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论》是西晋隐士鲁褒创作的一篇赋。西晋惠帝元康之后，纲纪大坏，社会贪鄙之风盛行，鲁褒伤时之贪鄙，隐姓名著《钱神论》以刺之。文章虚构了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两个人物，以二人在集市邂逅问答诘难的框架结构成篇。通过描写钱的神通广大和无孔不入，深刻地揭露和讽刺了当时社会的拜金主义现象。文中“孔方兄”的说法也成为了钱的代名词，被广泛使用。
【原文】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平市里。顾见綦毋先生，班白而徒行。公子曰：“嘻！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礼》不云乎：‘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脩。’《易》不云乎：‘随时之义大矣哉！’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译文】有个司空公子，富贵得让人难以企及，他穿着华丽的服饰在京都城里游玩，把车马停在热闹的平市里。他回头看见綦毋先生，头发斑白，徒步而行。
公子说：“唉！您年纪已经很大了，徒步走着还两手空空，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先生说：“想去拜访显贵的人。”公子问：“您学过《诗经》吗？”
先生回答：“学过了。”
公子又问：“学过《礼记》吗？”
先生说：“学过了。”
“学过《易经》吗？”
先生说：“学过了。”
公子说：“《诗经》里不是说：‘用筐篚装着布帛等礼物，来表达深厚的情意，这样忠臣和嘉宾才能尽情地表达心意。’《礼记》里不是说：‘男子以玉、帛、禽鸟为见面礼，女子以榛子、栗子、干肉为见面礼。’《易经》里不是说：‘顺应时势的意义太重大了！’我看您的行为，观察您做事的方式，哪里是顺应世道的呢。虽然您说已经学过这些经典了，我还是认为您等于没学。”
先生说：“我将把清谈当作筐篚，把机智和精神当作布帛礼物，这就是所说的‘礼呀礼呀，难道只是说的玉帛之类的礼物吗’的道理呀。”
【解读】这段对话通过司空公子与綦毋先生的交流，展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处世态度。司空公子以世俗的眼光，依据传统经典中关于拜访贵人需备厚礼的观念，认为綦毋先生空手去拜访贵人是不懂顺应时势、未真正学懂经典；而綦毋先生则强调内在的清谈和机神，认为礼的本质并非物质礼物，而是精神层面的表达，体现了对传统礼义的另一种理解，也暗示了当时社会重物质、轻精神的不良风气，以及不同人对学问和礼数的不同认知与坚守。
【原文】公子拊髀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异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柱调瑟。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
【译文】司空公子拍着大腿大笑着说：“你说的话太迂腐顽固了！你既不了解古代的道理，又不明白当今的形势。在如今这样紧迫的世道中，清谈有什么用呢。时代变了，社会情况也不同了，古代和现在的风俗差异很大。有钱的人荣耀显贵，贫穷的人低贱受辱。而你还崇尚质朴，坚守实在，这和刻舟求剑、胶柱鼓瑟没有什么区别。贫穷一直伴随着你，名声也超不出自己的家，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啊。”
【解读】这段话中，司空公子对綦毋先生崇尚质朴、坚守清谈的观点进行了无情的嘲讽与批判。他认为时代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当下是一个以财富论贵贱的社会，清谈毫无实际用处。他将綦毋先生的坚守比作刻舟求剑、胶柱鼓瑟，凸显其不懂得变通，认为在这样的世道下，綦毋先生落得贫而无名的境地是必然的。这既反映了当时社会风气的功利和现实，也展现了司空公子这类人以财富和地位为导向的价值观，同时也从侧面体现了像綦毋先生这类坚守传统精神者在现实面前的无奈与困境。
【原文】“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大矣哉！”
【译文】从前神农氏去世之后，黄帝、尧、舜教导百姓耕种庄稼、养蚕缫丝，把布帛作为（交易和财富的）根本。聪明超群、先察觉到变化的人，就去开采铜矿山，观察天地万物的形态和规律，然后铸造出了钱币。所以让钱币的内形呈方形，象征着地，外形呈圆形，象征着天。这（钱币的意义）太伟大了啊！
【解读】这段话讲述了钱币的起源，从神农氏之后，以布帛作为交易根本的时代，到黄帝、尧、舜时期，聪明之人洞察变化，开采铜矿铸造钱币，还赋予了钱币“内方象地，外圆象天”这样蕴含天地哲学的形制意义。强调了钱币出现是顺应时代发展和人们需求的一种变革，且从一开始就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也为后文进一步阐述钱的作用和影响做了铺垫，体现了古人对钱这一事物从产生到认知的过程，同时也反映出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转变。
【原文】“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哉茕独。’岂是之谓乎！”
【译文】钱的形体，蕴含着乾坤之道。里面是方的，象征着地，外面是圆的，象征着天。它堆积起来能像山一样高，流通起来如同江河之水。它的流通和储存都有一定的规律和时机，使用和收藏也有节制。在集市上交易方便，不用担心损耗和折损。它难以腐朽，就好像长寿一样，不会匮乏，就如同大道一般。所以钱能够长久存在，成为世间神奇而宝贵的东西。人们对它亲近喜爱得如同兄长，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孔方。失去了它就会贫穷弱小，得到了它就会富裕强大。它没有翅膀却能飞走，没有脚却能奔跑。它能让严厉刚毅的人露出笑容，能让难以开口说话的人打开话匣子。钱拥有得多的人能处在前列，钱少的人只能排在后面。处在前列的人成为君长，排在后面的人成为臣仆。君长富足有余，臣仆穷困匮乏。《诗经》里说：“富人是多么快乐啊，孤独无依的人是多么悲哀啊。”说的难道不就是这种情况吗！
【解读】这段文字对钱进行了多方面的描述和议论。先从钱的外形所蕴含的天地乾坤之道讲起，强调其形体象征意义；接着描述钱的积累和流通状态，以及其在交易中的优势和特性，将其比作长寿和大道，突出其长久存在的价值。随后阐述钱对人的巨大影响，它能改变人的贫富、地位，左右人的表情和言语，甚至决定人们之间的等级秩序，有钱者为尊，无钱者为卑。最后引用《诗经》中的句子，进一步说明贫富之间的巨大差异，有力地批判了当时社会以钱为尊、因钱而产生不平等的现实，讽刺了人们对金钱的盲目追逐和金钱对社会关系的扭曲。
【原文】“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肆。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祐，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赢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闼。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
【译文】钱之所以叫“泉”，是因为百姓每天都要使用它，它的来源不会匮乏。没有它到不了的远方，没有它渗透不到的深处。京都城里的那些达官贵人，在讲学的地方感到疲惫不堪。听厌了清谈，面对清谈就打瞌睡。可是一见到我家孔方兄，没有不惊讶地注视着它的。有了钱的庇佑，吉祥如意，没有什么不顺利的。何必非要读书，然后才能获得富贵呢？从前吕公看到刘邦空写贺礼的名帖就很高兴，汉高祖刘邦凭借比贺礼多写了两个字赢得了吕公的青睐。卓文君脱下粗布衣裳换上华丽的锦绣衣服，司马相如乘坐高大的车盖而脱下了围裙。官位尊贵、名声显耀，都是钱带来的结果。空名帖本来是极其虚浮的东西，更何况是实实在在的钱财呢。多写的那两个字虽然没什么实际价值，却能使人变得亲近。由此而论，钱真可以说是神奇的东西。它没有官位却受人尊崇，没有权势却炙手可热。它能够推开朱门，进入宫廷。钱在的地方，危险可以变得安全，死亡可以变得存活；钱离开的地方，尊贵可以变得低贱，生存可以变得死亡。所以，愤怒地争辩、打官司，没有钱就不能取胜；孤独弱小、仕途阻塞，没有钱就不能摆脱困境；怨恨、仇隙和不满，没有钱就不能化解；美好的声誉和愉快的谈笑，没有钱就不能传播。
【解读】这段文字进一步强调了钱的神通广大和在社会中的决定性作用。以“钱之为言泉也”阐述钱如泉水般在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且源源不断。通过描写达官贵人对清谈和钱的不同态度，凸显钱的吸引力。列举吕公因刘邦的名帖、刘邦凭借多写的字获青睐，以及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因钱改变生活等事例，说明钱能带来富贵、改变命运。接着指出钱虽无位无势却备受尊崇，能出入权贵之门，且能左右人的生死贵贱、解决各种纷争矛盾、传播声誉谈笑，深刻地批判了当时社会金钱至上、道德和学问被金钱贬低的不良风气，揭露了金钱对社会关系和人们价值观的严重扭曲。
【原文】“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终始。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云：‘钱无耳，可闇使。’岂虚也哉？又曰：‘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
【译文】洛阳城里身穿红色官服的官员，那些当权的人，对我家孔方兄的喜爱，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们紧紧握住它的手，从始至终都抱着它。他们不考虑人的品德优劣，也不讲究年龄大小。宾客像车轮的辐条一样聚集到他们身边，家门常常热闹得像集市一样。谚语说：“钱没有耳朵，可以暗中使用。”这难道是假的吗？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是人呢？子夏说：“死生有命运主宰，富贵由上天安排。”我却认为生死不由命运决定，富贵在于有没有钱。凭什么证明这一点呢？钱能够把灾祸转变为福气，把失败转变为成功。使处于危险中的人得到安全，让濒临死亡的人得以存活。性命的长短，福禄的贵贱，都取决于钱，上天又能参与什么呢？上天有它的不足之处，钱有它的长处。四季按照规律运行，万物生长，在这方面钱比不上上天；但使人摆脱困境、打通阻塞，救济贫困的人，上天就比不上钱了。像臧武仲那样的智慧，卞庄子那样的勇敢，冉求那样的才艺，再用礼乐来加以修饰，就可以成为完美的人了。可如今要成为完美的人何必这样呢？只要有孔方兄就足够了。
【解读】这段文字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社会中金钱至上的丑恶现象和价值观的扭曲。作者指出洛阳城中的权贵们对金钱极度痴迷，为了钱不择手段，不顾人品和年龄，生动描绘了围绕着金钱形成的趋炎附势的场景。通过对俗语“钱无耳，可闇使”“有钱可使鬼”的引用，强调了金钱在社会中的强大影响力，甚至可以超越常理。作者还反驳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传统观念，认为金钱才是决定人生死富贵的关键因素，并对比了天与钱的作用，突出钱在解决现实困境方面的“优势”。最后提到过去成为完美的人需要具备多种优秀品质，而如今只需要金钱，进一步批判了当时社会对金钱的盲目崇拜，以及这种风气对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冲击。
【原文】“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光。上交下结，名誉益彰。”
【译文】钱这东西，能让贫穷不得志的人变得显达顺利，能让富有的人生活更加富足安逸，能让贫苦的人变得勇敢强悍。所以说：君主如果没有钱财，贤士就不会前来投奔；君主如果没有赏赐，贤士就不会主动效力。谚语说：“当官如果没有朝中的人帮忙照应，还不如回家种田。”即使有朝中的人照应，如果没有孔方兄（钱）相助，又和没有脚却想要行走，没有翅膀却想要飞翔有什么不同呢？即使有像颜回那样的才华，像子张那样的容貌。但两手空空，无所凭借，又能有什么指望呢？还不如早点回家，大力经营农业和商业。通过水路和陆路进行贸易往来，利用孔方兄（钱）来赚取财富。所有的君子们，都要随顺世俗，与尘世同流合光。对上结交权贵，对下交结民众，这样名声就会更加显著彰显。
【解读】这段文字继续强调了金钱在社会生活中的关键作用。指出钱能改变穷人、富人、贫者的不同境遇，体现了其对个人命运的影响力。引用“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以及“官无中人，不如归田”等俗语，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钱财和人脉关系对于个人的仕途发展极为重要，没有钱即便有朝中有人照应也难以成事。还以颜回的才、子张的貌为例，说明若无金钱的支持，才华和容貌也难以实现个人的期望。最后作者建议人们通过农商经营来获取钱财，并倡导人们顺应世俗，利用钱来结交上下，以获取名声，深刻地反映了当时社会金钱至上的风气，以及人们为了追求财富和地位而形成的功利价值观。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嶲，仆之所守。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飨太牢，未之逾也。”
【译文】黄铜做成的孔方兄（铜钱），磕头回答说：“我来自西方，在五行中对应庚辛金，分散在各个国家称王（广泛流通），到处都有我的身影，长沙、越嶲这些地方，都有我在流通。黄金是我的父亲，白银是我的母亲，铅是我的大儿子，锡是我的正妻。我刚刚诞生的时候，是在周朝末年，周景王统治天下的时候，大量铸造了我。贪婪的人见到我，就如同病人得到了良医救治，又像饥饿的人享用了牛羊猪齐全的太牢祭品一样，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们高兴的了。”
【解读】这段文字以拟人的手法，让铜钱以第一人称进行自述，增添了趣味性和生动性。铜钱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包括来自西方（对应五行中的金）、诞生时间（周景王时期）以及广泛的流通区域，还构建了一个以金银铅锡为成员的“家庭”体系。通过描述贪婪之人见到铜钱时的狂喜状态，如“如病得医，饥飨太牢”，进一步夸张地强调了金钱对贪婪之人的巨大吸引力，讽刺了当时社会上人们对金钱的极度贪婪和盲目追逐，将金钱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和影响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深化了文章对拜金主义的批判主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