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死在沙场那年,我披甲上了战场,杀出一条血路。
母亲软弱,幼弟懵懂,我用无数的战功换回外人的尊重,让人不敢小瞧沈家,欺负母子二人。
他们说,沈家多亏了我。
可沈珏明迎娶高门千金的那天,我被母亲一碗毒酒伤得肠穿肚烂,痛苦而亡。
死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那位千金不喜欢家中有我这样粗鄙血腥的女子。
母亲为了弟弟的终生幸福,要了我的命。
她可真傻。
没了我的沈家,哪里来的终生呢。
1
再度睁开眼时,我发现自己飘在大红喜堂正中央。
我的亲弟弟沈珏明,正牵着那位高门大户的新娘子。
高朋满座,人人道贺。
他笑意吟吟地向坐在高位上的母亲高氏行礼,高氏双手交叠,同样热泪盈眶。
这副泪眼婆娑的模样。
好熟悉,好熟悉啊。
不久之前,她好像就是这样落着泪,亲手用匕首,将服了毒酒却迟迟没有断气的我,割了喉。
喉间鲜血喷涌,喷到了她的脸上,泪水与鲜血混合,一起砸回我的脸上。
好痛,真的好痛。
是心在痛。
毒酒入喉迅速起效让我肠穿肚烂的痛感,都没有此刻那样强烈。
她哭着掐住我的脖子,双手紧紧用力。
“昭儿,你怎么不死,你怎么还不死啊……”
我嘴角不停往外溢着血,伸手想推她,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阿娘……阿娘……为什么……”
“我……不想……死……”
因为被割了喉,我只能断断续续发出粗粝难听的声音,问出这几个字。
她听到我的声音,眼眶通红,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不减,甚至加重了。
“昭儿,他们都说你难杀,那就只能为娘的亲自动手了。”
“昭儿,不是娘不爱你不疼你,娘知道你吃了许多的苦,也知道你为沈家挣来了许多前程。”
“可你风头太甚了,阿月同我说,不仅仅是她家太师府不喜欢你这样粗鄙如同莽夫的女子,朝廷,陛下,也不喜欢你这样功高震主的女将军啊!”
阿月,就是沈珏明的新婚妻子,当朝太师嫡女,宋知月。
高氏继续掐着我,一边掐,一边嘴里念叨着。
“昭儿,快死吧。”
“阿娘也难受啊。”
“你活着,沈家就不能有安宁日子过,娘是无所谓,可明儿才刚加冠,正是大好的年纪,他一辈子不能这么废了啊昭儿你明白吗?”
“昭儿,是为娘的对不起你,你要是化作厉鬼不服气,就来找娘报仇吧,不要去打扰明儿……”
她持续加大力气,我也终于不负她所望,断了气。
断气那一瞬,我脑海中划过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
我沈昭,十五岁,及笄之年披甲替父上了战场。
因为我知道,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弟弟年幼,沈家军外群狼环伺,谁都想夺走沈家军。
那就必须要有一个新的顶梁柱站出来。
在别的女子还戴着钗环发饰扑在爹娘怀中撒娇时,我头顶一根束发的木簪,鲜血溅在脸上无数次。
敌人的,我的。
谁又能分得清呢。
军营里所有的不服与轻蔑,是我用一身的伤与军功压下去的。
所有对沈家的虎视眈眈与轻蔑,是我横刀立马,对着所有人说——
“若是觊觎沈家与沈家军,便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十二年了。
我躲过了一切的阴谋算计,数次死里逃生身负重伤。
但我依旧屹立,沈家就永远不会有事。
如今,我真的成了一具尸体。
死在我最信任的阿娘手上。
我的亲生母亲。
最后一眼,我看见确认我断气之后,高氏满脸的轻松。
阿娘啊阿娘,你可真够傻的。
没有了沈昭的沈家,就是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
沈珏明是加冠了。
可他,是个废物啊。
2
喜宴还在继续,沈珏明敬着酒,终于找到空闲,避开众人,与高氏说话。
“娘,怎么样,死透了没有啊?”
高氏原本喜上眉梢,听到他问我,才逐渐沉默下来。
她缓缓点头。
“死透了,我喂了毒酒,还用刀割了喉,最后动手掐了她。”
“亲手看着她断气的。”
高氏说着,眼眶倒是又红了。
我看着有几分讽刺。
她有什么好哭的呢。
她以为的幸福生活要来了,该笑才对啊。
高氏擦擦眼泪,有几分哽咽,刚想说几句。
“明儿,你说娘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昭儿也是娘的亲骨肉啊……”
却被兴高采烈的沈珏明打断。
“太好了!终于死了,终于死了!哈哈哈哈——”
“我沈珏明终于可以出人头地了!”
得知我的死讯,沈珏明整个人才算是从头到尾地松了一口气,站姿都昂首挺胸起来,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的。
也就不再收敛了。
高氏对于沈珏明的反应有些诧异。
“明儿,你姐姐死了,你就这么高兴吗?好歹,是她带着沈家渡过难关的……”
“我呸——”
沈珏明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娘,你真信她一个女人这么多年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功绩啊?呵呵,我看是在军营里当妓子,把那些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一个个奋不顾身给她挣的军功吧!”
“别看她平时在家里一副不修边幅的男子模样,说不定都是装出来的,在军营里对着男人,指不定怎么发骚!哼!”
“好了,娘你哭什么哭,她死了就死了,你难道想我们沈家永远被一个女人代表吗?想我永远难以出人头地吗?”
我才知道,原来沈珏明将他这两年始终郁郁不得志得不到重用的因果,都归结成了他有个太显眼的姐姐。
可实际上呢?不过是他胸无点墨,让人想通过提携他与我攀一攀关系都做不到。
“再说了,那些大人都说了,皇上看她已经很不顺眼了,她要是现在不死,到时候陛下拿她开刀,难道我们沈家都得给她陪葬吗!”
高氏原本升起来的悲伤情绪,被沈珏明三言两语顷刻瓦解干净。
沈珏明没有多留,只嘱咐不要过早公布我的死讯以免被人怀疑是他们动的手脚。
“你先对外称她抱病在床不便见人,过个把月再说人死了,是得了怪病治不好导致的。”
“她的尸身你没有乱扔吧?找个好道士做个法事把她镇压住,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别出来找我们麻烦。”
高氏缓缓点头。
二人合谋之际,外头传来通传声——
“皇上驾到——”
沈珏明和高氏交换了一个略微诧异的眼神。
又互相安慰皇帝对我这个大将军肯定是要做一做表面功夫的。
又或者根本是来看太师千金宋知月的。
两相对比,第二个理由他们更受用。
于是二人笑着出去,进了喜宴厅。
宋知月已经十分懂礼节地站在最前方行了大礼。
人人都猜测,这太师千金面子倒是真大,能让当朝皇帝,九五至尊纡尊降贵,出了紫禁城,来此贺喜。
而作为娶了这位太师千金的沈珏明以及太师千金的婆母高氏,两个人自然与有荣焉,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皇帝看见高氏,对她十分客气,连礼都免了。
“沈夫人不必多礼,朕与沈将军可是过命的交情啊,哈哈哈……”
“对了,朕来此多时,竟也没有见着沈将军,她可是去军营操练新兵了?”
皇帝言语中的“沈将军”,自然不可能是我那位早逝的爹,而是我。
而在场早已被沈珏明灌输了我是因为瞧不起他这个弟弟所以不愿参加喜宴的宾客们此时才反应过来,我就算是架子再大,也不可能知道是皇帝亲临的情况下还敢不出现。
沈珏明反应够快,连忙出声:“启禀陛下,长姐她近日身子不爽利,所以才未能出席微臣的喜宴,实在不是长姐的过错,还忘陛下莫怪……”
却被皇帝抬手打断。
皇帝面露关切:“沈将军病了?带朕去瞧瞧,早知道朕该听常侍的话,出宫带着太医令了!”
高氏忽然愣住了。
她是在疑惑吗?
疑惑皇帝怎么会表面功夫做到如此地步,连我可能只是着了风寒这样的小病他也如此关切?
实际上对于沈珏明那番看似维护实则诋毁我目无礼节的话语,皇帝根本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弟弟喜宴我这个做长姐的不出席是十分于礼不合的事情。
因为他在意的本来就不是这场婚宴。
不过是借着婚宴的由头,想着出宫与我一叙罢了。
是,我与皇帝之间,不是那些世家权臣们给沈珏明和高氏灌输的那样的关系。
什么皇帝忌惮我功高震主,什么皇帝早想拿沈家开刀,届时谁都活不了。
都是狗屁。
都不过是世家贵族担心我这样寒门出的大夏镇国将军,会危及他们的地位,会危及到世家的话语权。
寒门若是因为我而得飞升越过世家去,世家大族谁都合不了眼。
只要除掉我,他们那日夜都惴惴不安的心就都能落回原处了。
又有谁不知道沈大将军那个成日指望出人头地越过他长姐去的弟弟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
只要除掉我,沈家,那就是囊中之物。
所有人都想好,要怎么在弄死唯一能庇护沈家的我之后吞没整个沈家。
只有我亲爱的娘亲与弟弟,在我死后欢欣鼓舞,以为得到了终生幸福。
什么幸福啊。
那是噩梦的开始。
3
眼见着皇帝甚至想直接抬脚让他们带路去瞧一瞧我,比谁都清楚我依旧是一具尸体的二人慌了。
高氏连忙行礼请罪,阻止皇帝的脚步。
“陛下恕罪,昭儿好歹是个女子,陛下真龙天子,不好直接踏足闺房的……”
沈珏明又拼命给宋知月使眼色,让她这个应与皇帝相熟的太师之女转移皇帝的注意力,让他不要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
宋知月只负责按照太师的吩咐给母子二人吹耳旁风,是没想到母子二人动作会如此迅速的。
沈珏明这样使眼色,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毕竟皇帝直接无视她,她心里也不是滋味。
“陛下,婆母说的也是事实,陛下不太好进女子闺房的……”
皇帝看了宋知月一眼。
“你是?”
宋知月尴尬地住了嘴。
在场的人都十分尴尬。
这下谁都反应过来皇帝究竟是为谁来的了。
好在皇帝听进了男女有别这番话,没再继续坚持要探望我一番。
他摆了摆手,颇有些失望地叹气。
“罢了,既然沈将军卧病在床,朕便准她多休息几日,病好再上朝吧。”
“回宫。”
“皇上起驾——”
跪了一地的人,心思各异。
宋知月是得知圣驾亲临特意从洞房出来,眼下见母子二人的反应,心下有了思量,便没再回房。
直到送走所有宾客,宋知月才端着姿态,试探着问询:“夫君,婆母,方才说长姐病了,不知知月可否去探望一番?”
高氏一直谨记从宋知月替身丫鬟口中得知的宋知月最不喜的便是我这样粗鄙的女子,自然不敢真的应她。
“月儿,这哪里值当你去瞧……”
而沈珏明对宋知月这样的高门大户很是敬畏,巴不得上赶着讨好。
想着夫妻一体,从今往后太师府也是沈家的助力,就也没想瞒着宋知月什么。
他握着宋知月的手,确定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对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宋知月立刻会意。
“夫君是说,沈昭……”
她比了个同样的手势。
得到母子二人肯定的答复,宋知月脸上笑意更甚。
高氏忽然想起方才皇帝对我关切的态度。
她犹豫出声:“我怎么瞧着,陛下对昭儿很是看重啊……”
宋知月此刻心情好,也不嫌弃高氏骨子里的穷酸气了。
她好声好气道:“婆母勿忧,您与咱们这位陛下接触不多自然不了解他的脾性。”
“我父亲乃是太师,与陛下接触颇多,我也见过陛下不少面,陛下可是会藏心思的很呢。”
“沈昭又是功臣,他自然得做足表面功夫。”
“但也就是这样,才会让人放松警惕,从而达到他一击毙命的目的,您说是不是?”
高氏被宋知月突然严肃的语气吓到了,也觉得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于是连连点头应是。
沈珏明细致一些,他斟酌着,嘱咐宋知月:“月儿,虽说如今我们沈家与岳丈家乃是一体同心,但此时还是不宜声张,越少人知晓便越好。”
宋知月笑得温婉,点头道:“夫君说得是,月儿明白,自会守口如瓶。”
母子二人放心离去。
高氏一路上还跟沈珏明夸了好几遍宋知月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相处。
她十分高兴。
一定很庆幸弄死我的选择没有做错吧。
可背后,他们离开后,宋知月转头边吩咐贴身丫鬟。
“动作麻利些,将消息传回太师府,父亲一定要高兴坏了。”
宋知月提起这件事,整个人也是十分高兴。
只是余光在触及母子二人的身影时,嫌恶地翻了个白眼。
“一体同心?谁要与他们一体同心。”
“一想到要与这样的废物男人同处一床,要和这样的老妇一同用膳,我就恶心得想吐!”
“让父亲赶紧筹谋好动手吧,为了世家大计,我可是牺牲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