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水巷的袁家和林家比邻而居,那是往上数到太太爷爷辈的交情。
到了爷爷这一辈,两家人一起经历过旱灾、疫病,更是相互扶持、互帮互助,所谓日久见人心,真是处得比那亲兄弟都要好几分。
如今的孙辈里,最大的是袁家的长孙袁长玉年方十六,其次是林家的孙女林青心芳龄十五,其次是袁长山、袁青苗、林长泽。
话说这袁长玉和林青心定的是娃娃亲,那可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是情投意合、两心相许。
就这样,中间还是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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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那表姐是怎么回事呀?”巷子口,袁长玉正在水井处打水,林青心一路跑来,气还没喘匀,就大声质问。
“表姐怎么了?”袁长玉手上动作不停,套上扁担,钩子钩好水桶,将扁担担在肩上,稳了稳劲儿,才看着青心问到。
“还表姐怎么了,我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正说着,青心使劲踢了那扁担上担着的水桶一脚,又气呼呼地往家跑。
水桶突然挨了一脚,因为惯性开始晃荡,长玉没想到这一出,身子被带着一晃,使劲把着扁担才没摔倒,水却撒去一半。
“大石头,又挨媳妇说了?”前来打水的大牛哥正看见这一幕,笑着调侃。袁家大族里的孙辈除了大名,都有常叫的小名,男孩子分别是大石头、二石头、三石头等,女孩子分别是大丫、二丫、三丫等,依次排序。袁长玉是大石头,袁长山十二岁是五石头,袁青苗十岁是四丫。
长玉娶青心,这是两家爷奶父母定下的,清水巷这一片的人都知道,是以从小就是这么调侃他俩,看见他俩一块玩就说“小两口玩什么呢”,看见他俩吵架就说“哟哟,两口子吵架了”,看见他们在街上就说“两口子要去买啥”……此类调侃不胜枚举。
长玉自小知道这门亲事,也早就习惯了大家的调侃,但是一想到最近两家开始商议年后成亲的事情,再听这些话,反倒有点害臊。他只沉默着一笑,等着大牛哥打好水后,重新将自己水桶填满。
“不是我说大石头,你也太宠着青心了,你看看她大呼小叫的样子,哪有女孩样。”大牛哥将井绳递给长玉。
“青心就是性子直。”长玉为未来媳妇辩解。
“我看就是你们凡事太顺着她了,你看她天天冲你大呼小叫,以后真成亲了,不得骑在你头上。”大牛哥对于夫妻之道有些旁人没有的经验,他早几年相亲,相到如今的媳妇,当时觉得怎么看怎么好,人还温柔,说话声音又轻又好听,如今成亲生了一儿一女,貂蝉成了母老虎,天天河东狮吼伺候。
他见长玉不说话,还羞红了耳朵,索性并不急着回家,反倒靠近长玉,打开了话匣子:“不是我说你,你就该在成亲前狠狠治一治那小妮子,冷她两回,说她几句,要不然成亲后,你一个大男人还要被个妇道人家呼来喝去,太伤自尊了。”
“大牛,你个杀千刀的,又去哪里挺尸了,打个水这么半天……”
平地一声雷,大牛吓得一哆嗦,转身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媳妇的身影,可那骂骂咧咧的大嗓门并没有停止叫骂。
“弟弟,好好想想哥的话,哥先回家了。”大牛哥慌忙担好水桶,快步往自己家那边巷子走,边走边大声回:“诶诶,这就回来了。”不一会儿,走进了巷口第一个门,这是他家。
长玉看大牛哥慌忙的背影,戏谑地挑了下眉,便也担好水桶回家了。

刚进院门,就看见四丫和云表姐在踢鸡毛毽子。云表姐是大姑家的二女儿,自小手巧,无论是毽子、帕子,还是荷包、衣服都会做,面团脾气、干活利索,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大姑嫁的是邻村的教书先生,这家兄弟四个,大姑父排行老四最受爹娘偏爱,因此成家立业后,爹娘也是跟着他们一家生活。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大姑父家家境算好,他们分家后,两个老人也有自己的田地,时常拿私房钱暗地里贴补小二子家;坏处自然是对于大姑而言,不能在自己家当家做主,连儿女婚事都不能完全做主。大姑生了一连三个女儿,最后才得了个儿子,腰杆子才算挺直了些。
大女儿前年成婚,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总是受重视一些。因此大姑的公公婆婆和大姑父千挑万选,选了大姑父同窗的儿子。他们这一族是传统的耕读之家,大姑父同窗这一支出过一个举人、三个秀才,其中一个秀才便是这同窗,如今他们家家境实在殷实,大姑爷读书也上进也要考秀才。
如今二女儿也到了年纪,贤惠名声在外,媒婆踏破了门槛,婆婆硬着心不答应,只说舍不得孩子嫁的太差,一定要殷实人家才可以。
什么找一个殷实人家,不过是想留着这个最听话最能干的孩子再干两年活罢了。
长玉他大姑气不过,就说要回家看看老子娘,便带着二女儿回了娘家。
大姑在娘家住的这几天,看着家里倍受宠爱的四丫,再想想自己大女儿也是家里宠着,自己做闺女时虽然不像现在过得好,但是爹娘多少面上也好。可是看看自己这二女儿,在家里不是刷碗洗衣,就是下地除草,闲下还要织布绣花,年轻轻的女孩子比陀螺还忙,村里没有哪个孩子干得比她多。就这样婆婆还不满意,一有点不顺心就骂人。有自己男人站在婆婆那边,自己也不敢真的吵一架,况且自己是连生了三个女儿才有了这个儿子,多少气势上要差很多。
此时大姑正坐在堂屋里陪着老娘做针线,看见二女儿在院子里踢毽子,多少才有了女孩子的天真样子。看着大石头站在一边和姑娘说说笑笑,心里那个想法越来越觉得可行。
“娘,要不你跟爹再说说,我看咱小云和大石头就很配,好歹是您老的亲外孙女。”大姑近乎恳求说道。
“不是娘不愿意,这亲事是娃娃亲,你爹和青心她爷爷一起定下的,已经开始说明年开春的事了,咱们这时候毁亲,让外人怎么看咱家。”老娘也是无奈,她知道自己这个外孙女在家里向来不受亲家待见,可是大石头的婚事是板上钉钉儿的,万万不可更改。
“娘,您就算不看我,也看看这孩子可怜,我在家里又不能当家。上个月,那老婆子趁我和他爹不在家,让小云一个女孩子下到猪圈铲粪,小云一个女孩子再干惯了活儿,又怎么从深两三米的圈里往外铲粪。那孩子又怕又委屈,偏那老婆子在猪圈边上盯着骂,我那可怜的女儿在猪圈里呆了半下午……”说起这件事,大姑又红了眼圈,五个手指头有长短,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平时当丫鬟使唤还能自己骗骗自己,如今越来越过分,这还怎么好。
“那老婆子竟这么狠心,那是自己的亲孙女呀。”袁老娘又惊又生气,不禁拔高了嗓音,又怕院里的孩子听见,赶紧闭嘴。
“我回家看见院墙边还坐着几个人看笑话,那老婆子拿着拐杖敲得梆梆响,孩子就在猪圈里哭,我的心都碎了……”大姑呜咽起来,老娘也陪着掉眼泪。“她吓病了好几天,老婆子不让去叫大夫,还是我偷偷去抓了点药。这才好了没几天,又让小云这丫头去开荒,平时大男人都能脱一层皮的活,让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去干,你说她也想的出来。”
“这个老虔婆。”袁老娘也不禁骂道,“难道她还是忌讳那年臭道士的批语?”
“谁说不是呢,她事情做这么绝,就是嘴上不承认罢了。我家那个就会读两本臭书,平时什么事情都听那老婆子的,自己女儿受欺负,也就背地里安慰孩子两句,平时是半句话也不说。”
云表姐虽是个女孩子,但是刚出生时爷爷奶奶对她也不错,和姐姐妹妹一视同仁。偏偏她四岁上有个臭道士来村里骗吃骗喝,说云表姐八字与奶奶的犯冲,一定要奶奶狠狠调教才好,要不然孩子出嫁就是奶奶忌日。本来是信口胡诌的话,偏偏这老婆子当了真,自此后便没给过孙女好脸。
“这孩子也真是命苦。”袁老娘抹着眼泪。
大姑看老娘神色似有松动,便再接再厉游说老娘:“娘,您就当疼疼您外孙女吧,她嫁回来有您照看着,我是死也瞑目了。女儿就求您这一回。”
“这这,我也做不了主呀。”袁老娘看着院子里的孩子,都快十七了还没嫁人,没有哪个女孩子耽误到现在的,都是那老虔婆不干人事。虎毒还不食子呢。“算了,等你爹回来,我再问问他吧,嫁不回咱自己家,哪怕找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呢,我和你爹出面,就看那老婆子还是不是这么黑心。”
有了老娘的话,大姑这才抹了把脸露了笑脸,“诶诶,都行,只要咱小云好。”

2.
虽说大人说话总要背着孩子,但是哪有孩子听不到的秘密呢。院子里的四丫玩了一会儿,看着大哥和云表姐都在,就鹦鹉学舌:“云表姐,前天大姑说让你嫁给大哥。”
这话吓了长玉和云表姐一跳。“你从哪里听来的,不许胡说。”长玉喝令住嘴,云表姐却红了脸。
“是姑姑偷偷跟奶奶说的,被我听到了。”四丫一脸得意。
“没有的事情,你不许外面瞎说去。”长玉警告她。
“云表姐,你想不想嫁给大哥?”四丫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天真问道。
云表姐哪里能回答这话,红着脸嗔道:“四丫,你再胡说。”说完就落荒而逃,去堂屋姥姥和娘亲那边了。
“四丫,你再胡说我就揍你了,以后不许再说,让你青心姐听到,看不拔了你的皮。”长玉拿青心威胁。
“青心姐才不会呢,她说你要是娶表姐,她就嫁给一个大官。”四丫火上浇油。
“你也给青心说这话了?”长玉着急了起来。
“就今天说的,青心姐听了都生气了,说再也不理你了。”
长玉一听这话就明白刚才水井那出了,本来还疑惑青心为啥无缘无故发脾气,没想到根源在自己妹妹这,不等着再说啥,便急急忙忙除了门,要去找青玉解释。
谁知道青玉并不在家,长玉从她家出来,寻思着也许去了香秀家,她俩是好姐妹,说不定在一起做针线,没想到在巷口碰到了刘婶,一个爱说八卦的中年妇女。
刘婶坐在巷口纳鞋底,看着着急忙慌的长玉,料想一定有事,“大石头,这么着急去干嘛?”
“没事没事。”长玉并不想多说。
“大石头你过来,问问你。”刘婶停止了纳鞋底的动作,拉低声音,一脸神秘。长玉只得上前。
“你和青心的事情能不能成,怎么又说你要娶你那表姐了?”刘婶眼里满是对八卦的渴望。
“刘婶,你哪里听来的,没有的事儿。”长玉没想到刘婶都知道了,凭刘婶的大嘴巴,那不说明大家都知道了。
“你看你急什么,不过我说也是,你那个表姐模样也不差,干活也是一把好手,你娶她亲上加亲,你爷爷奶奶会不同意?”刘婶想从长玉这里多套一点儿消息。
“刘婶,你别瞎说。”长玉从着急变为生气,留下这么一句话,满身怒气回家。
到了门口,长玉猛地一脚踢开了门板,四丫已经不在院子里,和奶奶爹娘和云表姐一起在堂屋玩。
“四丫,你给我出来。”长玉进院就生气大喊。
“又怎么了?”袁老娘歪着身子往外看,就看见自己大孙子三步并两步窜进了屋子,一把捞起四丫。
“你在外面都胡说些什么?”长玉怒目圆睁,吓坏了四丫,她从没见过哥哥这样,一下子被吓得哭起来了。
奶奶和大姑赶紧来拉开两人,“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火儿。”
“你们问问她,她怎么在外边瞎说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刘婶还在巷子口乱打听。”长玉气得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妹妹。
“四丫,你说什么惹着你哥?”大姑拉过来被吓哭的四丫,慢慢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我就说大姑让哥哥娶云表姐,其他的都没说。”
“这是随便说的吗,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青心也知道了,人都不知道去哪了。”长玉气得来回踱步,冲着妹妹发火,“嘴上没有一点儿把门,看我不打你。”
奶奶赶紧拉开长玉,生气问四丫:“四丫,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那天听见你们说悄悄话,我才听到的。”四丫吓得哇哇大哭,云表姐赶紧过去给擦眼泪。
“奶奶大姑,你们能不能别乱说,这让别人怎么看。”长玉心里也生了奶奶和姑姑的气。
“大石头你也别生气,小云怎么就配不上你,亲表姐,不比青心那小丫头好?”大姑火上浇油。
“那我也不能娶表姐,都说好了,明年开春我和青心就要办事儿了,表姐插一脚这算什么?”长玉气得口不择言,完全没顾虑到表姐的感受。
大姑又咽不下这口气:“什么算什么,那是你亲表姐,她嫁回来,就是你爹娘也不敢说什么。我的女儿能干漂亮,求娶的人一大把。”
“谁求娶就嫁给谁,我是一定要娶青心的,爷爷奶奶定下的,多少人都是见证,谁都改不了。”长玉口不择言。
云表姐听到这话牵扯自己,还被自己表弟这样直白拒绝,面上不好看,慌忙跑回了厢房,大姑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又记挂女儿,也跟着去了厢房。
“你看看说的都是什么浑话。”袁老娘气得打了长玉两下,又看看四丫,气不过也打了两下,“都是冤家。”
四丫哭得更大声了。
一个孩子的学舌,引起轩然大波。当天晚上家里人都听了这事,点着油灯开会。最终还是袁老爹拍板,大石头和青心的婚事万万不能更改,至于小云,家里也会记挂着找一个品行好的人家,绝不会让那老婆子再磋磨孩子。
大姑说着自己的委屈,说着闺女的委屈,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也没改变袁老爹的决定。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大姑母女就要回家,袁大嫂知道自己儿子女儿昨天失了体面,心里过意不去,在大姑子的包袱里放了两盒点心和两块花布。
大姑本来不想拿,等人走出屋就把东西拿出来了,只是临出门时觉得不拿白不拿,又把东西装进了包袱。

送走了大姑和小云,袁大嫂拿了针线笸箩和一包茶叶就去了旁边林家,一来打探消息,二来道个歉。
街坊邻里住着,什么消息都瞒不住,林大嫂早知道了袁家那一出,就等着看袁家怎么处理。今天看见袁家大姑带着孩子走了,心里自然满意,附和着袁大嫂说这都是孩子说嘴,以后一定要好好做做规矩。
一段小小的插曲,等有了新的八卦,大家自然就忘了旧的。只是隔壁刘婶家的二儿子刘二曾提起过:“小子,你要娶了这表姐,下半辈子可就享福了。”
当时长玉和邻里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正跑到城外河边网鱼,听了这话,气得长玉扔下渔网,一脚把刘二踢到了水里。
“你疯了,还不能说一句。”刘二会水,且水深才到膝盖,他扑腾两下就上了岸,和长玉扭打起来。
“谁让你乱说,让你再乱说。”长玉使了力气,将刘二按在地上。旁边的小伙伴见形势不对,赶紧拉开了二人。
“你个疯狗似的。”刘二气不过,嘴上不饶人。
其实不怪刘二生气,皆是因为他对云表姐一见钟情,只是可惜并没有多熟,本想着趁这次云表姐来姥姥家的机会认识一下,没想到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云表姐离开时眼圈都是红的,好好的女孩子受这么多气。
刘二知道自己这家世是配不上云表姐了,但是云表姐也不能这么被欺负,因此这口气一直憋到今天。
两人刚被拉开,并没再说话,不过是眼神碰上,便又不顾阻拦狠狠打了一架,最后都是鼻青脸肿的样子。
回到家,刘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孩子滚热鸡蛋消肿,袁大嫂一边给孩子上药一边心疼叮嘱。
月上柳梢头,年轻的孩子,青涩的心意,有圆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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