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了老宅的砖缝,七岁的铁蛋突然指着房梁尖声叫嚷:"龙!房上有金龙在吐火!"正在灶台前熬药的爷爷手一抖,瓦罐磕在青砖地上裂成三瓣。
"小兔崽子又魔怔了?"老爷子抄起火钳子,可抬头望去只瞧见檐角盘着条褪色的红绸带。去年端午挂的,被雨水泡得发白。铁蛋却挣得满脸通红,脖颈青筋暴起:"您瞅准喽!龙眼睛会放红光,尾巴扫得瓦片啪啪响!"
窗外的老槐树突然簌簌发抖,树冠间传来似蛇非蛇的嘶鸣。爷爷浑身汗毛倒竖,这动静像极了四十年前他在山西盗的那座唐墓。当时棺椁里也有这般动静,青鳞擦着洛阳铲沙沙作响。
"孽障东西!"老爷子一烟袋锅敲在孙子屁股上,"分明是条菜花蛇蜕皮!"铁蛋哭嚎着往屋外挣,布鞋踩翻了盛着雄黄酒的粗瓷碗。暗红液体顺着砖缝蜿蜒,竟在门槛处汇成个扭曲的蛇头形状。
入夜后雷声在云层里翻跟头,铁蛋蜷在炕角死活不肯睡。爷爷摸黑翻出压箱底的铜罗盘,表盘上朱砂刻的八卦纹在闪电里忽明忽暗。指针突然疯转起来,扎进砖缝里的那摊雄黄酒开始咕嘟冒泡,腐臭味呛得老猫炸着毛窜上房梁。
"地龙翻身了!"老爷子刚推开窗,整间屋子突然往下一沉。八仙桌斜插在炕沿上,墙缝里簌簌往下掉土渣子。铁蛋却咯咯笑起来,指着屋顶新裂的缝隙:"龙须!爷爷快看龙须!"
月光从裂缝灌进来,照见墙皮簌簌剥落处露出幅彩绘。褪色的壁画上,青甲神将手持钢鞭击打巨蛇,蛇腹裂开的瞬间化作金龙腾空。老爷子瞳孔骤缩,这分明是他当年从唐墓棺床撬走的壁画残片!
"当年您把墓里的长明灯带回来了?"铁蛋突然开口,嗓音变得尖利,"蛇骨在墙根底下叫了四十年,如今要蜕皮成龙啦!"老爷子踉跄着去堵孙子的嘴,却见孩子瞳孔缩成针尖,嘴角咧到耳根——活脱脱是壁画里那条金鳞大蛇的模样。
地陷处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往外冒着寒气。铁蛋抓起火钳子就要往里探,被爷爷一鞭子抽在手背:"不要命的东西!底下压着镇墓兽!"老爷子话音未落,洞里突然传来铜铃般的笑声,震得窗棂上符纸簌簌燃烧。

雷声在洞口上方炸开,雨水裹挟着腥风灌进来。铁蛋纵身跳进黑洞,老爷子扑过去只抓住半截裤腿。洞底传来瓷器碎裂声,混着孩童尖笑:"祖父您看,龙鳞里裹着蛇蜕,棺材板上刻着您的生辰八字呢!"
"可这是蛇仙啊!"爷爷当时吓得尿了裤子,蛇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坟地里汇成个血色太极图。
老爷子摸出怀里的铜铃铛,这是当年盗墓时顺走的法器。铃铛响起的刹那,黑洞深处传来铁蛋的惨叫:"爷爷救我!有蛇在啃我的脚趾头!"
雨幕中突然冲出团金光,鳞片擦着老爷子耳边飞过,钉在供桌的香炉上。竟是半截金灿灿的蛇骨,尾端刻着"柳氏子孙"四个篆字。老爷子颤抖着捧起蛇骨,四十年前蛇仙临终前的画面突然涌入脑海:"若你后代见龙……"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整间老宅开始倾斜。铁蛋在洞里哭喊:"龙角要顶破地脉啦!"老爷子把蛇骨往洞口一抛,金光大盛的瞬间,他看见孙子头顶浮现出两个鼓包,在闪电里泛着青鳞寒光。
"当年你爹出生那夜,蛇仙托梦说要讨债。"老爷子跪在雨地里,泥水混着血水从指缝往下淌,"我本以为镇住蛇骨就能……"话未说完,铁蛋突然破土而出,周身缠绕着金鳞,瞳孔竖成细线:"祖父,该还龙鳞甲了。"
老宅屋顶的彩绘突然活过来,青甲神将挥起钢鞭。老爷子却大笑三声,突然咬破舌尖喷在蛇骨上:"柳家欠的债,用我这条老命抵!"金光暴涨的瞬间,他看见铁蛋额头的龙角突然碎裂,露出底下猩红的蛇信。

地陷三尺处涌出黑水,水面漂浮着半截棺材。棺材盖上,四十年前被盗的蛇仙墓壁画清晰可见,画中的金龙正低头凝视着柳家老宅。雨幕中隐约传来铜铃声,混着孩童嬉笑:"祖父,该给龙王爷献祭啦……"
黑水漫过门槛时,胡同口炸开锅了。王二婶攥着半拉粽子叶直嘬牙花子:"老柳家这是刨了龙王爷的祖坟?昨儿个还见铁蛋在当街耍灯笼呢!"说话工夫,水面浮起半截青铜鼎,鼎纹上趴着只三足蟾,嘴里叼着褪色的黄符。
"您几位且往后退!"爷爷抄起火钳子就要勾那铜鼎,手脖子突然被铁蛋攥住。这哪儿是七岁娃娃的力道?五根手指像铁箍似的往肉里掐,老爷子疼得直抽冷气。铁蛋咧着满嘴小米牙:"爷爷,鼎里藏着您当年吞的那颗夜明珠呢!"
这话头劈得老爷子一个趔趄。四十年前山西墓里,头目把蛇仙的内丹塞进他嘴里时,确实带着股子腥甜。打那后他夜夜梦见金鳞缠身,醒来枕头上沾着蛇蜕似的碎皮。
"铁蛋!"老爷子吼得破了音,"你到底是……"话没说完,水面"哗啦"一声翻起团金浪。但见条丈许长的金鳞大蛇破水而出,头顶鼓着两个肉瘤,活脱脱是铁蛋眉骨上那俩青包。
"祖父,该还眼睛了。"蛇信子舔过老爷子眼皮,凉得瘆人。四十年的光阴突然倒带——当年盗墓贼头目剖开蛇腹取内丹,蛇血溅进他左眼,打那后就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胡同里突然响起唢呐声,尖利得刺穿雨幕。八抬大轿打西头晃过来,轿帘上绣的可不是五毒纹?轿子里飘出个油腔滑调的声音:"柳老哥,四十年的债,该清算了吧?"
爷爷抄起供桌上的桃木剑,剑尖抖得跟筛糠似的。当年盗墓回来,轿子里这位"刘半仙"可给他算过命,说他活不过五十。如今他七十三了,牙口还硬邦着呢!
"半仙儿,您倒是给瞅瞅。"老爷子拿剑尖挑开轿帘,里头坐着的竟是个眉眼如画的少年郎,唇红齿白得赛过戏台上的花旦,"这蛇妖要讨债,您给支个招?"
少年郎摇着鎏金扇,扇坠上的东珠映着水光:"柳老,您当年从蛇仙墓里带走的,可不止夜明珠。"这话音未落,铁蛋突然掐住自己脖子,眼珠子暴凸:"爷爷!我喉咙里卡着蛇牙!"
老爷子一摸孙子后颈,好家伙!皮下密密麻麻全是鳞片,顺着脊椎往衣裳里钻。黑水里的金蛇突然人立而起,头顶肉瘤"啪"地绽开,露出对鎏金瞳孔——竟和轿里少年郎生得一般无二!

"您孙儿早让蛇仙附身啦!"刘半仙的扇子突然脱手,化作道金光射穿蛇颅。金蛇吃痛狂摆,尾巴扫塌了半面墙。砖缝里掉出本绢册,封皮上写着"柳氏命脉",墨迹腥红得}人。
老爷子翻开册子的手直颤悠,纸页上赫然是他年轻时的画像,旁边批注着"借命四十年,偿以双目"。更骇人的是铁蛋那页,画里娃娃眉心嵌着颗蛇牙,底下朱批"蛇瞳既开,三代血偿"。
"半仙儿!救救我孙子!"老爷子扑通跪在黑水里,膝盖扎着碎瓦砾也不觉疼。刘半仙却咯咯直笑,摇身变成个穿肚兜的奶娃娃:"柳老,您当年从蛇仙墓里顺走的,还有我的胎发呢!"
雨幕中突然冲出群黑影,打头的是个拄拐的老太太,赫然是当年盗墓的头目!"柳家小子,快把蛇仙内丹交出来!"老太太掀开破棉袄,肚皮上盘着条青鳞大蛇,蛇头正往她嘴里钻。
老爷子这才明白,当年头目早被蛇仙附身。四十年间她假借算命先生身份,在京城布下七十二处蛇穴。而今蛇仙要借地龙翻身破关,铁蛋额头的龙角,正是破开封印的钥匙。
"爷爷!"铁蛋突然张嘴吐出颗鸽卵大的夜明珠,黑水沾着珠子直冒泡。老爷子扑过去接,珠子却滚进刘半仙变出的金钵里。"蛇仙内丹已认主。"少年郎摇身变成金甲神将,"柳老,该用您的眼睛换孙儿的命了。"
五更天的梆子声漏进来,老爷子突然抄起铜罗盘往眼窝子戳。血珠溅在夜明珠上,金钵里腾起团青光。铁蛋额头的龙角应声而裂,露出底下猩红的蛇信。老爷子却大笑三声,血泪模糊里看见孙子眉心浮出朵莲花印。
"您上当了,蛇仙老爷!"刘半仙突然现身,手里攥着老宅地契,"四十年前您用障眼法骗柳老吞内丹,可曾想过他压根没盗走镇墓兽?"说话间,黑水里的金蛇突然僵直,七寸处插着半截锈铁铲——正是老爷子当年故意留在墓里的。
原来四十年前,爷爷发现头目要取蛇仙内丹,故意用洛阳铲铲断镇墓兽脊梁。蛇仙为报恩情,将毕生修为凝成夜明珠,借他孙子铁蛋重生。而刘半仙实则是墓中壁画里的青甲神将,守候蛇仙四十年只为今日超度。

"柳老,您用双目换孙儿性命,蛇仙用内丹偿您四十年阳寿。"神将的金甲在晨光里消散,"这账,两清啦!"老爷子怀里的铁蛋突然转醒,眉心莲花印闪着柔光:"爷爷,我梦见有条金龙驮着蛇仙飞升呢!"
胡同口飘来粽叶香时,老宅地基里挖出个青石匣。里头没金银,只有本泛黄的家训,头页写着"不盗无主之墓,不取非分之财"。铁蛋把绢册塞进匣子,突然指着天空嚷嚷:"爷爷快看!龙尾巴扫掉云彩啦!"
老爷子眯着血窟窿似的眼窝往天上看,晨光里真有片金云在翻卷。像极了四十年前,他逃出唐墓那夜看见的星子。刘半仙的声音混在粽香里忽远忽近:"柳老,端午的雄黄酒,该温在砂锅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