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子
三年前的那个深秋,我93岁高龄身体还算硬朗的爷爷,突然卧床不起。
我的父亲从打工的江苏,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赶来,喂饭喂水,清洗尿布,衣不解带 ,笨手笨脚地伺候照顾了他半个月。
一个平常的中午,在给他喂饭的时候,爷爷突然呼吸停止,驾鹤西去。像一片清瘦的纸片飞出了他眷恋的人世。
他总说,有这么好的一大家子人,四代同堂,个个争气优秀,村里人都羡慕,他还没活够。
其实,活到93岁,也算高龄了,是真正意义上的寿终正寝,儿女们本不应该太过悲伤和遗憾。
可他的去世太过突然,他的满堂儿孙还都没有做好永别的心理准备,而他也没有给儿女们留下太多尽孝的机会。所以,总觉得太遗憾 ,一时间无法接受。
子欲养而亲不待,在他的葬礼上,儿孙们都哭得泣不成声。

爷爷走了,留下91岁的奶奶在这孤独的人世间。
和爷爷的隐忍宽厚,心大钝感不同,奶奶一辈子心气高,争强好胜,凡事都要占上风。年轻时,她是一家之主,儿媳们都有点怕她,也颇有微词,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而现在角色调换了,她百病缠身,行走不便,衰老无力,在家里彻底失去了话语权。连生活无法自理,此后余生都要依靠儿子们生活,这让她气势上先矮了几分。心理的落差一时难以接受。
爷爷去世后,害怕她孤独害怕,也为了方便近距离照顾她,儿子们都想让她搬来和各家轮流住。但是,无论怎么劝说,她坚决不愿意。一个人坚守着老屋,就像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这是她最后的倔强。
她说,她不想看儿媳们的脸色和眼高眉低。其实,这都是她的过分担忧和主观臆测,儿子们都很孝顺,儿媳们也都很体贴细心。
可是,越到晚年,她越是敏感自卑,顾影自怜,把陈年旧事琢磨来琢磨去,越发像小心眼的林黛玉。

除夕,我回娘家,拿着礼品去看她。那天寒冷阴沉,天上彤云密布。胡同里也没有什么人,没有半点过年该有的热闹喜庆气氛。
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冷风在横冲直撞,打着尖利的呼哨,像一头狰狞的怪兽。
因为爷爷过世没满三年,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屋门上也没有贴对联。冷清孤寂,没有丝毫过年的气氛。
堂屋里静悄悄,我心里一惊,推开门,喊了一声“奶奶”。
只见奶奶把头埋在盖了几层的被子里,半睡半醒。她花白稀疏的头发凌乱,散落在枕头上。脸色枯黄憔悴,脸上的皱纹如蛛网般密布。衰老,如此具象化地呈现在我眼前,令人触目惊心。
她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咋来了?我说:快过年了,我来看看你,给你带点东西,再给你一个红包。给你压压岁,希望你能活到100岁。
她苦笑着说,我能活到100岁不?我感觉今年我都过不了。
我说,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你一定能活到100岁。

我把红包给她放在枕头下,她推辞不要,我硬塞给她。她说自己花不着, 还要我破费。
在拉扯的过程中,她的手触碰到了我的手,我发现,她的手苍老粗糙,像枯树皮。
然后,她就开始跟我抱怨,说突然腿疼得受不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觉得冷,浑身没一点热气,空调她也不舍得开。想小便,却下不了床,怕有异味,而尿盆又被放在了外面。她当时真是叫天叫不应,叫地地不灵。棉裤都尿的湿透了。
她感慨说,那天就是死在床上,也没人发现。没想到,老了,是这个味儿。
我懂她的意思。
老了,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尊严,没有了能力,没有了话语权,你的一切都要仰仗儿女们。
而儿女们孝不孝顺,又取决于他们自己的良心,和村里口口相传的舆论。
其实,有的时候,我妈也抱怨说我奶事多,在外人面前说儿子们不贴心,把饭送来也不愿多停留一会儿,跟她聊聊天,说会话。她一个人太孤独。有时候说自己腿疼,还被儿媳们吐槽说矫情。带她去医院看了,拿了药,年纪大了,都是病,疼,又能咋样?
我不懂人心的弯弯绕绕,大人间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我只是觉得,老去如此可怕,奶奶可怜。谁的晚年不是一场血雨腥风,凄风苦雨?

奶奶的晚年,虽然儿孙成群,却都分散各地,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奔波忙碌,辛苦打拼,过年过节才能回来,对缓解她的孤独基本无用。
在外人眼里,她吃喝不愁,子女孝顺,儿孙满堂,可这有什么用呢?
她就这么没有尊严地,低质量地,小心翼翼地活着,熬着,什么苦楚心酸委屈都埋在心里。寿多必辱?
我关上门离开的时候,看见屋子正中央的八仙桌上放着爷爷的遗像,他的眼睛凝望着我。我看了一会儿,泪目了。
他以这样的方式,在另一个世界陪伴奶奶走完风烛残年,往后余生。
93岁溘然长逝,从此清静的爷爷,和91岁独留人世间,孤独存活,艰难度日的奶奶,我在想,他俩谁更幸运呢?
看着奶奶的晚年,我发自肺腑地希望自己不要活那么长寿。