来说她是个淫荡的女人,他依然信任她,在一定限度内。在他们幽会的时候,他跟她说起话来是有一定的自由度的,有时候甚至能够倾吐自己的心声。她对他生活中的事实颇为了然。她听他讲过他两次婚姻的经过,知道他有个女儿,以及他这个女儿的起起伏伏。她知道他对很多问题的看法。

关于她在温莎大厦以外的生活,索拉娅没有透露分毫。索拉娅并不是她的真名,这一点他很清楚。有迹象表明,她生过一个孩子,也许还不止一个。也许她根本就不是个职业妓女。她也许每周只为伴游公司工作两三个下午,其余的时间则在郊区——在赖兰兹或阿思隆——过着体面的生活。这对一个穆斯林来说的确有些非同寻常,不过在现如今,一切皆有可能。

有关自己的工作,他讲得极少,不想让她觉得厌烦。他在开普技术大学教书谋生,就是原来的开普敦大学学院。他曾是现代语言的教授,自从古典和现代语言专业在院系合理化大调整中被关停以后,一直担任传播学的副教授。像所有经合理化调整以后的人员一样,他可以每年开设一门专业课,而不管有多少学生注册选修,因为这有助于保持他们的精神面貌。今年他开了一门浪漫主义诗人的课。这门课以外他还负责教传播学一〇一:“传播技巧”和传播学二〇一:“高级传播技巧”。

尽管他每天都要在自己的新学科上花费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他却觉得传播学的基本前提——如传播学一〇一指南中所述——荒唐无稽:“人类社会创造语言以使我们能够相互传递思想、情感和意图。”他自己的观点——他并没有公开宣扬——是:人类的言语能力源自歌唱,而歌唱则源自人类需要以声音来填充过于庞大而且相当空洞的灵魂。

在这样一个可以往前追溯四分之一世纪的职业生涯中,他已经出版过三部专著,没有一部引起过轰动,甚至一点点反响:第一部是有关歌剧的(《博伊托与浮士德传说:梅菲斯特费勒斯的缘起》),第二部论述作为爱欲之幻想(《圣维克托的理查德之幻想》),第三部论述华兹华斯与历史(《华兹华斯与历史之重负》)。

过去的几年当中,他一直三心二意地考虑着写一部有关拜伦的著作。起先,他想这将是他的另一本专著,另一部重要的批评作品。但他好几次执笔写作的三分钟热度全都陷入了满心的厌烦。事实上,他真是厌倦了文学批评,厌倦了一字一行蜗牛爬一样的无聊文章。他真想写的是音乐:《拜伦在意大利》,以室内歌剧形式写成的对两性之间爱情的思考。

他在面对传播学班上的学生时,脑海中经常掠过他这部未着笔作品中的乐句、旋律和歌曲的片段。他从来就不是个很好的老师;在这个经过改组,在他看来是经过了阉割的高校中,他比以往更加不得其所。不过,他昔日其他的那些同事也都没什么两样,都苦于无法适应当今教书育人的要求;感觉就像是后宗教时代的一群教士。

由于对自己所教的内容毫无尊重,他的学生对他也没什么好印象。他讲课的时候,他们对他视而不见,连他的名字都记不牢。他们对他的漠视,比他乐于承认的更让他恼怒。尽管如此,他仍旧严格履行他对于学生、他们的家长以及国家应当履行的义务。他月复一月地布置、收取、审阅、批改他们的作业,改正其中标点、拼写和用词的失当,对站不住脚的论点详加质询,对每篇论文都加上一段简短的、经过深思熟虑的评语。

他继续在大学里执教是因为这是他的生计所系;也因为这教给他谦卑做人,让他明白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这其中蕴含的反讽他也感受颇深:来教书的学得了最深刻的教训,来学习的却一无所获。他这个行业的此一特征,他并没有向索拉娅提起。他怀疑她所从事的职业当中,并没有类似的反讽。

绿点那套公寓的厨房里有一把水壶、几个塑料杯子、一罐速溶咖啡、一钵小袋装的糖。冰箱里有瓶装水。浴室里有肥皂和一摞毛巾,衣橱里有干净的床单枕套。索拉娅把化妆品放在一个小旅行包里。一个幽期密约的地方,仅此而已,实用、干净、井井有条。

索拉娅第一次接待他的时候,涂着鲜红的唇膏,画着浓重的眼影。他不喜欢这样的浓妆艳抹,请她擦掉。她完全服从,而且打那以后就再没化过浓妆。是个敏而好学的好学生,一点即透、言听计从。

他喜欢送她礼物。新年时送了她一只珐琅手镯,开斋节送了她一只孔雀石的小苍鹭,是他碰巧在一家古董店里看中的。他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那是非常真诚自然的。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一星期里一个女人九十分钟的陪伴就足以让他感到快乐,而他原本还以为自己需要一个妻子、一个家和一个婚姻。结果他发现自己的需求原来非常轻薄,轻薄而又短暂,就像蝴蝶的需求一样。没有澎湃的激情,或者说只有那最深沉的、最难以猜测的情感:一种心满意足的基础低音,就像使城里人渐渐睡去的嗡嗡的车声,或者让乡下人沉入安眠的夜晚的寂静。

他想起了爱玛·包法利,不顾一切地狂干了一个下午以后,心满意足、目光呆滞地回到家里。原来这就是极乐!爱玛对着镜中的自己感叹道,原来这就是诗人们所说的极乐!好吧,如果可怜的爱玛的鬼魂能找到开普敦来,他愿意在某个星期四的下午把她带到这儿,让她看看极乐可以是什么样子:稳健的、适度的极乐。

然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一切都变了。那天他到城里办事;正走在圣乔治街上的时候,目光落在了前面人群中一个苗条的身形上。那是索拉娅,错不了,一左一右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孩。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他们是出来购物的。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远远地跟在后头。他们走进了多雷戈船长鱼栈。两个男孩都生着索拉娅那样亮泽的头发和深色的眼睛。他们只能是她的儿子。

他继续朝前走了一段,掉转头,第二次经过这家餐馆。他们娘仨坐在一张靠窗的桌子边。一刹那间,透过窗玻璃,索拉娅的目光遇上了他的目光。

他一直都是个城里人,置身于滚滚人流中那如箭镞般闪亮的色欲盯梢和偷瞄下完全处之泰然。可是他和索拉娅之间的这次偷瞄却马上就让他后悔不迭了。

在下周四的幽会中,两人谁都没提这个茬。可是,这件事仍旧如鲠在喉,堵得他们很不自在。他完全无意于去搅扰那对索拉娅来说想必是岌岌可危的双重生活。他完全赞同双重生活、三重生活、分隔成一块一块的多重生活。说实话,如果说真有什么不同的话,他倒是因此而对她生出了更多的柔情。你的秘密在我这儿是绝对安全的,他想对她说。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他们谁都没法把它搁在一边。那两个小男孩总是隔在他们俩中间,在他们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男人交媾的房间角落里,像是影子一样一声不响地玩耍。在索拉娅的怀抱里,他一时间变成了他们的父亲:养父、继父、影子父亲。从她床上下来以后,他感觉他们的目光正暗戳戳地、很好奇地对他偷瞄个不停。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那位父亲,那个真正的父亲。他有那么一点点察觉到他妻子都在干些什么吗?抑或他是乐得假作不知?

他没有儿子。他的童年是在一个都是女人的家庭里度过的。当母亲、姑姨、姐妹们渐渐淡出以后,她们的位置依次被情妇、妻子和一个女儿所代替。在女人堆里成长的经历使他成为一个热爱女人的人,成为一定程度上的好色之徒。以他的个头、他匀称的骨架、他橄榄色的肌肤、他飘逸的头发,一定程度上,他总是能指望自己对女人的魅力的。如果他以某种方式、怀着某种意图对一个女人看上那么一眼,对方肯定是会回看他一眼的,这一点他拿得准。这曾经也就是他的生活方式:多年来,数十年来,这就是他人生的支柱。

后来有一天,这一切都结束了。他的魅力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了。那些曾经对他的偷瞄马上做出反应的眼风,如今却在越过他、绕过他、穿过他。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个幽灵。如果他想要一个女人的话,他就得学着去追求她;而且经常是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花钱去买她了。

他开始饥不择食地乱交起来。他和大学同事的妻子们私通;他在海滨的酒吧或是意大利俱乐部里与游客们寻欢;他和妓女们睡觉。

他初识索拉娅是在温雅伴游公司管理部门的一个昏暗的小起居室里,窗户上拉着百叶窗帘,角落里摆着几种盆栽植物,空气里有股子陈旧的烟味。她被归在“异国风情”那一栏内。照片上的她头发上插着一朵红色西番莲,眼角有非常细微的皱纹。她名下注明“仅限下午”。正是这一点让他选定了她:这保证了百叶窗低垂的房间、凉爽的床单、偷来的时间。

从一开始就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正是他想要的结果。真可谓一箭中的。一年以来,他都无须再去找经纪公司了。

然后就出了圣乔治街上的那个小意外,以及随之而来的不自在。索拉娅虽说仍旧如约和他幽会,可他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日益增长的冷淡,把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把他变成了另一个客户。

对于妓女们之间是如何谈论她们的常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客人的,他是有知人之智和自知之明的。她们会谈谈讲讲,她们会笑语喧阗,但她们也会打个哆嗦,就像三更半夜在浴缸里发现一只蟑螂时的反应一样。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她们客客气气而又心怀恶意地给哆嗦掉了。这就是他无法逃脱的命运。

那个意外发生之后的第四个星期四,在他离开那个公寓的时候,索拉娅宣布了一件他一直在为之进行心理建设的事情:“我母亲病了。我要请几天假好照顾她。下周我就不过来了。”

“再下一周能见到你吗?”

“我不能确定。这得看她恢复得如何了。你最好先打个电话。”

“我没你的电话号码。”

“打给经纪公司。到时候他们会知道的。”

他等了几天,然后给经纪公司打了个电话。索拉娅?索拉娅已经离开我们公司了,那个人道。不行,我们不能让您跟她直接联系,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您想让我帮您介绍其他的服务员吗?异国风情的有的是,您可随意选择——马来西亚的、泰国的、中国的,应有尽有。

他和另一个索拉娅共度了一晚——看来,索拉娅已经成了个非常流行的nom de commerce(法语:艺名)——在长街的一个酒店房间里。这个索拉娅不会超过十八岁,非常青涩,在他看来有些粗俗。“你是干什么的?”她宽衣解带的时候问他。“进出口。”他说。“还真看不出来。”她说。

他们系里新来了个秘书。他带她去一家距离他们学校颇有段距离的餐馆吃午饭,隔着一盘鲜虾色拉听她抱怨她儿子们的学校如何不好。毒贩子就在操场上转悠,她说,警察什么都不管。她和她丈夫已经在新西兰总领馆的移民名单上等了足足有三年了。“你们这些人日子过得就舒服多了。我是说,不管境况是好是坏,至少你们知道该如何自处。”

“你们这些人?”他说,“我们是什么人?”

“我是说你们这代人。现在这代人挑挑拣拣,只选择他们愿意服从的法律。这是无政府主义。你怎么能在四周都是无政府状态的地方养儿育女呢?”

她叫唐恩。第二次带她出去的时候,他们就去了他家,做了爱。结果大为失败。她又是抗拒又是抓挠,硬做出一副无比兴奋、口沫横飞的样子,结果只让他觉得大倒胃口。他借给她一把梳子,开车把她送回了学校。

打那以后他就尽量避开她,远远地绕着她的办公室走。她那方面则摆出一副大受伤害的神情,然后也就对他不理不睬了。

他应该放弃,从性爱游戏中全身而退了。他很想知道,奥利金到底是在什么岁数上自阉的?这算不得最优雅的解决办法,不过日渐衰老本来就不是什么优雅的事情。至少这等于是把甲板清洗干净,这样你就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老年人该做的事情上了:为死做好准备。

也许你可以去找个医生让他帮你?肯定是个相当简单的小手术:他们每天都对动物这么干,而动物也都活得好好的,如果你忽略掉那肯定会残留下来的一点悲伤的话。切掉,再结扎一下:局部麻醉一下,手不要抖,外加一点冷静沉着,你甚至能照着一本教材自己来做。一个男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阉割自己:这情景真够丑陋的,可是从某个角度来看,也并不比同样这个男人在一个女人的身体上面瞎忙活更加丑陋。

还有索拉娅的这桩事情没有完。他应当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可是他却雇了个侦探去找寻她。不出几天,他就弄到了她的真实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他选在上午九点钟,她丈夫和孩子应该都不在家的时候打了过去。“索拉娅?”他说,“我是戴维。你还好吗?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她沉默了半晌才说话。“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你是在我自己的家里对我进行骚扰。我要求你再也不要往这儿给我打电话了,再也不要了。”

要求。她的意思是命令。她声音的尖锐刺耳让他感到吃惊:以前她可是从来都不这样讲话的。不过既然是掠食者闯入了雌狐的巢穴,闯入了她那窝幼兽的家,除此以外你还能指望她怎么做呢?

他放下了电话。心头掠过一丝对他从未见过的那位丈夫的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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